露絲好不容易把安娜和男孩子們分開時,已是晚上十一點了。安娜準備睡覺時,露絲領著波莉和男孩子們去看副樓。她把這裡擦洗得非常乾淨,還在男孩子們的房間裡放了一大堆安娜的玩具和書,努力把這裡布置得樸實親切。去機場之前,她在他們剛搬進來時裝的柴爐裡生了火,幾個小時後,柴爐裡仍然散發著熱氣,她感到很高興。“我的房間在哪裡?”尼科問道。露絲把主房外麵的一間小房間指給他看。“就在那裡。你們兩個人住在一起。”“這又不是什麼新鮮事兒。”他聳聳肩。“高低床,太棒了。我可以睡上鋪嗎?”亞尼斯抬頭看著露絲。“你們兩個,上床睡覺吧。”波莉在主房裡喊道,“今晚彆擔心刷牙或穿睡衣的事了。”一番爭吵之後,他們找到了解決辦法:尼科應該睡上麵,因為他大一些,要是掉下來不會受傷。終於把他們兩個人安頓下來了,露絲俯下身,親了親他們兩個人。“你說我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亞尼斯在羽絨被裡輕聲問道。“更久。”露絲微笑道。露絲從臥室出來,發現波莉正在主房裡踱步。“我知道這裡很小。”露絲說,“如果你想繼續睡的話,孩子們睡醒後可以下來跟我們一起玩。反正我六點鐘就和弗洛西起來了。”“不,這裡很好。真的很好。我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波莉說。“喂!”露絲說著,手舞足蹈地打開冰箱,“‘好媽媽乳糖’。還記得嗎?”“我以前就靠這個過日子,”波莉拿著露絲遞給她的小罐子,“還有索爾帕丁一種強效止痛藥。。”她把乳糖放回到冰箱裡,走到窗戶旁。“我早上就能從這裡清清楚楚地看見你們的大房子。”波莉說道。露絲教她如何拉窗簾,不是一把拉到一邊,而是用繩子拉。“彆拉上,露絲。我想看一會兒天空。”露絲握著波莉的手。“你會適應這裡吧?”“當然,”波莉說,“我是個老手了,經得起折騰。”“這我知道。”露絲說著,把她拉過來,給了她一個熱烈的擁抱,“好了,把時間留給你自己吧。你需要的東西都有了嗎?”“床不就在那。”波莉答道。“記住,到了早上就把孩子們趕出去,趕到下麵房子裡去。”“我會的。彆擔心。”露絲在回屋的路上,聞到了燒木柴的味道。她溜躂到屋後,發現加雷斯正往他架在陽台上的以木柴為燃料的比薩烤箱裡加木柴。這一直是他最喜歡的事情之一。露絲看不出有什麼用處,可他卻不管不顧,一直擺弄著這個烤箱。露絲無聲地抵抗著——對她來說,隻要有阿加爐,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她在烹飪方麵大多數時候都很懶散,由於她的懶散,那個比薩烤箱放在那裡,一次也沒用過。他們全家人圍在烤箱邊度過過一兩個晚上,享受著烤箱加上木柴後打開門時帶給他們的溫暖。“不錯啊。”露絲輕聲說道,挽起他的胳膊。他們站在那裡,火焰溫暖著他們的臉龐。他們看著火花向煙囪口升騰,火光在煙囪口閃爍。“你剛才去哪裡了?”過了一會兒,露絲問道。“畫室裡有點事還沒做完。這事不能等了。波莉讓我走,說她沒事。”“你那樣走掉似乎有點突然。”“她真的不介意。我今晚的表現真的不錯了。”“確實。”“我在儘自己最大努力。”他們坐在木凳上,緊緊依偎在一起,蘋果木的火光在他們臉上跳躍。雨停了,入夜了,碧空如洗,寒意襲人,天上的每顆星星都清晰可見,一輪彎月鋒利如刀。“有時候,我能聽見工作在衝我尖叫,嚷著需要我。”加雷斯說,“我覺得自己不能離開它那麼長時間。”“我明白。”“一年多了我什麼也沒畫出來。”“你畫了幾幅有趣的簡圖。”“對,我在牆上和木製品上畫了幾幅畫。”“不過,你畫得很漂亮。”她抬頭對他笑了笑,“你確實說過你想做做體力勞動,你喜歡體力勞動是因為…”“對。”“加雷斯,有時候真的難為你了,我知道的。”“表現失常。”“彆那樣說。”“確實表現失常。”“我們都有低穀。還記得‘他媽的,我們去巴拉特之家買幢漂亮的房子’嗎?如果不是因為安迪…”加雷斯盯著火苗。“如果沒有他,我不知道我們又會怎麼做。”露絲在她丈夫的眼中搜索著,說道,“你有個了不起的兄弟。”“他還行吧。”加雷斯說。露絲在跟加雷斯討論安迪的事時得非常小心,因為這裡麵有些問題。當然,他們是一起長大的,也都相信他們是親兄弟。事實上,在他們兩人中,隻有安迪是帕姆和約翰親生的,由於政治原因,他們隻要了一個孩子——而且是等到四十歲之後才要。他們決定再領養一個孩子是為了讓他跟安迪來共同分享他們的財富,在他們看來,要是不再領養一個的話,自己的兒子或許不會有那麼好的運氣。露絲和安迪獨處的夜晚很多,有天晚上她問過安迪這件事,當時,加雷斯正躲在羽絨被裡跟惡魔作鬥爭。“他們為什麼不告訴你?”一天晚上,露絲和安迪在小河邊散步時,露絲問道。“他們不想讓加雷斯感覺與眾不同。”安迪回答道,“我猜測他們覺得這樣好。”“難道這對你不是個打擊?”“絕對是個打擊。我是說,我們長得一模一樣,大家都問我們是不是雙胞胎。加雷斯比我更把這個當個事。他一直都過不了這一關,對養父母也沒有以前那樣親切了。現在帕姆和約翰過世了,說這些也晚了。他們非常愛加雷斯,露絲。”露絲看著安迪。的確,他和加雷斯長得很像。兩個人身材都很高大,魁梧,兩人的手都很漂亮。但加雷斯好像是由兩半組成的——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而安迪全是由光明組成的。正是因為這種光明,安迪似乎能夠應對加雷斯有時候因為缺乏更好的發泄憤怒的目標而將目標對準他。也正是因為這種光明,讓露絲有時候追問自己在他們倆之間的選擇是否正確。“安迪非常不錯。”露絲對加雷斯說。“或許吧。”他聳聳肩。多節的木頭燃燒時發出辟辟啪啪的聲響,比薩烤箱周圍的磚上火光四濺。露絲看著自己的丈夫,心想她怎麼能對他是不是她的正確選擇這點產生疑問呢。他們靜靜地坐著,凝神靜聽。四周萬籟俱寂,隻有她養了一個冬天的畫眉偶爾打破這沉寂的夜晚。它棲息在煙囪上,對著夜晚發表自己對所發生一切的看法。“我希望他們不要在這裡待太久。”加雷斯終於說道。“哦,她不會待著不動的。”露絲說,“如果我還算對波莉有一點了解的話,我覺得在我還沒有給他們換床上用品之前,她的生活就會充實起來——或許又找了個老公,簽了錄製唱片的合同。”“我不希望你整天圍著她轉。她是個成年人了,你知道吧。自己的事要自己管。”“好的,孩子他爸。”露絲說著,撲進他的懷裡。“對不起。”加雷斯攬住她的肩膀,“我隻是不希望分心,我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這個不用擔心,”她伸長脖子,吻了吻他,“你知道吧,這個火裡有些相當奇妙的東西。”她低聲說道,同時不知不覺跪下來,解開了他的李維斯牌牛仔褲。後來,在床上,她躺在加雷斯(他已很快入睡)的身旁,心裡想著他剛才說的話,想著那些灰暗的日子,想著他曾經怎樣失去立場。曾幾何時,他一言不發,什麼話也不說。他實際上已決定退出,隻在一日三餐時露一下麵。今晚是他們第一次真正談起這件事。她不知道是好還是壞。有時候,不愉快的事情最好忘記。記得不久前,她還質疑自己把波莉接來的舉動是否明智。她覺得拒絕波莉是不可思議的。而另一方麵,她和加雷斯又發過誓,在任何情況下,兩人都要同甘苦共命運。畢竟十年前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能過上這樣舒服的日子。當時,在哈克尼之前,他們住在倫敦艾利菲特和卡索那裡的公寓裡。這套公寓實際上有兩間臥室,可房東隻能收一間臥室的租金,因為另外一間太潮濕,不適合居住。於是,這間“不能住人”的房間成了加雷斯的畫室,正是在這裡,他被迫放棄了攻讀碩士期間時髦的裝置藝術原是建築學的術語,後被應用於戲劇領域,泛指可被拚貼、布置、移動、拆卸的舞台布景及其零件。本世紀初,這個詞彙又被引入當代美術,描述那些與傳統美術形態完全不同的作品。同時,裝置藝術也被稱為“環境藝術”。它與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波普藝術”、“極少主義”、“觀念藝術”等均有一定聯係。在短短幾十年中,裝置藝術已經成為當代藝術中的時髦,許多畫家、雕塑家都給自己新添了“裝置藝術家”的頭銜。,開始創作後來成為他標誌性特征的油畫,即在木頭上作油畫。房間裡濕氣重,油彩比一般情況下乾得慢,他把油畫搬到客廳,油畫濃烈的氣味和客廳用來取暖的煤油爐的氣味混雜在一起。房間促狹也限製他作品的規模,這又進一步突顯出他的風格。幸運的是,他被迫創作出來的這些作品銷路非常好,他們擺脫了可怕的租房的日子,住上了哈克尼的自己的公寓,對於倫敦的藝術家來說,這可是一大進步。露絲一直有一份穩定的薪水,這也幫了他們的忙。沒有這份穩定的薪水的話,哈克尼的公寓就不可能抵押到。她的這份教書的活也讓他們有資格獲得重要職業人士在倫敦,針對一些重要的公共服務部門,如教育、衛生及應急服務部門等工作的員工缺乏資金購房的情況設立了一種抵押貸款。最高可申請到個人年收入五倍以上的貸款,如果是兩人一起購買,可以申請到兩人年收入合計四點五倍的貸款。的貸款。然而,近來,她在他們崛起時的作用有被忽視的趨勢:她和加雷斯都有一種傾向,就是把他們的進步完全歸功於他的努力。近年來,她的角色也發生了變化,從養家糊口的主力變成了成功藝術家的妻子和孩子們的母親。她知道她或許應該對此感到苦澀,或者至少有點憂鬱,可她實際上對自己的命運感到由衷的高興。加雷斯打起了輕微的鼾聲。露絲歎了一口氣,翻了個身,意識到離弗洛西醒來吃奶隻有一兩個小時了,應該睡覺了。她躺了半個小時,試圖什麼也不去想,可無法辦到,她索性不睡了。她知道睡不著了。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套上晨衣——一件古董似的暗粉紅色和服,是加雷斯在日本的一次開張減價時買的——穿上羊皮拖鞋,輕手輕腳地朝樓下走去,生怕把加雷斯吵醒了。她在樓梯間的平台上停下來,透過拱形的窗戶,看著副樓。孩子們的房間裡漆黑一片,波莉房間的燈光還亮著,窗簾都是打開的。露絲靠一側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見波莉一邊抽煙,一邊在窗前來來回回地踱著,身後的頭發像隻臟兮兮的狐狸的尾巴。露絲不知道是否應該上去看看她。正在這時,弗洛西在她的小床上開始悉悉索索地動,接著低聲抽泣起來,比平時早醒了兩個小時。露絲低聲咒罵著。弗洛西在來往機場的路上睡得太多了,再加上吃了含酒精的奶,錯過了平常的睡覺時間,讓她有些錯亂了。露絲快步跳回到樓上,趁她還沒有把加雷斯吵醒之前一把把她抓住。作為對她的回報,女兒在小床上格格地笑起來,還把手臂伸出來,看見媽媽這麼快就來了感到非常興奮。露絲把她抱起來,來到樓下,坐在她們最喜歡的那把喂奶的椅子上。她用一條毯子將彼此裹住,坐下來,嬰兒有節奏的吮吸和吞咽時的顫動讓她慢慢睡著了。醒來時,她和弗洛西都包裹在兩人熱氣騰騰的體溫中。弗洛西睡得很沉,一滴奶已經在她平靜、柔軟的臉上變乾。露絲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回到樓上,生怕把她吵醒了。回到二樓的樓梯上,她又在那扇拱形的窗戶前停下來,看著副樓。副樓裡的大燈已經關掉,但房間裡還有一絲光亮。也許波莉把床頭燈打開了。或許在讀書,抑或在寫什麼東西。露絲知道她喜歡在床上工作。或者她隻是躺在那裡,想像著沙灘、房子、男人,或者被人從她和她的兒子們手中奪走的那種生活。可憐的波莉。露絲繼續上樓,把弗洛西放在她的小床上,用小羽絨被蓋上。她踮起腳尖,走過樓梯平台,來到自己的臥室,脫下和服和拖鞋,規規矩矩地放好。她揭開清爽、乾淨,散發著薰衣草味道的被褥,躺在英俊、能乾、充滿活力的丈夫身旁。她那結實健壯的小女兒就沉沉地睡在離她幾碼遠的地方,健康、聰明的大女兒正在樓下重新刷過的漂亮的大臥室裡做著好夢。她到底有多幸運呢?露絲躺下來,像念玫瑰經似的盤點著自己的幸福,直到進入深沉、濃鬱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