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要多久?”安娜拽著露絲的外衣。天越來越晚,她們兩個人都有點性急了。她們在希思羅機場等了一個多小時。因為克裡特島地中海東部一希臘島嶼。的暴風雨,波莉的航班推遲起飛,在所有屏幕上都沒有確切的著陸時間,隻有一條讓她們繼續等候的消息叫人心煩。她們吃完了隨身攜帶的年糕和蘋果,安娜變得暴躁和不耐煩起來。露絲開始想,要是把她留在家裡就好了。謝天謝地,弗洛西在吊帶上睡著了,她隻需要對付一個孩子就行了。“好吧,我們去星巴克吧。”露絲說。她們溜躂過去,安娜考慮了很久之後,隻要了一杯加奶油和棉花糖的熱巧克力。露絲要了一杯茶。她們坐在既能看到屏幕,又能看到旅客從“抵達”口出來的地方。露絲喜歡觀察那些抵港的旅客。無論什麼時候去接人,她總要早早地來到機場。她對加雷斯說的是怕萬一停車碰到問題,可她真正的目的是去觀察抵港旅客剛剛露麵以及與彆人產生聯係的那些瞬間和會合點。就像在劇院裡一樣:那些旅行的人出現在舞台上,有點眩暈,眨著眼睛,身後拖著行李。他們在片刻的疑惑之後,看到了自己的愛人。他們揮手致意,向對方跑去,擁抱在一起,場景這時變得純淨,不再混亂。“快看。”露絲把安娜的注意力引向前方,聲音有些迷人。一個金發碧眼的年輕女人推著一輛放滿紅色手提箱的手推車穿過大門,正一動不動地站著九*九*藏*書*網,搜尋著。她違反安全條例,讓一個薑黃色頭發的小男孩坐在手提箱上。一個高大瘦長的男人向那個男孩飛奔過去,將他抱了起來,男孩臉上頓時容光煥發。從頭發的顏色判斷,那人一定是他的父親。也許他們隻分開了一兩天,可露絲覺得一定更久。那個女人和孩子是回家嗎?還是他們遠離家鄉來與父親團聚?為什麼父親隻跟孩子擁抱而不跟那個女人擁抱?他們從左邊下了“舞台”,那個女人仍然推著手推車,而那個男人抱著孩子。他們的故事還會繼續,而露絲是永遠不會知道了。與這一幕相比,自己上次的經曆太讓人傷心了,當時她和安娜從卡帕蘇斯島看望波莉回來。露絲興奮不已,一直盼著那個場麵的到來——自己與加雷斯分離一段時間後的重逢。在這之前,加雷斯自告奮勇,願意在英國待兩個星期,把副樓弄得更舒適些,等著她們回來。可他去接她們時遲到了,她們站在抵港旅客的集合點不知如何是好。像往常一樣,加雷斯沒有接她的電話。即使伸手可及,不管鈴聲多大,他也是充耳不聞。站在那裡的每一刻,露絲都感到自己的假期和容顏正在悄然而逝。他終於出現時是將近一個小時以後了,她這時已變得暴躁不已,憤懣異常。她隻想回家,幾乎沒有注意到他從自己的花園中采來的一大束雛菊。露絲和安娜喝完飲料,回到鐵欄杆前。安娜在一個閃閃發亮的鐵欄杆上翻著筋鬥,這時,一個煩人的保安走過來,讓她彆在這裡翻。露絲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差點跟他吵起來。安娜感到很難堪,請求道:“媽媽,請不要吵了。”她這才停下來。終於,她們等候的飛機宣布已經到港。接著,波莉出現了。她拖著一個很大的手提箱,粉紅色,上麵滿是灰塵,背上綁著一把吉他,看上去比兩年前更加消瘦。骨頭從她黑色的V字形領口T恤衫下隆起來,僵硬的長裙像個粗陋的燈罩似的鼓著,看上去與其說是個寡婦,還不如說是個孤兒。現在已經五歲和九歲的兩個兒子在她身後眨著眼睛,一搖一擺地走著。三個人身後都拖著一個手提箱。他們像是從某場災難中幸存下來,第一次重新見到陽光。像往常一樣,波莉是個引人注目的人。人們的目光都在她身上。露絲把弗洛西緊緊塞進自己懷裡,俯身鑽進鐵欄杆,向波莉跑去。安娜跟在後麵。露絲小心翼翼地將弗洛西移到一側,把她最好的朋友擁進懷裡,兩人胸貼胸,緊緊抱在一起。她聞到了她身上一成不變的味道——混合著琥珀女士香水和汗水的味道,還有種淡淡的茉莉花香。波莉就讓露絲那樣抱著。她一動不動,被人控製,神情緊張。她感覺自己在露絲懷裡就像一隻受驚的小鳥:不能動彈,隻能在生活的重壓下發出喘息之聲。露絲擔心自己把她弄碎了,可她知道波莉不至於那麼脆弱。那隻大手提箱倒了下來。大兒子尼科試圖把它扶起來,可手提箱差不多跟他一樣大,或許比他還要重。弟弟亞尼斯想去幫他,結果卻礙了他的事,兩人之間爆發了一場小小的衝突。乘客們不得不繞開這群人——兩個女人一動不動地抱在一起,中間夾著個嬰兒,像三明治似的;兩個骨瘦如柴的男孩正在為一個倒下的粉紅色手提箱較勁,而那個乾淨整潔的小女孩安娜站在一旁,像隻檸檬似的。露絲意識到他們正在成為一道風景,受到乘客們的圍觀。可她卻有點喜歡這個場麵。他們向西拐上M4公路時,天黑下來,下起了暴雨。露絲把福特Gaxy裡的暖氣開到最大。儀表板上的綠色燈光,風扇的噪音以及雨刷的刮擦聲仿佛符咒一般把孩子們鎮住了,男孩子們一聲不吭地看著窗外的暴雨,幾分鐘後睡著了,棕色的臉龐向後仰著,嘴巴微微張開,弗洛西和安娜也很快睡著了。對露絲和波莉來說,此時此刻似乎沒有必要也不適合說什麼話。波莉輕輕拍著膝蓋,呷著露絲給她買來的濃烈的黑咖啡,敲著被咬過的指尖,仿佛在等待什麼似的。她與其說是坐在一個人旁邊,還不如說是坐在電場旁邊。露絲打開指示燈,轉到另一條車道上,超過了前麵一輛總往他們車上濺臟水的大卡車。“是不是太討厭了?”過了片刻,露絲說道。“豈止是討厭。”波莉看著雨中雷丁位於泰晤士河流域的中心,在倫敦以西四十公裡處,是伯克郡府所在地和英國鄉村環境最美的城市。那朦朧的燈光,顫抖著說,“上帝啊,這個國家太討厭了,才過幾年你就忘了它的模樣。”“你暖和些了嗎?”露絲問道。“我剛才打了個冷顫。”波莉說著,把牛仔衫緊緊裹在身上,“喂,露絲,我知道我們才上路,但能不能停下來抽支煙啊?這個國家有允許你抽煙的地方嗎?”這個想法似乎不錯。露絲把車開進西雷丁服務站的停車場。她們沒有叫醒孩子。波莉從車上下來,爬上她們麵前一麵陡峭的草坡,在一張野餐的長凳上坐下來。她在雨中顫抖著。露絲從尾箱裡拿出一把雨傘,鎖上汽車,來到她身旁。從這裡能清楚地看見汽車,因為說不定孩子們會醒來。“來一支嗎?”波莉把煙盒向露絲伸過去。她的眼睛下方有黑色的汙跡,可能是睫毛膏,但更可能是連夜失眠造成的。露絲偷看了一眼孩子們睡覺的汽車。她知道自己不應該抽煙,但這是個特殊的場合,露絲和波莉二十多歲時乾過幾件非常成功的事情,抽煙就是其中一件。在加雷斯麵前,她可以忍住,但在波莉麵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看在過去的份上,她取了一張卷煙紙,開始卷起來。兩個人蜷縮在傘下,抽了起來。“太好了,”露絲說,呼出一口氣,“多少年沒抽煙了。”“希臘人都抽煙。”波莉說,“北歐人虛偽的禁煙行為還沒有影響到那裡。”“大概健康的地中海飲食帶來的益處超過了抽煙帶來的害處。”“也許吧。”波莉說,“總之,卡帕蘇斯島就是一坨屎。”“噢,彆胡說了,它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地方之一。”露絲說。“你知道什麼呀,”波莉說,“它簡直是一坨屎,要不就是一個塞滿屎的屁眼兒。無論如何,我希望他們都死翹翹。”“但——”“噢,露絲,彆聽我的,我現在的生活一團糟。”波莉從鼻子裡噴出一聲嘲笑,掐滅香煙,“我要去尿個尿。”她解開牛仔衫,衝下斜坡,穿過停車場,向服務站跑去。露絲坐在那裡,看著那個瘦弱的身影從黑色的柏油碎石路上一掠而過。她知道波莉和克裡斯多斯的家人有些過節,克裡斯多斯家希望為他們的金童找個希臘女孩,或者至少不要找有過毒癮、曾經是搖滾歌星的女人。克裡斯多斯的死很顯然沒有讓他們達成和解。露絲猜想這就是波莉為什麼回英國的原因。一直以來,她都有個容易生氣的毛病,稍有觸動就會勃然大怒,之後還會懷恨在心好幾天、好幾個星期——甚至永遠無法釋懷。舉個例子,有個女人,波莉稱之為“死人”,她跟波莉的前男友有那麼點事情。波莉曾發誓說,如果在開車的時候遇到這個女人,“即使她隻是一堆行屍走肉”,她也要衝到人行道上,把她撞倒,倒回來壓她的頭,直到聽見爆裂聲為止。她甚至根據這件事編了一首歌,叫《複仇》。這首歌成了她第二張唱片的主打曲目。大多數時候,露絲都覺得這些過分花哨的複仇手段非常滑稽可笑。波莉描述的大致輪廓都很好,細節也正在考慮之中。種種跡象也表明,她的說法或許是事實,可就是運氣有問題,她想把計劃付諸實施的時機一直沒有出現。有一兩次,露絲成了波莉發泄怒氣的對象,露絲很不喜歡這樣。事實上,無論是誰,隻要衝她發泄,她都會手足無措,所以總是會千方百計地避免出現這種情況。露絲稍稍年輕一點的時候,總是把自己和波莉相比,她發現自己有點不成熟,有點太性急,不能把自己套進她最好的朋友給她刻好的模子裡。自從嫁了加雷斯,有了孩子之後,她發現自己更為專注和明確。這或許也是因為波莉搬到了兩千英裡以外的地方。不過,總體而言,露絲認為她為人處世的方法和知足常樂的性格,使她的生活不至於像波莉那樣麻煩不斷。但波莉目前一團糟的生活與她的怒氣沒有任何關係,那不是她自己造成的——露絲必須記住這一點。波莉剛剛失去丈夫,她丈夫曾把她從很大、很大的麻煩中解救出來,給了她重新生活的所有基礎。波莉出現在燈火輝煌的加油站的門口,與身後麥當勞的背景極不相稱。她出來,在肮臟的空氣中穿過停車場。在英國這種三月的天氣裡,她的衣服都顯得太單薄。波莉看上去像要飛起來似的,突然被卷向黑暗的夜空,一時間好像失去了方向。她停下來,把亂蓬蓬的黑發從她眼睛上抹開,視線從車子上一一掃過,尋找著露絲。這時,一個身著雨衣的男人正急匆匆地穿過停車場。他停下來,打量著她。你幾乎能聽見他在暗自思忖,他見到的這一幕很有趣,甚至很熟悉:十五年前,波莉是個有頭有麵的人物。你能感覺他在心裡掂量後做出的決定:權衡了一下,還是安安靜靜地回到自己結實的奧迪和光滑的皮革座椅上去吧。波莉抬起頭,笑了笑,這是露絲接到她後第一次見到她真正麵露笑容。波莉飛速跑過汽車,爬到堤上,坐下來。“我們走吧。”露絲說。“抽一支再走吧。”波莉說著,卷上一支,點燃,眯起眼睛,把一口煙霧吹向夜空,然後轉向露絲,“我要謝謝你,”她說,“你和加雷斯這麼大度。”“小事一樁。”露絲說,“再說了,我們有地方了。”“我知道。可我也知道加雷斯和我的看法從來就沒有一致過。”波莉說,“他討厭我,因為我把克裡斯多斯從他身邊奪走了。”“你認為是這樣嗎?”露絲問道。加雷斯從來沒有明確表示過波莉讓他不愉快,這件事一直讓她很費神。她推測這在很大程度上與他嫉妒她們的友情有關——他有點覺得這對他構成了威脅。無論如何,由兩對好友組成的兩對夫妻並不像外人預期的那樣經常黏在一塊。露絲實際上是在第一次跟加雷斯上床一星期後才搬到加雷斯的公寓裡去的。她現在明白了,當時那是一種躲避策略:簡單地說,就是露絲發現跟加雷斯在一起時很難靠近克裡斯多斯。在波莉麵前,露絲很樂意屈居第二——的確,在他們搬到卡帕蘇斯島之前,露絲幾乎每天都能見到波莉——但她不能容忍的是把加雷斯也看做第二,在露絲看來,加雷斯在那麼多方麵都是那麼優秀。他們在一起之後不久,加雷斯帶她去金史密斯學院觀看他和克裡斯多斯的碩士畢業展。加雷斯的作品名稱叫“血統”,是這樣的:在一間白色的像個盒子似的房間裡,他用自己的鮮血,在房間的四麵牆上齊胸高的位置劃了一條水平線,紅的,很粗。在齊他眼睛高的位置,他用膠帶貼了些尋找自己生母的文字和證明文件,在門邊一麵牆的正中貼著一張她母親的照片——據加雷斯說,這是他僅有的一張母親的照片——眼睛的位置是兩個洞。你一進入房間,門就關上了,你被圍在了裡麵。露絲身穿有花形圖案點綴的薄綢迷你裙,站在房間中央。加雷斯告訴她,他小時候,人們都以為他的親生父母是約翰和帕姆,十八歲時,他的父母才告訴他自己是領養的,這時,她努力控製著自己,不讓自己流下淚來。他得知這個消息時,憤怒了一個月。他想把他們殺了,把自己的生母,那個拋棄自己的女人也殺了。“難道你對自己過上的這種生活不心存感激嗎?一種非常不錯的生活,難道不是嗎?”露絲探尋地看著他的眼睛,待在這樣封閉、眼花繚亂的地方,她緊張,感到絕望。“沒有感激。”加雷斯把手指放在那條紅線上,說,“我的憤怒在那些年徹底消失了。他們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她為什麼要拋棄我?沒有人的答案是讓我滿意的。直到我發現誰是我的生母時,她已經死了,在紐約州的布法羅美國紐約州西部一城市。自殺了。我心想:很好。”露絲喘了一口氣,看向一邊。“於是我遠離他們這些人,來到了英國。我的血統要從這裡開始,在這裡結束。”他嗓音粗啞地說,“從這個房間裡。”“他們現在怎麼樣了,帕姆和約翰?”她輕輕地問道。“他們已經過世了。他們年紀太大了。現在後悔晚了。”露絲抓起他的手,穿過白色的轉門,來到外麵的酒吧區域,克裡斯多斯和波莉正在這裡接待一群看上去非常認真的本科生。露絲明白,在加雷斯身上她找到了自己的男人。她要讓他的“血統”穿越這個憤怒的病房似的房間向前延續,延續到外麵的世界。這樣,她補償了自己,同時也接納了照片上那個沒有眼睛的可憐女人的兒子。克裡斯多斯從那晚的展覽中開始賺錢,可“血統”沒有賣出去,沒有人對加雷斯表現出什麼興趣,隻是一些泛泛的議論,什麼健康啊,安全啊,對馬克·奎安1964年生於倫敦,1985年畢業於劍橋大學羅賓森學院。奎安的作品主要以雕塑的方式來呈現人形,經常采用不尋常的材料。《自我肖像》(Self,1991)是奎安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他用自己的血液冷凍後製作出自己的頭像。的模仿啊等等。但對於加雷斯,這件作品起到了一種宣泄作用,使他們兩個人走到了一起,至少表麵上結合在了一起,在某種程度上對露絲來說也是如此。“彆看上去這麼憂心忡忡的。”雨中,波莉伸出手,抓起露絲的手,把她從回憶拉回到現實中來,“我想讓你知道我這人很好,我來這裡隻會讓你感激我。我發誓。”“我不懷疑。”露絲笑了笑。波莉靜靜地坐著抽了一會兒煙,視線在停車場周圍掃來掃去,好像在搜尋什麼東西似的。“你還記得一些克裡斯多斯的什麼事嗎?”她問道。“我不知道——”“噢,繼續說下去,我想知道——”“好吧,呃,讓我想想。他總在不停地做什麼。他總是在說話啊,畫畫啊,抽煙啊,喝酒啊,吃東西啊等等。撫摸你、做吃的、清理東西。我從沒見過他安安靜靜地坐著,即使睡覺的時候也不安靜。跟他在一起,你總是,呃,想吃什麼就能吃到,想喝什麼就能喝到。他就像——我不知道這樣說合適不合適——就像一頭黑毛獅子,佇立在你白色的房子門口,頭頂上方是葡萄藤,手中端著葡萄酒。他有點像狄俄尼索斯希臘神話中的酒神。。”“像神一樣。”“是的,如果你喜歡這麼說的話,像神一樣。”兩個女人坐在雨中,共撐一把傘,回憶那死去的、逝去的、已經不在的一切。“我一直惦記著你,波莉。”露絲說。“我也是。”波莉身體前傾,把煙蒂在野炊桌上掐滅。“你真的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露絲說,“留下來彆走了。”“呃,直到我們重新站起來吧…”“當然。”“噢,順便說一句,”波莉說,“我經過停車場的時候聽見孩子在哭。”“你剛才怎麼不說?”露絲說著,猛地爬起來,跑下斜坡,跑向弗洛西。“我說了,剛才。”她慢條斯理地站起身,向斜坡下走去時衝露絲的背影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