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這是怎樣的一種虛榮!”一斯特萊克走在擁擠的牛津街上,耳邊不斷飄來千篇一律的聖誕頌歌和應景的流行歌曲,然後往左一拐,進入比較安靜和狹窄的迪安路。這裡沒有店鋪,隻有簇擁在一起的方塊一般的大樓,門臉各不相同,有白色、紅色和暗褐色,通向裡麵的辦公室、酒吧、餐館,或類似小酒館的飯店。斯特萊克停住腳,讓一箱箱紅酒從運貨卡車上被搬進餐飲入口。蘇荷區是藝術界人士、廣告商、出版商聚集的地方,耶誕節的氣氛不太明顯,特彆是格勞喬俱樂部。這是一座灰色的建築,幾乎沒有任何特點,黑框窗戶,樸素的凹凸欄杆後麵擺放著修剪過的小盆景。這棟樓的品質不在於外觀,而在於它是一家創意藝術主題的會員製俱樂部,隻有少數人得以進入。斯特萊克一瘸一拐地跨過門檻,發現自己進了一個小門廳,櫃台後麵一個姑娘親切地說:“請問需要幫助嗎?”“我來見邁克爾·範克特。”“哦,好的——您是斯特克先生?”“是的。”斯特萊克說。他被領著穿過一個長長的酒吧間,那些皮椅子上坐滿午餐時飲酒的人。然後他走上樓梯,這時他又一次考慮到,在特殊調查科的經驗無助於他進行這種沒有官方身份和授權,而且是在嫌疑者地盤上的訪談,被訪談者有權終止談話,無需理由,也無需道歉。特殊調查科要求其成員用一種固定的模式進行審問:人,地點,事件……斯特萊克從來不會忘記那種高效而刻板的方法,然而這些日子,他必須掩蓋自己正在腦海裡整理歸檔線索這一事實。采訪那些自認為在給他幫忙的人時,需要運用另一些技巧。斯特萊克剛走進第二個木地板酒吧間,就看見他的獵物,酒吧間裡的沙發都是原色調的,擺放在牆上現代派畫家的作品下方。範克特斜著身子坐在一張鮮紅色的長沙發上,一條胳膊搭在沙發背上,一條腿微微翹起,顯出一副誇張的休閒姿態。他碩大的頭顱後麵正好掛著達米恩·赫斯特(達米恩·赫斯特(1965-),新一代英國藝術家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的一幅圓點繪畫,就像一圈霓虹光暈。這位作家一頭濃密的黑發已微微有些泛白,五官輪廓粗重,一張大嘴旁邊的法令紋很深。看到斯特萊克走近,他露出笑容。也許,這不是送給他認為與自己地位相當的人的笑容(他那副故意擺出的輕鬆架勢,以及習慣性的煩躁表情,都使人不得不這麼想),而是送給一個他希望施以恩惠的人的姿態。“斯特萊克先生?”也許他考慮過站起來握手,但斯特萊克的身高和塊頭經常使小個子男人打消起身的念頭。他們隔著小木頭桌子握了握手。斯特萊克很不情願地在一個圓圓的實心大坐墊上落座,那對他的體格和酸痛的膝蓋都不合適,但是彆無選擇,除非他願意跟範克特一起坐在那張沙發上——那位置太像個安樂窩了,特彆是作家還把胳膊搭在沙發背上。他們旁邊是一位過了氣的光頭肥皂劇明星,前不久還在BBC一部劇裡扮演一個大兵。他跟另外兩個男人高聲談論自己。範克特和斯特萊克點了酒水,但沒有接受菜單。斯特萊克見範克特不餓,不覺鬆了口氣。他可沒有錢再請彆人吃午飯了。“你是這裡的會員多久了?”侍者離開後,他問範克特。“從開業就是了,我是一位早期的投資人,”範克特說,“這是我需要的唯一一家具樂部。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在這裡過夜。樓上有客房。”範克特有意識地用專注的目光盯著斯特萊克。“我一直盼著見你。我下一部的男主人公是一個所謂反恐戰爭及反恐軍事行動的老兵。等我們擺脫歐文·奎因之後,我很想向你討教討教呢。”斯特萊克碰巧對名人想要操控彆人時采取的一些做法略知一二。露西那個彈吉他的父親裡克,其實名氣沒有斯特萊克的父親或範克特那麼響,但大小也算個名人,足以使一個中年婦女看見他在聖莫斯排隊買冰淇淋時倒抽一口冷氣,激動得渾身顫抖:“哦,天哪,你怎麼在這裡?”裡克有一次對青春期的斯特萊克麵授機宜,說想要勾引一個女人上床,最靠譜的辦法就是跟她說你要寫一首關於她的歌。邁克爾·範克特宣稱他有興趣在下一部裡涉及一些有關斯特萊克的內容,似乎也是一種大同小異的策略。他顯然不理解,對斯特萊克來說,看到自己被寫成文字既不是一件新鮮事,也不是他所追求的。斯特萊克不冷不熱地點點頭,表示接受範克特的請求,然後拿出一個筆記本。“你不介意我使用這個吧?可以幫我想起來要問你什麼。”“請隨意。”範克特說,露出愉快的表情。他把剛才讀的那份《衛報》丟到一邊。斯特萊克看見一個瘦巴巴,但是很出名的老人的照片,即使顛倒著也能依稀辨認出來。標題是:平克曼九十華誕。“親愛的老平克,”範克特注意到斯特萊克的目光,說道,“我們下星期在切爾西藝術俱樂部給他開一個小型派對。”“是嗎?”斯特萊克說,一邊找筆。“他認識我舅舅。他們曾一起在軍隊服役,”範克特說,“我寫出第一本《貝拉前沿》——當時我剛從牛津畢業——我那可憐的老舅想幫幫我的忙,就給平克曼寄了一本,他一輩子隻認識這麼一位元作家。”他說話斟詞酌句,好像有個看不見的第三者在用速記法記錄他說的每一句話。這個故事聽起來像是預先排練過的,似乎講過許多遍,也許確實如此,他是一個經常接受采訪的人。二“平克曼——當時寫了那個很有影響的‘邦蒂大冒險’係列作品——對我寫的東西一個字都不理解,”範克特繼續說道,“但是為了讓我舅舅高興,把書遞給查德圖書社,真是無巧不成書,正好落在公司裡唯一一個能讀懂它的人的桌上。”“意外的好運。”斯特萊克說。侍者端來給範克特的紅酒和給斯特萊克的一杯水。“所以,”偵探說,“後來你把平克曼介紹給你的代理,是一種投桃報李?”“沒錯,”範克特說,點了點頭,像一位教師居高臨下地表示很高興注意到台下有一個學生認真聽講了,“當時,平克的幾位元代理總是‘忘記’支付他的版稅。伊莉莎白·塔塞爾這個人,不管你對她有什麼看法,她還是很守誠信的——從生意角度來說,誠實守信。”範克特糾正自己的說法,一邊小口喝著紅酒。“她也會參加平克曼的派對,是嗎?”斯特萊克說,觀察著範克特的反應,“她仍然是平克曼的代理,是嗎?”“對我來說,裡茲參加不參加都無所謂。難道她以為我還對她耿耿於懷嗎?”範克特說,臉上又露出那種刻薄的笑容,“不到一年,我就把她忘到了腦後。”“當初你叫她甩掉奎因時,她為什麼拒絕了?”斯特萊克問。對方在跟他初次相遇的幾秒鐘後就提出想要見麵的隱晦動機,因此,斯特萊克覺得不妨對他采取直接進攻的策略。“我根本沒有叫她甩掉奎因,”範克特說,仍然為了照顧那個看不見的速記員而放慢語速,“我解釋說,隻要奎因還在,我就不可能繼續由她代理,然後我就離開了。”“明白了,”斯特萊克說,他已經習慣這種鑽牛角尖,“你認為她為什麼讓你離開呢?你是一條更大的魚呀,不是嗎?”“公允地說,我認為跟奎因那條小黃刺魚相比,我是一條大梭子魚,”範克特得意地笑著說,“可是,你要知道,當時裡茲和奎因睡到一起去了。”“真的?這我可不知道。”斯特萊克說,哢噠把筆尖摁了出來。“裡茲到牛津上學,”範克特說,“這個身材魁梧的女漢子,此前一直幫著她爸爸在各式各樣的北部農場閹割公牛什麼的,迫不及待地想跟人發生關係,但誰也沒多大興趣。她對我有意思,不是一般的有意思——我們是學科搭檔——詹姆士一世風格的美妙陰謀,專為泡妞設計——但我一直沒有那麼高風亮節去給她破處。我們一直隻是朋友,”範克特說,“後來她開了代理公司,我把她介紹給奎因,誰都知道奎因喜歡撿彆人剩下來的東西,我是從性的方麵來講。於是,不可避免的事情發生了。”“很有意思,”斯特萊克說,“這事大家都知道嗎?”“不一定,”範克特說,“當時奎因已經娶了他的——怎麼說呢,他的凶手,我想現在隻能這麼稱呼她了,是嗎?”他若有所思地說,“我覺得,在定義一種親密關係時,‘凶手’勝過‘妻子’,是不是?裡茲可能威脅奎因,如果他像平常那樣口無遮攔,透露她在床上的奇葩表現,會有怎樣可怕的後果,因為裡茲仍然癡心妄想我會回心轉意,跟她同床共眠。”斯特萊克不知道這是盲目的虛榮,還是客觀事實,抑或兩者兼而有之。“她總是用那兩隻大大的牛眼睛看著我,等待,希望……”範克特說,嘴唇冷酷地扭曲著,“埃麗死後,她發現我即使在傷心欲絕時也不會對她網開一麵。我估計她想到未來幾十年都要獨身禁欲,覺得無法忍受,就繼續支持她的那個男人了。”“你離開代理公司後,跟奎因說過話沒有?”斯特萊克問。“埃麗死後的最初幾年,他在酒吧裡看到我進來,總會匆匆溜走,”範克特說,“後來,他膽子慢慢大了,見我進來,會留在餐館裡,局促不安地偷偷看我幾眼。沒有,我認為我們沒有再說過話,”範克特說,似乎對這件事沒多大興趣,“你好像是在阿富汗受傷的吧?”“是的。”斯特萊克說。可能對女人管用,斯特萊克想,那種刻意的專注目光。也許歐文·奎因也曾用跟這一模一樣的饑渴、貪婪的目光盯著凱薩琳·肯特和皮帕·米吉利,一邊對她們說要把她們寫進《家蠶》……她們想到自己及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將在一位作家的筆下永遠定格,她們實在是激動得不行……“當時是怎麼回事?”範克特看著斯特萊克的雙腿問。“簡易爆炸裝置,”斯特萊克說,“塔爾加斯路是怎麼回事?你和奎因共同擁有那座房子。你們不需要為了房子的事跟對方溝通嗎?有沒有在那兒互相碰上?”“從來沒有。”“你有沒有去那兒檢查檢查?你已經擁有它——差不多……”“二十,二十五年,大概是吧,”範克特漫不經心地說,“沒有,自從喬死後,我從沒進去過。”“我想員警已經為那個女人的話問過你了,她認為在十一月八號那天看見你在外麵。”“問過了,”範克特簡短地說,“她弄錯了。”在他們旁邊,那個演員還在大聲地滔滔不絕。“……以為我他媽的完蛋了,眼睛裡全是該死的沙子,根本看不清他媽的應該往哪兒跑……”“這麼說,你從八六年就沒去過那座房子?”“是的。”範克特不耐煩地說,“我和歐文一開始就都不想要它。”“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的朋友喬就死在裡麵,死狀慘不忍睹。他討厭醫院,拒絕藥物治療。到他昏迷不醒時,那地方簡直令人作嘔,他曾經是阿波羅的鮮活化身,最後卻瘦成一把骨頭,他的皮膚……那種下場真是可怕,”範克特說,“而且丹尼爾·查德落井下……”三範克特的表情突然僵住。他做出一種奇怪的咀嚼動作,似乎在把沒有說出口的話吃進肚裡去。斯特萊克等待著。“他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丹·查德,”範克特說,顯然努力想從剛才不小心鑽進的死胡同裡掉頭出來,“我本來認為,歐文在《家蠶》裡對他的描寫實在是不到位,沒有好好利用這一機會——不過未來的學者不太可能探究《家蠶》裡人物塑造的微妙之處,是不是?”說完他短促地笑了一聲。“你會怎麼描寫丹尼爾·查德?”斯特萊克問,範克特聽了這個問題似乎很吃驚。他思忖了片刻,說道:“丹是我認識的最沒有成就感的人。他在一個自己有能力但得不到樂趣的領域工作。他渴望年輕男子的肉體,但最多隻敢把他們畫下來。他內心充滿各種禁忌和對自己的怨恨,因此麵對歐文對他的醜化,他的反應才會那麼衝動和歇斯底裡。丹以前受控於一個特彆強勢的母親,他母親是社交名媛,一心想讓這個害羞得近乎病態的兒子接管家族企業。我認為,”範克特說,“我可以用這些內容寫出很有意思的東西。”“查德當初為什麼拒絕諾斯的那本書?”斯特萊克問。範克特又做出咀嚼的動作,然後說道:“我還是喜歡丹尼爾·查德的。”“我好像覺得某個時候曾經有過怨恨。”斯特萊克說。“你這想法從何而來?”“你在周年慶祝會上,說你‘真沒想到自己會’重回羅珀·查德。”“當時你也在?”範克特敏銳地問,看斯特萊克點了點頭,他又說,“為什麼?”“我在尋找奎因,”斯特萊克說,“他妻子雇我找他。”“可是,我們現在知道了,那女人明明知道他在哪兒。”“不,”斯特萊克說,“我認為不是她乾的。”“你真的這麼認為?”範克特問,大腦袋往旁邊一偏。“是的。”斯特萊克說。範克特揚起雙眉,專注地打量著斯特萊克,似乎他是展櫃裡的一件古玩珍品。“這麼說,你沒有因為查德拒絕諾斯的書而跟他翻臉?”斯特萊克問,又回到關鍵問題上。短暫的停頓之後,範克特說:“怎麼說呢,沒錯,我當時確實對他有意見。至於丹為什麼改變主意,不肯出那本書了,隻有丹自己能告訴你,但我認為是因為當時喬的狀況傳得沸沸揚揚,激起英國中產階級對他準備出版的那本冥頑不化的書的反感,丹以前不知道喬已是晚期愛滋病,一下子驚慌失措。他可不想跟澡堂子和愛滋病扯上關係,就對喬說不想要那本書了。那真是一種極為怯懦的做法,我和歐文……”他又停頓一下。範克特已經多久沒有把自己和奎因歸為一個陣營了?“我和歐文認為就是這件事要了喬的命。喬當時連筆都握不住,眼睛全瞎了,但還是拚命掙紮著想在死前把書寫完。我們覺得這是支撐他活著的唯一動力。後來收到查德的信,說要解除合同,喬放下手中的筆,不到四十八小時後就撒手人寰。”“跟你第一任妻子的情況差不多。”斯特萊克說。“根本就不是一回事。”範克特一口否定。“為什麼?”“喬那本書遠遠好得多。”又是停頓,這次時間更長。“這是從純文學的視角看問題,”範克特說,“當然啦,也可以從其他角度來看。”他喝完杯裡的紅酒,舉起一隻手,向侍者示意再要一杯。他們旁邊的那位演員幾乎連一口氣都沒喘,還在說個不停。“……說:‘說真的,你到底想讓我怎麼做,把我自己那該死的胳膊鋸掉?’”“那段時間對你來說肯定很難。”斯特萊克說。“是啊,”範克特煩躁地說,“是啊,我想可以說是‘很難’。”“你失去了一位好朋友和一個妻子,就在短短——怎麼說呢——短短幾個月內?”“短短幾個月,是的。”“那段時間你一直在寫作?”“是的,”範克特說,發出一聲惱怒的、屈尊俯就的輕笑,“我那段時間一直沒有停筆。寫作是我的職業。如果你遇到一些私人困難,會有人問你是否還會留在軍隊嗎?”“恐怕不會,”斯特萊克並無怨恨地說,“你當時寫了什麼?”“那些都沒出版過。我放棄自己手上的作品,替喬把那本書完成。”侍者把第二杯酒放在範克特麵前,轉身離開。“諾斯的那本書需要做很多加工嗎?”“幾乎不需要,”範克特說,“他是一位出色的作家。我調整幾處粗糙的地方,對結尾稍加潤色。他留下筆記,交代了自己的想法。然後我把書拿給傑瑞·瓦德格拉夫,他當時在羅珀工作。”斯特萊克想起查德說過,範克特跟瓦德格拉夫妻子的關係過於密切,便決定謹慎行事。“在那之前你跟瓦德格拉夫合作過嗎?”“我從未因為自己的作品跟他合作過,但我知道他是個有才華而且很出名的編輯,而且我知道他曾經喜歡過喬。我們共同編輯出版了《朝著路標》。”“他做得相當出色,是不是?”範克特的壞脾氣一閃而過。他似乎對斯特萊克的提問方式頗感興趣。“是的,”他說,喝了一口紅酒,“非常出色。”“你現在轉到羅珀·查德,卻又不願跟他一起合作了?”“也不能這麼說,”範克特說,臉上仍帶著笑容,“他最近太貪杯了。”“你認為奎因為什麼把瓦德格拉夫寫進《家蠶》?”“我怎麼可能知道?”四“瓦德格拉夫似乎一直對奎因很不錯。很難理解為什麼奎因覺得需要對他進行攻擊。”“是嗎?”範克特問,一邊仔細地打量著斯特萊克。“跟我談過話的每個人,似乎對《家蠶》裡切刀這個人物都有不同的看法。”“是嗎?”“大多數人似乎都對奎因竟然詆毀瓦德格拉夫感到憤怒。他們不明白瓦德格拉夫做了什麼,到頭來遭此報應。丹尼爾·查德認為,從切刀這個人物可以看出奎因有個合作者。”斯特萊克說。“他認為究竟誰會跟奎因合作寫出《家蠶》呢?”範克特短促地笑了一聲說。“他倒是有一些想法。”斯特萊克說,“另一方麵,瓦德格拉夫認為切刀實際上是對你的詆毀。”“但我是虛榮狂啊,”範克特笑著說,“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為什麼瓦德格拉夫會認為切刀是你?”“你需要去問傑瑞·瓦德格拉夫,”範克特仍然麵帶笑容地說,“但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斯特萊克,你似乎認為自己心裡有數。我告訴你吧:奎因真是大錯特錯了——他其實應該知道的。”談話陷入僵局。“所以,這麼多年來,你一直沒能把塔爾加斯路的房子賣掉?”“很難找到符合喬的遺囑條件的買者。那是喬的一種不切實際的姿態。他是個浪漫主義者,理想主義者。”“我把我對所有這一切的感受——他的饋贈,這份負擔,還有他令人心酸的遺囑——都寫進了《空心房子》裡,”範克特說,很像一位演講者在推薦補充讀物,“歐文也表達了他的看法——差強人意——在那本《巴爾紮克兄弟》裡。”“《巴爾紮克兄弟》說的就是塔爾加斯路的那座房子,是嗎?”斯特萊克問,他讀了五十頁,並未得到這樣的印象。“書中故事就發生在那裡。實際上是說我們的關係,我們三個人,”範克特說,“死去的喬躺在牆角,我和歐文努力追隨他的步伐,參悟他死亡的意義。就在那間畫室裡,我想——根據我讀到的報導——你就是在那裡發現奎因屍體的吧?”斯特萊克沒有說話,隻是繼續做著筆記。“評論家哈威·博多稱《巴爾紮克兄弟》:‘糟糕得令人心生畏懼、瞠目結舌、括約肌抽搐’。”“我隻記得有許多擺弄睾丸的描寫。”斯特萊克說,範克特突然發出一聲自然流露的、小姑娘般的竊笑。“你讀過,是嗎?哦,沒錯,歐文對自己的睾丸很著迷。”旁邊的演員終於停下來喘口氣。範克特的話在暫時的靜默中傳得很遠。演員和跟他一起吃飯的兩個同伴吃驚地盯著範克特,範克特則用他陰鷙的笑容回敬他們,令斯特萊克看了忍不住發笑。那三個人趕緊又開始說話。“他有一個十分固執的想法,”範克特重新轉向斯特萊克,“畢卡索式的,你知道的,認為他的睾丸是創造力的源泉。他的生活和作品都沉迷於大男子主義、男性氣質和男性生殖力。可能有人會說,對於一個喜歡被捆綁、被控製的男人來說,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執念,但我認為是自然的結果……是奎因性自我的陰陽兩麵。你肯定注意到了他在書裡起的那些名字吧?”“血管和靜脈瘤。”斯特萊克說,他又發現範克特微微有些意外,大概沒想到斯特萊克這般模樣的人居然也看書,並留意書中的內容。“血管——奎因——是把精子從睾丸輸送到陰莖的導管——是健康、強壯、有創造性的力量。靜脈瘤——是睾丸內擴張後的靜脈,令人痛苦,有時會導致不育。奎因以他特有的粗魯方式,影射我在喬死後不久感染了腮腺炎,實際上我病得很重,連喬的葬禮都沒去參加,但他同時也影射了——正如你已經指出的——我當時是在十分困難的條件下寫作。”“你們那時候還是朋友嗎?”斯特萊克問道。“他開始寫那本書時,我們——從理論上來說——還是朋友,”範克特說,咧嘴獰笑了一下,“但作家屬於一個野蠻的品種,斯特萊克先生。如果你想得到終生不渝的友誼和無私的情意,就去參軍,學會殺戮。如果你希望一輩子跟那些對你的失敗幸災樂禍的同行組成臨時聯盟,就寫吧。”斯特萊克笑了。範克特帶著一種超然的愉悅說:“在《巴爾紮克兄弟》獲得的書評裡,有幾篇是我讀到的最糟糕的書評。”“你寫書評了嗎?”“沒有。”範克特說。“你就在那個時候娶了你的第一任妻子?”斯特萊克問。“是的。”範克特說。他表情的快速變化,就像動物身體被蒼蠅叮了一下時的抖動。“我隻是想理清事情發生的順序——諾斯死後不久,你就失去了你妻子?”“死亡的委婉說法真有意思,不是嗎?”範克特輕快地說,“我沒有‘失去’她。恰恰相反,我在黑暗中被她絆倒,她死在我們的廚房,腦袋紮在爐子裡。”“真是抱歉。”斯特萊克神色凝重地說了一句。“唉,是啊……”範克特又要了一杯酒。斯特萊克看出談話到一個微妙的階段,要麼會有大量的資訊流出來,要麼什麼都不會有。“你有沒有跟奎因談過造成你妻子自殺的那篇惡搞的仿作?”“我已經跟你說過了,自從埃麗死後,我再沒有跟奎因說過任何話,”範克特平靜地說,“所以,沒有談過。”“不過你確定是他寫的,對嗎?”“毫無疑問。奎因就像許多肚裡沒多少貨的作家一樣,非常擅長模仿彆人的作品。我記得他惡搞過喬的一些東西,確實非常滑稽。當然啦,他並不打算公開諷刺喬,他跟在我們倆身邊混,撈到了太多的好處。”五“有人承認在那篇仿作發表前看見過它嗎?”“沒有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考慮到仿作帶來的後果,誰要敢這麼說倒真令人驚訝,不是嗎?裡茲·塔塞爾當著我的麵否認歐文把仿作拿給她看過,可是我從小道消息得知裡茲讀到過發表前的仿作。我相信裡茲慫恿奎因把它拿去發表。裡茲瘋狂地嫉妒埃麗。”範克特停頓一下,做出一副輕鬆的樣子說道:“如今很難記得曾經有過一個時期,你要等著看到白紙黑字的評論才知道自己的作品遭到了批判。隨著網路的發明,任何一個粗通文墨的傻瓜都可以成為角穀美智子(角穀美智子(1955-),日裔美國人,著名文學評論家,《紐約時報》的書評家,一九九八年獲得普利策獎。)。”“奎因一直否認寫了那篇仿作,是嗎?”斯特萊克問。“是的,真是個沒出息的王八蛋,”範克特說,顯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失斯文,“奎因和許多自詡標新立異的人一樣,是個嫉妒心強、極度爭強好勝的家夥,特彆需要彆人吹捧。埃麗死後,他惶惶不安,生怕受到排斥。當然啦,”範克特說,帶著明顯的喜悅,“這種情況還是發生了。歐文跟我和喬形成一個三人組,他狐假虎威,沾光得了不少好處。喬死後,我跟他疏遠,大家也就認清他的本來麵目:一個想像力肮臟、風格怪異的作家,幾乎所有的念頭都是淫穢色情的。有些作者,”範克特說,“一輩子隻能寫出一本好書。歐文就是。他在《霍巴特的罪惡》裡耗儘了全部的才華——這種說法他也會讚成的。後來的所有作品都是毫無價值的自我重複。”“你不是說你認為《家蠶》是一部‘癲狂的傑作’嗎?”“你看了那篇文章,是嗎?”範克特說,微微顯出意外受到奉承的神情,“是的,沒錯,文學界一朵不折不扣的奇葩。我從來不否認歐文能寫,隻是他從未能夠挖掘深刻或有意思的寫作素材。這是一個令人驚訝的普遍現象。可是在《家蠶》裡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主題,不是嗎?每個人都恨我,每個人都跟我作對,我是個天才,卻沒人識貨。整本書呈現的效果是怪誕和滑稽的,散發著怨恨和自憐自艾,卻自有一種不可否認的魅力。還有它的語言,”範克特說,帶著談話到現在最為高漲的熱情,“也是可圈可點。有些段落堪稱他的巔峰之筆。”“這些都很有價值。”斯特萊克說。範克特似乎覺得很可笑。“怎麼會呢?”“我有一種感覺,《家蠶》是這個案子的核心。”“‘案子’?”範克特微笑著問了一句。短暫的停頓後,他說,“你跟我說你認為歐文·奎因的凶手仍然逍遙法外,不是開玩笑吧?”“不是,我依舊這麼認為。”斯特萊克說。“那麼,”範克特說,臉上的笑容更明顯了,“分析凶手的作品,不是要比分析受害者的作品更有價值嗎?”“也許吧,”斯特萊克說,“但我們不知道凶手是不是寫作。”“哦,如今差不多每個人都寫,”範克特說,“全世界的人都在寫,但卻沒有人讀。”“我相信人們會讀《家蠶》的,特彆是如果你給它寫個前言的話。”斯特萊克說。“我認為你說得對。”範克特說,笑容更加可掬。“你究竟是什麼時候第一次讀到那本書的?”“應該是在……讓我想想……”範克特似乎在腦子裡計算。“一直到奎因把書寄出來的下一個星期的中段,”範克特說,“丹·查德給我打電話,對我說奎因想暗示埃麗的那篇仿作是我寫的,並動員我和他一起向奎因提出訴訟。我拒絕了。”“查德給你讀了書中的片段?”“沒有,”範克特說,臉上又露出笑容,“擔心會把到手的寶貝給丟了,你懂的。沒有,他隻是大致講了奎因的不實之詞,提出可以讓他的律師幫我起訴。”“這個電話是什麼時候打的?”“是在……在七號晚上,應該沒錯,”範克特說,“星期天晚上。”“就是你接受電視采訪,談你新創作的的那天。”斯特萊克說。“你消息很靈通嘛。”範克特說著眯起眼睛。“那個節目我看了。”“知道嗎,”範克特說,帶著一種尖刻的惡意,“看你的外表,不像是個欣賞文藝節目的人。”“我沒說過我欣賞,”斯特萊克說,看到範克特似乎很讚賞他的反駁,他並不感到意外,“但我注意到你在電視上提到第一任妻子時,有一個口誤。”範克特沒有說話,隻是從酒杯上方注視著斯特萊克。“你說‘埃菲’,接著又糾正自己,說‘埃麗’。”斯特萊克說。“是啊,就像你說的——是一個口誤。就算最伶牙俐齒的人也難免會有。”“在《家蠶》裡,你已故的妻子……”“——叫‘埃菲傑’。”“這是一個巧合。”斯特萊克說。“顯然如此。”範克特說。“因為七號那天你還不可能知道奎因管她叫‘埃菲傑’。”“顯然不知道。”“奎因的情婦拿到一份書稿,是奎因失蹤後不久從她的門裡塞進來的,”斯特萊克說,“你沒有碰巧也提前拿到了一份吧?”接下來的沉默抻得那麼長。斯特萊克感到他好不容易在兩人之間紡出的那根細線繃斷了。沒關係。他故意把這個問題留到最後。“沒有,”範克特說,“沒有。”他掏出錢夾,顯然忘記先前宣稱的要為下一部裡的某個人物請教斯特萊克的事,斯特萊克並不為此感到絲毫遺憾。斯特萊克掏出現金,但範克特舉起一隻手,以明顯唐突的口氣說:“不用,不用,讓我來吧。那些關於你的新聞報導,都拿你今不如昔的狀況大做文章。實際上,這倒使我想起了本·瓊生:‘我是一位可憐的紳士,一個士兵;在境況較好的時候,不屑於接受庇護。’”“是嗎?”斯特萊克愉快地說,把現金放回了口袋,麵對範克特的驚訝,他臉上沒有笑容。作家迅速恢複鎮靜。“奧維德?”“卡圖盧斯(卡圖盧斯(西元前約87-約54),古羅馬詩人。出生於義大利北部的維羅那,青年時期赴羅馬,殷實的家境使他在首都過著閒適的生活,並很快因詩才出了名。他傳下一百一十六首詩,包括神話詩、愛情詩、時評短詩和各種幽默小詩。),”斯特萊克說,借著桌子的幫助,從低矮的坐墊上站起來,“大致翻譯如下:那麼,你就是這樣偷偷地靠近我,用酸侵蝕我的內臟,偷盜我最珍視的一切?是啊,唉,偷盜:可怕的毒藥進入我的血液唉,侵害了我們一度擁有的情誼。”“好吧,希望我們後會有期。”斯特萊克友好地說。他一瘸一拐地朝樓梯走去,範克特盯著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