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1 / 1)

J·K·羅琳 4266 字 1天前

“我太熟悉絕望,不知道如何希望……”一正如她的律師預言的,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利奧諾拉·奎因被指控謀殺了丈夫。斯特萊克和羅賓接到電話後,開始關注網上新聞,這件事像繁殖的細菌一樣,每分每秒都在擴散。十一點半,“太陽”網站出現一篇長文,題為“肉店訓練出的山寨羅斯·韋斯特”。記者們一直忙著收集奎因作為丈夫的不良記錄的證據。他的頻頻失蹤是為了跟其他女人私通,他作品的性愛主題被掰開揉碎,反複剖析。凱薩琳·肯特被挖了出來,受到記者的攔截采訪和拍照,被定性為“奎因的紅頭發豐滿情婦,情色作家”。快到中午時,伊爾莎又給斯特萊克打來電話。“她明天上法庭。”“在哪兒?”“伍德格林,十一點。我估計會從那兒直接去哈洛威。”曾經有一段時間,斯特萊克跟母親和露西住在離倫敦北部那所封閉女子監獄僅僅三分鐘的一座房子裡。“我想見她。”“可以試試,但我無法想像員警會讓你靠近她,而且,科莫,我作為她的律師必須告訴你,看樣子可能……”“伊爾莎,現在我是她唯一的機會了。”“感謝你對我的信任。”她諷刺地說。“你明白我是什麼意思。”斯特萊克聽見她歎氣。“我也在為你考慮。你真的想跟員警對著……”“她怎麼樣?”斯特萊克打斷了她。“不好,”伊爾莎說,“跟奧蘭多分開簡直要了她的命。”那天下午不斷有記者和認識奎因的人打來電話,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內部消息。伊莉莎白·塔塞爾在電話裡的聲音那麼低沉沙啞,羅賓還以為是個男人。“奧蘭多在哪兒?”斯特萊克來接電話時,代理問道,似乎斯特萊克受托照料奎因家的所有成員,“她在誰那兒?”“好像是跟鄰居在一起。”斯特萊克聽著她在電話裡呼哧帶喘的聲音,說道。“上帝啊,真是一團糟,”代理啞著嗓子說,“利奧諾拉……這麼多年,兔子急了也咬人……真不敢相信……”妮娜·拉塞爾斯的反應是明顯鬆了口氣,對此斯特萊克並不感到十分意外。謀殺案又退回到它合適的位置。它的陰影不再觸及她,凶手不是她認識的人。“他妻子確實有點像羅斯·韋斯特,是不是?”妮娜在電話裡問他,他知道妮娜正盯著“太陽”網頁,“除了是長頭發。”妮娜似乎在憐憫他。他沒能破案。員警把他打敗了。“聽我說,星期五我請了幾個人過來,你想來嗎?”“對不起,來不了,”斯特萊克說,“要跟我弟弟一起吃飯。”他知道妮娜認為他在說謊。他在說“我弟弟”前有一絲幾乎不易察覺的遲疑,可能會被理解為停下來快速思考。斯特萊克不記得以前把阿爾說成是自己的弟弟。他很少談論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那天傍晚,羅賓離開辦公室前,把一杯茶放在正埋頭研究奎因檔案的斯特萊克麵前。她幾乎可以感覺到斯特萊克竭力掩飾的憤怒,懷疑這憤怒既針對安斯蒂斯,也針對他自己。“還沒有結束,”羅賓說,一邊把圍巾纏在脖子上,準備離開,“我們會證明不是她乾的。”以前有一次,在斯特萊克對自己的信心陷入低穀時,羅賓也用了複數代詞“我們”。斯特萊克感謝這份道義支持,可是一種無能的感覺在乾擾他的思緒。斯特萊克討厭在案子周圍徘徊,被迫眼巴巴地看著彆人尋找線索、提示和情報。那天夜裡,他看奎因檔案看到很晚,反複研究自己的調查記錄,再次端詳從手機裡列印出的照片。歐文·奎因支離破碎的屍體似乎在寂靜中向他發出信號,無聲地呼籲公正和憐憫。有時,被害者身上帶有凶手的資訊,如同硬塞在僵死的手中的記號。斯特萊克久久地盯著被燒焦和剖開的胸腔、緊緊纏住手腕和腳踝的繩索,和像火雞一樣被捆綁和掏空的身軀,可是他不管怎麼使勁看,除了已經知道的,再也沒法從照片上發現彆的。最後,他關上所有的燈,上樓睡覺去了。星期四上午,要到客戶黑美人那些貴得離譜的離婚律師事務所去,在林肯菲爾茲,這令他暫時鬆了口氣,內心喜憂參半。斯特萊克巴不得在無法調查奎因謀殺案時有點事情做做,但同時又感到自己是被騙過來參加麵談的。那個輕佻的棄婦對他說,她的律師想聽斯特萊克親口說說怎麼收集到了她丈夫不忠的大量證據。在能坐下十二個人的鋥亮的紅木桌旁,斯特萊克坐在她身邊,她不停地提到“科莫蘭終於弄清”和“科莫蘭親眼看見的,對嗎?”偶爾還碰碰他的手腕。斯特萊克看到那位溫文爾雅的律師幾乎毫不掩飾的不耐煩,推斷讓自己出席並不是律師的主意。不過,律師似乎無意加快辦事進程,考慮到每小時五百多鎊的收費,這也可以理解。斯特萊克去上廁所時,查看一下手機,在縮略圖上看到利奧諾拉被帶進又帶出格林伍德刑事法院的照片。她受到指控,被警車押走了。媒體攝影師到了不少,但沒有公眾人士疾呼償還血債。大家並不認為她殺害了一個公眾非常關心的人物。他剛要重回會議室,羅賓發來一條短信:“可安排你進去看利奧諾拉,今晚六點如何?”太好了。他回複短信。“我本來以為,”他剛一坐下,他那輕佻的客戶就說,“科莫蘭往證人席上一站就很有威懾力。”二斯特萊克已經給律師看了他一絲不苟編輯的筆記和照片,它們詳細記錄了貝內特先生的每一次地下交易,包括他想出售公寓,私藏那串祖母綠項鏈。斯特萊克的記錄做得這麼詳儘,兩個男人都認為他沒必要親自出庭,這使貝內特夫人大失所望。實際上,律師看到貝內特夫人這麼依賴偵探,簡直無法掩飾自己的怨恨。他無疑希望這位富有的棄婦的輕輕愛撫和賣弄風情,最好是衝著穿定製的細條紋西服、頭發斑白的他去的,而不是這個看上去像職業拳擊手的瘸男人。離開了那個空氣稀薄的環境,斯特萊克鬆了口氣,乘地鐵返回辦公室,很高興在自己房間裡脫掉西裝。想到很快就能擺脫這個案子,拿到數額不菲的支票,他就滿心歡喜,當初他就是為了支票才接下案子的。現在他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哈洛威那個瘦弱的、頭發花白的五十歲女人身上了,在他路上買的那份《標準晚報》第二版上,利奧諾拉被吹捧為“性情膽怯的作家妻子,實為剁肉刀高手”。“她的律師高興了吧?”羅賓看到他又回到辦公室,問道。“可以理解。”斯特萊克說,盯著羅賓放在她小桌上的小型閃光聖誕樹。樹上裝飾著小彩球和LED燈。“怎麼回事?”他簡短地問。“耶誕節呀,”羅賓說,淡淡一笑,但並無歉意,“我本來打算昨天擺上的,可是利奧諾拉被指控後,我就沒有什麼過節的心思了。不過,我幫你約了六點鐘去看她。需要帶上你的帶照片的身份證……”“乾得不錯,謝謝。”“——給你買了三明治,我想你可能願意看看這個,”她說,“邁克爾·範克特接受采訪,講了奎因的事。”她遞給斯特萊克一包乳酪泡菜三明治和一份《泰晤士報》,登有采訪的那頁專門折了一下。斯特萊克坐在會放屁的皮沙發上,邊吃邊看。那篇文章配了一張合成的照片,左邊是範克特站在一棟伊莉莎白一世時期風格的鄉村彆墅前。照片是從下往上拍的,他的腦袋看上去不像平常那樣大得不成比例。右邊是奎因,戴著那頂插著羽毛的軟呢帽,怪模怪樣,眼神桀驁不馴,正在一個像是小帳篷的地方對著稀稀拉拉的聽眾講話。作者就範克特和奎因曾彼此相熟,並被認為才華相當這件事大做文章。如今很少有人記得奎因那部突破性的作品《霍巴特的罪惡》,但範克特仍盛讚它是奎因所謂神奇野獸派的傑出代表作品。眾所周知,範克特是個記仇的人,但我們談論奎因作品時他卻表現出了驚人的大度。“總是很有意思,經常被低估,”他說,“我懷疑未來的批評家會比我們同時代的人更加善待他。”考慮到二十五年前,範克特的第一任妻子埃爾斯佩思·科爾在讀了一篇對她處女作的仿作之後自殺,範克特的這種出人意料的大度更令人驚訝。人們普遍認為,那篇揶揄之作的作者是範克特的親密朋友和同道叛逆作家:已故的歐文·奎因。“人幾乎是在不知不覺中成熟的——這是歲月給你的補償,因為怒氣也耗儘了。我在最近的一部裡,把我對埃麗之死的許多情緒都放下了,這部可以看作自傳,雖然……”接下來的兩段斯特萊克跳過了,那似乎是在推銷範克特的下一部作品,他從赫然出現“暴力”一詞的地方繼續往下看。很難相信坐在我麵前這位穿花呢外套的範克特,就是當年那個自封的文學朋克,他早期創作的那些彆出心裁、充斥著無端暴力的作品,毀譽參半。“如果格林厄姆·格林是對的,”批評家哈威·博多這樣評論範克特的第一部,“作家的心裡需要有一塊冰,那麼邁克爾·範克特無疑擁有很多塊冰。讀著《貝拉前沿》中的強暴場景,忍不住就會想像這個年輕人的內臟一定是冰做的。實際上,可以從兩種角度來看《貝拉前沿》這部絕對十分出色和新穎的作品。第一種可能是範克特先生寫了一部特彆成熟的處女作,沒有像一般的新手那樣容易把自己植入英雄或反派角色。我們可能會為它的怪誕或道德觀而搖頭歎氣,但沒有人能夠否認它的文采和藝術性。第二種可能則更令人不安,範克特先生或許並不擁有裝冰塊的器官,他這個不可思議的非人故事跟他自己的內心狀況是相符的。時間——以及今後的作品——會告訴我們答案。”範克特出生於河灣,是一個未婚護士的唯一兒子。他母親仍居住在他從小長大的那座房子裡。“她在那裡過得很開心,”範克特說,“她有一種令人羨慕的能力,在熟悉的環境中如魚得水。”他自己的家則遠遠不是河灣的一座排屋。我們的談話是在一間長長的會客室進行的,滿眼都是高檔的邁森瓷器和奧布鬆地毯,窗外俯瞰著恩澤府開闊的庭園。“這都是我妻子挑選的,”範克特不以為然地說,“我的藝術品位完全不同,隻對庭園感興趣。”房子旁邊有一條大溝渠,準備打上混凝土地基,在上麵放一個複仇女神的鏽蝕金屬塑像,他笑著說那是“衝動購買……複仇謀殺者……一件非常有力的作品。我妻子深惡痛絕。”不知怎的,我們又回到采訪開始時的話題:歐文·奎因令人發指的慘死。“我到現在還沒接受歐文被謀殺了,”範克特輕聲說,“我像大多數作家一樣,通過寫作來弄清我對某一話題的感受。這是我們詮釋世界、了解世界的方式。”三難道這意味著他會把奎因被害一事寫成?“我已經能聽到人們在指責我品位低下和趁火打劫,”範克特笑著說,“我敢說,到了適當的時候,會出現痛失友情、最後一次交談、解釋和彌補的機會等等主題,但歐文的謀殺案已經變成了——是他自己寫的。”他是少數幾個讀過那本臭名昭著的書的人之一,書中似乎設計了這起謀殺案。“我是在奎因屍體被發現的那天讀到它的。當時我的出版商特彆急著讓我讀——因為裡麵寫到了我嘛。”雖然書裡可能把他描述得很不堪,但他似乎真的沒往心裡去。“我沒興趣請律師。我強烈反對審查製度。”從文學方麵看,他認為這本書怎麼樣?“它是納博科夫所說的癲狂的傑作,”他微笑著回答,“在適當的時候,可能會有出版這本書的理由,誰知道呢?”他肯定是在開玩笑吧?“憑什麼不應該出版?”範克特問,“藝術理應提供刺激,僅按這個標準,《家蠶》出色地完成了職責。是啊,憑什麼不能出版呢?”這位文學朋克在他伊莉莎白一世風格的豪宅裡這樣問道。“由邁克爾·範克特寫前言?”我提議道。“比這更離奇的事也發生過,”邁克爾·範克特咧嘴笑著說,“比這離奇得多。”“萬能的上帝。”斯特萊克喃喃地說,把《泰晤士報》扔在羅賓桌上,差點砸到那棵聖誕樹。“你看到了嗎?他聲稱是在你發現奎因屍體那天才讀到《家蠶》的。”“是啊。”斯特萊克說。“他在說謊。”羅賓說。“我們認為他在說謊。”斯特萊克糾正她。斯特萊克恪守著不再打計程車浪費錢的決定,可是雪還在下,就乘上二十九路公共汽車,在逐漸加深的暮色中穿行。車往北開,帶著斯特萊克在新鋪的礫石路上走了二十分鐘。在漢普斯特德路上走來一個麵容憔悴的女人,身邊跟著一個哭鬨不止的小男孩。斯特萊克憑第六感猜測他們三人去的是同一個地方,果然,他和女人都起身在金頓路站下車,就在哈洛威女子監獄荒涼的牆外。“你就要看見媽媽了。”女人對小男孩說,斯特萊克猜想那是她的外孫,儘管她看上去剛四十出頭。監獄周圍是光禿禿的樹和路旁草坪,都覆蓋著厚厚的積雪,若不是那藍色和白色的政府權威標誌,以及便於警車通過的深嵌牆內的十六英尺高大門,這裡可能會被看作一所紅磚大學機構。斯特萊克加入探視者的人流,其中有些帶著孩子,那些孩子拚命想在路邊沒被踏過的雪堆上踩出腳印。隊伍緩緩地通過水泥已經磨損的赤褐色圍牆,通過在十二月寒風中變成大雪球的吊籃。探視者大多是女人,斯特萊克在那些男人中顯得鶴立雞群,他不僅身材魁梧,而且看上去沒有被生活打擊得呆滯和麻木。一個有許多文身的年輕人走在他前麵,穿著鬆鬆垮垮的牛仔褲,每走一步都微微踉蹌。斯特萊克在戰地醫院看見過神經受損的病人,但他估計此人並未遭受過迫擊炮的襲擊。負責檢查身份證的壯碩女獄卒看了看他的駕駛證,然後抬頭盯著他。“我知道你是誰。”她眼神犀利地說。斯特萊克猜想,是不是安斯蒂斯吩咐,如果斯特萊克來探視利奧諾拉就通知他。似乎有這種可能。他故意去得早了些,不想浪費規定與客戶見麵的每一分鐘。有了這份遠見,他得以在兒童慈善機構開的訪客中心喝一杯咖啡。屋裡很明亮,氣氛幾乎可以說是歡樂的,許多孩子像老朋友似的問候那些大卡車和泰迪熊。跟斯特萊克一起下車的那個憔悴女人沒精打采地注視著男孩在斯特萊克的大腳邊玩一個機器人,男孩把斯特萊克當成了一尊龐大的塑像(底西福涅,複仇女神……)。六點整,他被叫進探視者大廳。腳步聲在光亮的地板上發出回聲。大廳十分空曠,回響著金屬和鑰匙碰撞聲,以及模糊的說話聲,牆壁是混凝土砌塊的,但犯人們畫的色彩絢麗的壁畫多少緩和了這裡的空曠。大廳中央有一張低矮的、無法挪動的小桌,兩邊的塑膠椅也是固定的,為了最大限度地減少犯人和訪客之間的接觸,防止傳遞違禁物。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在哭喊。獄卒站在牆邊注視著。斯特萊克隻跟男犯人打過交道,感到這個地方非常彆扭。孩子們盯著麵容憔悴的母親,被啃過的手指不停地擺動、抽搐,隱約顯露出精神疾病的跡象,服藥過量、昏昏欲睡的女人蜷縮在塑膠椅中……跟他熟悉的男子監獄完全不同。利奧諾拉坐在那裡,樣子瘦小而脆弱,見到他時露出可憐巴巴的喜悅。她穿著自己的衣服,一套寬鬆的運動衫和長褲,使她顯得更瘦弱了。“奧蘭多來過了。”利奧諾拉說。她眼睛很紅,斯特萊克知道她哭了很長時間。“她不願離開我。他們把她拽走了。都不肯讓我哄哄她。”她本來應該表現出憤怒和抗議,斯特萊克卻開始聽到對製度的逆來順受。四十八個小時,使她懂得自己已經徹底失去力量和對所有事情的掌控。“利奧諾拉,我們需要談談那張信用卡帳單。”“我從來沒拿過那張卡,”她說,蒼白的嘴唇在顫抖,“一直在歐文那兒,我從沒拿過,除非有時需要去超市。他總是給我現金。”斯特萊克想起她當初來找他就是因為沒有錢用。“我們家的財產都歸歐文管,他喜歡那樣,可是他又很粗心,從來不去核對帳單和銀行結算單,總是隨隨便便地往書房一扔。我經常對他說:‘你得核對一下,可能有人會騙你。’但他總是不在意。他把什麼都拿給奧蘭多畫畫,所以那上麵有奧蘭多的畫……”四“彆管那張畫了。肯定有除了你和歐文之外的什麼人接觸過那張信用卡。我們把幾個人過一遍,好嗎?”“好吧。”利奧諾拉被嚇住了,喃喃地說。“伊莉莎白·塔塞爾監督過塔爾加斯路那座房子的裝修,對嗎?是怎麼支付的?她複製了你們的信用卡嗎?”“沒有。”利奧諾拉說。“你能肯定?”“是的,能肯定,我們提出給她信用卡,她說從歐文的下一筆版稅裡扣更方便,因為歐文隨時都能拿到版稅。他的書在芬蘭賣得很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好像喜歡他的……”“你想想,伊莉莎白·塔塞爾有沒有哪一次修理那座房子用了信用卡?”“沒有,”她搖搖頭說,“從來沒有。”“好吧,”斯特萊克說,“你能不能記得——仔細想想——歐文有沒有在羅珀·查德用信用卡支付過什麼?”他驚訝地聽見利奧諾拉說:“有過,但不是在羅珀·查德。”“當時他們都在那兒。我也去了。好像……大概……是兩年前吧?也許沒那麼久……出版界的盛大宴會,在多爾賈斯特。他們把我和歐文跟所有的小字輩安排在一桌。丹尼爾·查德和傑瑞·瓦德格拉夫都不在我們周圍。反正,當時有個無聲拍賣會,你知道的,你把你的投標寫下來……”“是的,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斯特萊克說,竭力克製不耐煩。“是為某個作家慈善機構募捐,想把作家從監獄裡救出來。歐文投標在一座彆墅賓館住一星期,他中標了,要在餐桌上提交自己的信用卡資訊。出版公司的幾個年輕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負責收錢。歐文把卡給了那個姑娘。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歐文喝醉了,”她說,恢複一點以前的慍怒,“他為此付了八百英鎊,為了顯擺,假裝自己跟彆人一樣能掙錢。”“他把信用卡交給出版公司的一個姑娘,”斯特萊克問道,“那姑娘是當場在餐桌上記下資訊,還是……”“她那台小機器失靈了,”利奧諾拉說,“她就把卡拿走又送了回來。”“當時還有其他你認識的人嗎?”“邁克爾·範克特跟他的出版商在一起,”她說,“在房間的另一頭。那時候他還沒有轉到羅珀·查德。”“他和歐文說話了嗎?”“不太可能。”她說。“好吧,那麼——”斯特萊克遲疑著,他們此前還沒有談過凱薩琳·肯特的存在。“他的女友隨時都能拿到卡,是不是?”利奧諾拉似乎知道他的想法,說道。“你知道她?”斯特萊克不動聲色地問。“員警說了一些,”利奧諾拉回答,表情淡漠,“外麵總是有人。他就那德行。在他的寫作課上勾搭她們。我以前沒少罵他。他們說他是——他們說他是——他是被捆綁著……”她又哭了起來。“我知道準是個女人乾的。歐文就喜歡那樣。能讓他興奮。”“在員警提到凱薩琳·肯特之前,你知不知道她?”“我有一次在歐文的短信上看到她的名字,但歐文說什麼事也沒有。說她隻是他的一個學生。他總是那麼說。對我說永遠不會離開我們,離開我和奧蘭多。”她抬起瘦削、顫抖的手,從過時的眼鏡下麵擦了擦眼淚。“但你從沒見過凱薩琳·肯特,直到那天她上門來說她姐姐死了?”“那就是她?”利奧諾拉問,抽抽鼻子,用袖口擦擦眼睛,“很胖,是不是?沒錯,她隨時都能拿到歐文的信用卡資訊,不是嗎?趁他睡蠶369著時從他的錢夾裡拿出來。”斯特萊克知道,他很難找到並詢問凱薩琳·肯特了。他相信,為了躲避媒體的關注,這個女人肯定已經逃離那套公寓。“凶手用那張卡買的東西,”他改變策略,“是在網上訂的。你家裡沒有電腦吧?”“歐文從來不喜歡電腦,更喜歡他那台舊打字……”“你從網上買過東西嗎?”“買過。”她回答,斯特萊克的心微微一沉。他本來希望利奧諾拉是那種近乎傳說中的物種:電腦盲。“你在哪兒買的?”“艾德娜家,她讓我借她的電腦給奧蘭多訂一套彩筆當生日禮物,那樣我就不用去市中心了。”利奧諾拉說。毫無疑問,員警很快就會把好心腸的艾德娜的電腦沒收,拆得七零八落。鄰桌一個腦袋剃光、嘴唇刺青的女犯人,因為獄卒警告她坐在椅子上彆動,突然朝獄卒嚷嚷起來。女犯人滿嘴臟話,獄卒衝過來,利奧諾拉嚇得縮到一邊。“利奧諾拉,還有最後一件事,”斯特萊克大聲說,因為旁邊桌上的吵嚷達到了高潮,“在歐文五號出走之前,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他打算離開?”“沒有,”她說,“當然沒有。”鄰桌的女犯人在勸解下逐漸平靜。來探視她的那個女人跟她有一樣的刺青,隻是不像她那麼凶巴巴的,但獄卒走開時,她朝獄卒豎起中指。“你能不能想起歐文說過或做過什麼,暗示他打算離開一段時間呢?”斯特萊克追問,利奧諾拉用貓頭鷹一般的眼睛注視著鄰桌的女犯人。“什麼?”她注意力不集中地說,“沒有——他從來不說——不告訴我——總是抬腿就走……他每次走之前為什麼不能說聲再見呢?”她哭了起來,一隻瘦削的手捂住嘴巴。“如果他們把我一直關在監獄,渡渡可怎麼辦呢?”她哭著問斯特萊克,“艾德娜不可能照顧她一輩子。艾德娜管不了她。渡渡沒把頑皮猴帶來,但給我畫了幾張畫,”斯特萊克一時摸不著頭腦,後來斷定說的是他去他們家時看見奧蘭多懷裡抱著的那隻毛絨猩猩,“如果他們把我一直關在這兒……”“我會把你弄出去的。”斯特萊克充滿信心地說,其實心裡並不是那麼有底。可是讓利奧諾拉有一線希望,支撐她度過接下來的二十四個小時,又有什麼關係呢?時間到了。斯特萊克離開大廳,沒有再回頭,他暗自納悶,人老珠黃、性情乖戾的五十歲的利奧諾拉,拖著一個癡呆女兒,過著一種無望的生活,她身上究竟有什麼東西激起了他的這股怒火,這份斬釘截鐵的決心……答案很簡單:因為不是她乾的。因為她是無辜的。在最近八個月裡,客戶源源不斷地推開印著他名字的雕花玻璃門,找他的理由驚人地相似。因為他們需要一位元密探,一個武器,一種方式,幫他們重新調整某種平衡,或擺脫一些煩人的關係。他們是想尋求利益,覺得自己應該得到彌補或賠償。歸根到底,他們想要更多的錢。而利奧諾拉之所以找他,是想讓丈夫回家。這是一個源自疲憊和愛的簡單願望,即便不是為了出軌的奎因,也是為了想念爸爸的女兒。就因為她的願望這麼單純,斯特萊克覺得有責任竭儘全力去幫助她。來到監獄外麵,寒冷空氣的氣味似乎不一樣了。斯特萊克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置身於服從命令是日常生活基礎的環境中了。他腳步沉重地拄著拐杖,朝公共汽車站走去,感覺到自己是自由的。三個坐在車廂後排、戴著馴鹿角發箍的年輕女人在唱歌:“They say it'sun realistic,but I believe in you SaintNick……”“他們說這不真實,但我信你是聖尼克……”該死的耶誕節,斯特萊克想,煩躁地記起要給幾個外甥和教子買禮物,而他們的年齡他總是一個也不記得。汽車在泥濘和積雪中呻吟著前進。斯特萊克模模糊糊地看見五顏六色的彩燈在布滿水汽的窗外閃爍。他心裡想著冤屈和謀殺,一臉的怒氣,不用說話就使那些想坐到他旁邊的人打消了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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