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1 / 1)

J·K·羅琳 1693 字 1天前

“醒來吧,我的好天使用聖潔的曲調打敗那推我臂肘的邪靈……”一雖然輪胎上纏著防滑鏈,但羅賓母親開的那輛家用舊路虎,從約克郡火車站到馬沙姆走得仍很艱難。雨刷器在玻璃上刮出的扇形,很快又被雪花模糊,那些道路是羅賓小時候就熟悉的,卻被多年未見的嚴冬改變了模樣。風雪無情,本來一個小時的路,走了差不多三個小時。有幾次羅賓以為最終還是趕不上葬禮了。但至少可以用手機給馬修打電話,解釋說她就在附近。馬修告訴她另外幾個人還在很遠的路上,他擔心從劍橋過來的舅媽可能趕不上葬禮了。到了家裡,羅賓躲開深褐色拉布拉多老狗的口水滴答的迎接,三步兩步上樓,跑進自己的房間,來不及熨燙就把黑禮服和黑大衣套在身上,匆忙中,她的第一雙連褲襪刮斷了絲。她急匆匆地跑回樓下的大廳,父母和兄弟正在那裡等她。他們打著黑傘,在漫天飄舞的雪花中走上平緩的山坡——羅賓上小學時每天都翻過這座小山,然後穿過作為家鄉小鎮心臟的那個大場院,背對當地釀酒廠的粗大煙囪。星期六的集市取消了。早晨走過場院的那幾位開路先鋒,在積雪裡踩出深深的通道,腳印在教堂附近彙合,羅賓看見那裡聚集著一群穿著黑衣的送葬者。場院周圍那些淺金色的喬治時期風格的房屋,屋頂上覆蓋著一層耀眼的冰霜,而雪還在不斷地下著。公墓裡的方形大墓碑被掩埋在越來越厚的皚皚白雪之下。羅賓打著哆嗦,隨家人一起朝聖母瑪利亞教堂走去,經過那個九世紀圓柄十字架的殘骸,不知怎的它看上去有點異教色彩,終於,她看見馬修了,和父親、姐姐一起站在門廊裡,臉色蒼白,穿著黑西裝,帥氣得令人窒息。羅賓眼巴巴地看著,隔著排隊的人群想與馬修對視,然而就在這時,一個年輕女子上前與他擁抱。羅賓認出是薩拉·夏德羅克,馬修大學時代的朋友。或許,她的問候有點過於輕浮,不合時宜,但是羅賓差十秒鐘險些錯過晚班火車,心中存有內疚,而且將近一星期沒見到馬修了,就覺得自己沒權利感到不滿。“羅賓。”馬修一看見她就急切地說,把三個要跟他握手的人拋到腦後,朝她張開雙臂。兩人擁抱時,羅賓感到淚水刺痛她的眼瞼。這才是真實的生活,馬修和家……“去坐在前麵。”馬修對她說,她照辦了,讓家人留在教堂後麵,自己走過去坐在第一排長凳上,旁邊是馬修的姐夫,正在逗弄膝頭的小女兒,看到羅賓,他神色凝重地點點頭。這是一座美麗的古老教堂,羅賓再熟悉不過,曾多少次跟同學和家人一起在這裡參加耶誕節、複活節和豐收節的儀式。她的目光慢慢地從一件熟悉的物品轉向另一件熟悉的物品。在頭頂高處的聖壇拱門上,是約書亞·雷諾茲(約書亞·雷諾茲(1723-1792),英國十八世紀後期最負盛名且頗具影響力的曆史肖像畫家和藝術評論家,英國皇家美術學院的創辦人。雷諾茲強調繪畫創作的理性一麵,他的許多觀點是英國十八世紀美學原理最典型的體現。)爵士的一幅畫作(至少是約書亞·雷諾茲那個畫派的作品),羅賓盯著它看,想讓自己鎮靜下來。畫麵朦朧而神秘,小天使凝望著遠處一個散發金光的十字架……到底是誰畫的呢?她問自己,是雷諾茲還是畫室裡的某個學徒?接著,她感到一陣內疚,她沒有哀悼康利弗夫人,而是沉溺於自己多年來的這份好奇心……她曾以為再過幾個星期就要在這裡結婚。婚紗已經掛在客房的衣櫃裡,然而,康利弗夫人的棺材順著教堂的甬道過來了,黑亮亮的,帶著銀把手,歐文·奎因還躺在停屍房裡……他那腐爛、燒焦、殘缺不全的屍體,還沒有安放進閃亮的棺木……彆往那兒想,羅賓嚴厲地告誡自己,這時馬修在她身邊坐下,腿貼著她的腿,熱乎乎的。這二十四個小時發生了這麼多事,羅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是在家鄉,在這裡。她和斯特萊克很可能被送進醫院,他們差點迎頭撞上那輛翻倒的油罐車……司機滿身是血……康利弗夫人躺在鋪著絲綢的棺材裡大概毫發未損……彆往那兒想……她的眼睛似乎沒法舒舒服服地把東西看清。也許看過被捆綁、被肢解的屍體之後,人就會變得不正常,就會改變對世界的看法。片刻之後,她跪下祈禱,粗糙的十字繡的跪墊硌著她凍僵的膝蓋。可憐的康利弗夫人……隻是馬修的母親一直都不怎麼喜歡她。仁慈點吧,羅賓祈求自己,雖然事實就是如此。康利弗夫人不願意馬修這麼長時間守著同一個女朋友。她曾當著羅賓的麵提到,年輕小夥子應該腳踩幾隻船,儘情尋樂……羅賓知道,在康利弗夫人眼裡,那樣從大學輟學是她的一個汙點。馬默杜克·懷韋爾爵士的雕像就在羅賓麵前幾英尺的地方。羅賓起身唱讚美詩時,爵士似乎緊緊地盯著她,穿著詹姆士一世時期的服裝,跟真人一般大小,躺在大理石架子上,用胳膊撐著臉,麵對教堂裡的會眾。他妻子以同樣的姿勢躺在他下麵。這種不敬的姿勢倒使他們顯得很真實,胳膊肘下放著墊子,以免他們大理石做的骨頭感到不適,在他們上方的拱肩上刻著一些象征死亡的形象。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她又走神了:她和馬修,從此捆綁在一起,直到死亡……不,不是捆綁……彆去想捆綁……你這是怎麼了?二她感到心力交瘁。 火車太熱,顛簸得厲害。她準時醒來,擔心會被大雪困住。馬修摸到她的手,捏住她的手指。雪下得很大,在不失禮節的前提下,安葬儘可能從速。人們沒有在墓旁逗留,不止羅賓一個人明顯冷得發抖。大家都回到康利弗家的大磚房裡,在溫暖的室內轉悠。康利弗先生一向就是高門大嗓,不停地給人斟酒,跟人打招呼,弄得像在開派對一樣。“我想你了,”馬修說,“沒有你,真是難熬。”“我也想你,”羅賓說,“希望能在這裡陪你。”又是謊言。“今晚是蘇舅媽守夜,”馬修說,“我本來想去你家的,暫時擺脫一下。這個星期真是夠嗆……”“太好了,來吧。”羅賓說,捏了捏他的手,慶幸自己不用留在康利弗家。她發現馬修的姐姐不好相處,康利弗先生盛氣淩人。但是你可以忍受一晚的,她嚴厲地對自己說。這似乎是一種問心有愧的逃脫。於是他們回到離場院不遠的艾拉科特家。馬修喜歡羅賓的家人。他很高興把西裝換成牛仔服,在廚房裡幫羅賓的媽媽擺桌子。艾拉科特夫人是個豐滿的女人,跟羅賓一樣的金紅色頭發盤成一個利索的發髻,待馬修非常親切溫和。她是個興趣廣泛、充滿熱情的女人,正在開放大學裡讀英語文學。“功課怎麼樣,琳達?”馬修幫她把沉甸甸的大砂鍋從爐子上端下來,問道。“我們在學韋伯斯特,《瑪爾菲公爵夫人》:‘我簡直要為它瘋狂。’”“很難吧?”馬修問。“那是一句引文,親愛的。哦,”她哢嗒一聲把湯勺放在一邊,“你倒提醒了我——我準是錯過了……”她走到廚房那頭,拿起一份家裡隨時都有的《廣播時報》。“還好,九點開始。我要看邁克爾·範克特的一次訪談。”“邁克爾·範克特?”羅賓轉過頭去問道,“為什麼?”“他深受所有那些複仇悲劇的影響,”母親說,“我希望他能解釋他為什麼如此。”“看見這個了嗎?”羅賓的弟弟喬納森剛應母親要求從街角小店買了牛奶回來,說道,“在第一版上,羅賓。那個作家的腸子都被掏空了……”“喬!”艾拉科特夫人厲聲喝道。羅賓知道,母親斥責兒子不是因為懷疑馬修不願聽到提及羅賓的工作,而隻是習慣性地反感在葬禮過後談論某個人的暴死。“怎麼?”喬納森說,全然不顧這些清規戒律,把《每日電訊》塞到羅賓的鼻子底下。現在媒體都知道了歐文·奎因的遭遇,他終於上了頭條。恐怖作家寫出自己的遇害。恐怖作家,羅賓想,他可算不上……不過這個標題很給力。“你說,你的老板能把這案子破了嗎?”喬納森翻著報紙問她,“再讓員警瞧瞧他的厲害?”羅賓想從喬納森身後讀那篇報導,卻與馬修的目光不期而遇,便轉身走開了。羅賓的手包放在石板地廚房牆角的一把塌陷的椅子上,吃燉肉和烤土豆時,包裡傳出震動聲。羅賓沒有理會。大家吃完飯後,馬修儘職儘責地幫她母親收拾桌子時,羅賓才走到手包那兒查看短信。她十分驚訝地看到斯特萊克打來的一個未接電話。她偷偷看了馬修一眼,見他正忙著把盤子摞在洗碗機裡,便趁彆人都在聊天的當兒打開語音信箱。你有一條新語音,收於今晚七點二十分。語音接通了,卻隻有雜音,沒有人說話。接著砰的一聲。模模糊糊地傳來斯特萊克的大喊:“不,不,你這該死的……”一聲痛苦的吼叫。沉默。線路接通的雜音。含混的嘎吱聲、拖拽聲。粗重的喘息聲,一聲刺耳的摩擦聲,接著線路斷了。羅賓驚愕地站在那裡,手機緊緊貼在耳邊。“怎麼回事?”正朝碗櫃走去的父親停下來問道,他手裡拿著刀叉,眼鏡滑到鼻梁上。“我覺得——覺得我的老板好像——好像出事了……”她用顫抖的手指撥了斯特萊克的號碼。電話直接被轉到語音信箱。馬修站在廚房中間看著她,毫不掩飾內心的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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