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注意腳下:在這樣滑溜溜的結冰的路麵每一步都必須踩穩不然可能會摔斷脖子……”一幸好,斯特萊克的錢夾裡還有五百英鎊現金,是彆人付給他讓他去傷害一個十幾歲男孩的。他叫計程車司機送他去富勒姆宮路,伊莉莎白·塔塞爾就住在那裡。他仔細留意路線,本來隻要四分鐘就能到達的,可是在路上看見一家布茨藥店,他就讓司機停車等候。片刻之後,他從藥店出來,手裡拄著一根可調節拐杖,走起路來輕鬆多了。他估計,一個四肢健全的女人走這段路用不了半個小時。伊莉莎白·塔塞爾住得離謀殺現場比凱薩琳·肯特更遠一些,但是斯特萊克非常熟悉這片地區,知道伊莉莎白·塔塞爾肯定可以避開攝像頭,從一些非常偏僻的住宅小巷穿過來,她即使開車也可以做到不被發覺。在這個蕭條荒涼的冬日,她的家看上去陰冷而了無生氣。也是一座維多利亞時期的紅磚房屋,卻沒有塔爾加斯路的那種華貴和卓爾不俗。房子位於街角,前麵是一座陰濕的花園,一簇簇過分茂密的金鏈花投下大片陰影。斯特萊克站在那裡望著花園門,雨夾雪又開始下起來,他用手攏住香煙,以免被雨雪浸滅。房屋前後都有花園,黑黢黢的灌木被積雪壓得微微顫抖,擋住了路人的視線。從樓上的窗戶能看到富勒姆宮路公墓,還有一個月就是隆冬了,慘白的天空襯托著光禿禿的樹枝,古舊的墓碑排著隊向遠方延伸,完全是一幅肅殺壓抑的景象。他能否想像伊莉莎白·塔塞爾穿著考究的黑色西服,搽著鮮紅色的口紅,帶著對歐文·奎因的毫不掩飾的憤怒,在夜色的掩護下回到這裡,身上沾著血跡和鹽酸,手裡提著滿滿一袋人體內臟?寒冷無情地啃噬著斯特萊克的脖子和手指。他碾滅煙頭,叫計程車司機載他去肯辛頓的黑茲利特路。剛才他審視伊莉莎白·塔塞爾的住房時,司機一直既好奇又懷疑地盯著他。斯特萊克重重地坐在後座上,用他從布茨藥店買的一瓶水吞下幾粒止痛片。車裡很悶,有一股不新鮮的煙草味、陳年汙垢味和舊皮革的氣味。雨刷器像喑啞的節拍器一樣刷刷地響著,有節奏地掃清視線,前麵是寬闊、繁忙的哈默史密斯路,一座座小辦公樓和一排排帶平台的房屋比肩而立。斯特萊克從車裡看著拿撒勒府老人院:也是紅磚建築,像教堂一樣安靜肅穆,卻設有安全門和門房,把被看護者和其他人堅決地隔開。透過霧濛濛的車窗,布萊斯府映入眼簾,那是一座氣派的宮殿式建築,帶有白色的圓屋頂,在灰暗的雨夾雪中像一塊大大的粉紅色蛋糕。斯特萊克隱約記得當年它曾是一家大博物館的倉庫。計程車往右一拐,駛進黑茲利特路。“多少號?”司機問。“我就在這兒下吧。”斯特萊克說,他不想到了房子跟前再下車,而且心裡惦記著此刻揮霍的錢以後都得還上。他吃力地拄著拐杖,慶幸杖頭上包著橡膠,能牢牢地扒住濕滑的人行道。他付了車錢,順著街道走去,想從近處看看瓦德格拉夫的住處。這些都是真正的聯排彆墅,加上地下室共四層樓高,金黃色的磚,經典的白色三角牆,樓上的窗戶下鐫刻著花環,還有鑄鐵的欄杆。這些彆墅大多被改造成了公寓。門前沒有花園,隻有通向地下室的台階。街上彌漫著一種淡淡的衰敗氣息,一種輕微的中產階級的搖擺不定,比如,一個陽台上放著雜亂的盆栽植物,另一個陽台是一輛自行車,第三個陽台則是一堆忘了收回去的洗淨的衣服,被雨夾雪淋得濕漉漉的,可能很快就會結冰。瓦德格拉夫跟他妻子居住的房屋是少數幾家沒有改造成公寓的。斯特萊克抬頭望著它,不知道一位頂級編輯能掙多少錢,想起妮娜說過瓦德格拉夫的妻子“娘家很有錢”。瓦德格拉夫家的二樓陽台(他為了能看清楚不得不走到馬路對麵)有兩把濕透了的沙灘椅,上麵印著舊企鵝平裝書封麵的圖案,中間是一把小鐵桌子,像是巴黎小酒館裡能看到的那種。斯特萊克又點燃一支煙,重新穿過馬路,盯著瓦德格拉夫女兒居住的那個地下室公寓,一邊考慮奎因是否有可能在送出書稿前跟編輯討論過《家蠶》的內容。他是否對瓦德格拉夫吐露過他對《家蠶》最後場景的構想?那個戴角質框眼鏡的和藹可親的男人,是否興奮地連連點頭,幫助奎因推敲打磨那個荒謬而血腥的場景,知道奎因有朝一日會把它演出來?地下室公寓的門前堆著一些黑色的垃圾袋。瓊安娜·瓦德格拉夫似乎在進行徹底的大掃除。斯特萊克轉過身,打量著對麵那些俯瞰瓦德格拉夫家兩道前門的窗戶,據保守估計,那些窗戶共有五十扇。瓦德格拉夫在眾人眼皮底下的這座房子裡進進出出,必須運氣非常好才能不被人看到。然而問題在於,斯特萊克鬱悶地想,即使傑瑞·瓦德格拉夫被人看見在淩晨兩點溜進自己家門,胳膊底下夾著一個可疑的、鼓鼓囊囊的袋子,陪審團也要經過反複說服才會相信當時歐文·奎因已不在人世。關於死亡時間的疑點太多了。如今凶手有足足十九天處理證據,這麼長的時間,做什麼都來得及。歐文·奎因的內臟能去哪兒呢?斯特萊克問自己,你會怎麼處理一大堆剛從人體上切割下來的臟器呢?埋掉?扔進河裡?丟進公用垃圾桶?它們肯定不容易焚燒……瓦德格拉夫家的前門開了,一個眉頭緊鎖的黑頭發女人走下前門台階。她穿著紅色短大衣,一臉怒氣。二“我一直從窗戶裡看著你,”她走過來衝著斯特萊克大聲說,斯特萊克認出是瓦德格拉夫的妻子菲奈拉,“你在做什麼?你為什麼對我們家這麼感興趣?”“我在等仲介,”斯特萊克的謊話張嘴就來,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尷尬,“這就是要出租的那間地下室,對嗎?”“噢,”她感到有些意外,“不是——隔了三個門呢。”她指點著說。斯特萊克看出她在猶豫要不要道歉,後來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踩著對這種下雪天來說很不合適的精致細高跟鞋,嗒嗒地走向停在不遠處的一輛富豪。黑頭發下麵露出了灰色的發根,兩人擦肩而過時,飄來一股帶有酒味兒的口臭。斯特萊克擔心她會從後視鏡裡看到自己,便一瘸一拐地朝她指的方向走去,等她把車開走——差點撞上前麵那輛雪鐵龍——然後,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馬路儘頭,拐進一條小巷,從那裡能越過牆頭看到一排長長的私家後花園。瓦德格拉夫家的花園裡除了一個舊棚子,沒什麼值得注意的。草地都快被踩平了,灌木叢生,遠處慘兮兮地放著一套粗糙的家具,看樣子是很早以前被丟棄的。斯特萊克看著這亂糟糟的花園,沮喪地思索著是否還有他不知道的儲藏間、小塊土地和車庫。想到還要冒著嚴寒,在濕滑的路上走那麼遠,他不禁暗暗叫苦,心裡盤算著各種選擇。這裡離肯辛頓奧林匹亞最近,可是他要搭乘的城區線路隻在周末才開。哈默史密斯是一個地上車站,交通比男爵府便利一些,於是他決定多走一些路,去哈默史密斯站。他每邁一下右腿就疼得齜牙咧嘴,剛走進布萊斯路,手機響了:安斯蒂斯。“你在搞什麼鬼,鮑勃?”“什麼意思?”斯特萊克問,一邊瘸著腿往前走,膝蓋像被刀刺了一樣。“你在案發現場轉來轉去。”“回去看看。每人都有通行權。這沒什麼可挑理的。”“你還想跟一個鄰居麵談……”“我沒想到他會開門,”斯特萊克說,“我一句都沒提奎因的事。”“聽我說,斯特萊克……”偵探注意到安斯蒂斯改用了他的原名稱呼他,但心中並不感到遺憾。他從來都不喜歡安斯蒂斯給他起的那個昵稱。“我告訴過你,你不能妨礙我們辦事。”“那可做不到,安斯蒂斯,”斯特萊克實事求是地說,“我有個客戶……”“忘記你的客戶吧,”安斯蒂斯說,“我們得到的每一個情報都表明,她越來越像凶手了。我的建議是,趁早收手吧,因為你正在給自己樹好多敵人。我警告過你……”“你確實警告過,”斯特萊克說,“說得再清楚不過。沒有人能夠怪罪你的,安斯蒂斯。”“我警告你不是因為想把自己撇清。”安斯蒂斯氣惱地說。斯特萊克繼續一言不發地往前走,手機彆扭地貼在耳朵上,短暫的沉默過後,安斯蒂斯說:“我們的病理報告出來了。血液裡有少量酒精,彆的沒有什麼。”“好的。”“今天下午我們派警犬去了亂沼地。想趕在惡劣天氣之前。據說還有一場大雪。”亂沼地,斯特萊克知道,是英國最大的垃圾填埋點,負責處理倫敦的公共和商業垃圾,然後裝在醜陋的駁船上順著泰晤士河運走。“你們認為內臟被扔進了垃圾桶,是嗎?”“是一輛裝卸車。塔爾加斯路的拐角有一座房子在裝修,八號之前有兩輛裝卸車停在那兒。這麼冷的天氣,內臟大概不會招蒼蠅。我們核實過了,建築商拖走的所有垃圾都去了一個地方:亂沼地。”“好吧,祝你們好運。”斯特萊克說。“我是想省省你的時間和精力,夥計。”“是啊。非常感謝。”斯特萊克假意地感謝安斯蒂斯前一天晚上的款待,便掛斷電話。他停住腳靠在牆上,撥打一個新的號碼。一個嬌小的亞洲女人推著一輛折疊式嬰兒車走在他身後,他卻沒有聽見,此刻女人繞道避讓,但並未像西布朗普頓橋上的那個男人一樣罵罵咧咧。拐杖就像罩袍一樣,賦予了一種受保護的身份。女人經過時朝他淺淺一笑。利奧諾拉·奎因在鈴響三下後接聽了電話。“該死的員警又來了。”她一上來就說。“他們想乾什麼?”“這會兒他們又要求檢查整個房子和花園,”她說,“我非得讓他們進來嗎?”斯特萊克遲疑了一下。“我認為最好讓他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聽我說,利奧諾拉,”他一下子變得像在軍隊裡一樣專橫,但心中並無愧疚,“你有律師嗎?”“沒有,怎麼啦?我又沒被逮捕。暫時沒有。”“我認為你需要一個。”對方停頓一下。“你認識什麼好律師嗎?”她問。“認識,”斯特萊克說,“給伊爾莎·赫伯特打電話。我現在就發短信把號碼告訴你。”“奧蘭多不喜歡員警到處亂翻……”“我發短信把這個號碼告訴你,希望你立刻給伊爾莎打電話。明白嗎?立刻就打。”“好吧。”她悶悶不樂地說。斯特萊克掛斷電話,在手機裡找到老同學的號碼,發給利奧諾拉。然後他打電話給伊爾莎,滿含歉意地解釋剛才的事情。“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說對不起,”伊爾莎語氣歡快地說,“我們喜歡那些跟員警有麻煩的人,我們以此為生的啊。”“她應該有資格獲得法律援助。”“如今幾乎沒有人夠資格了,”伊爾莎說,“但願她夠窮。”三斯特萊克的手凍僵了,肚子餓得咕咕叫。他把手機放回大衣口袋,一瘸一拐地朝哈默史密斯路走去。對麵人行道上有一家看著很溫馨的酒吧,黑色的外牆,圓圓的金屬牌上印著一艘揚帆遠航的西班牙大帆船。他直奔那兒而去,注意到當人拄著拐杖時,司機們停下來等候就顯得耐心多了。連著兩天都去酒吧……可是天氣這麼惡劣,膝蓋疼痛難當。斯特萊克沒有生出多少負疚感。阿比恩酒吧內部像外麵所顯示的一樣溫馨舒適。窄窄的長條屋,那頭的開放式壁爐裡燃著旺火,樓上的走廊圍著欄杆,木頭鋥光發亮。在通向二樓的黑色螺旋形鐵樓梯下麵,有兩個擴音器和一個麥克風架子。乳白色的牆上掛著一溜音樂大腕的黑白照片。火邊的座位都有人坐了。斯特萊克給自己買了杯啤酒,拿起一本酒水菜單,朝臨街窗戶邊的那張高高的桌子走去,桌旁有一圈高腳凳。他坐下後才注意到,夾在艾靈頓公爵(愛德華·甘迺迪·艾靈頓(1899-1974),出生於美國華盛頓特區,美國著名作曲家、鋼琴家、樂隊隊長。主要代表作品有《芳心之歌》、《巴黎狂戀》、《上帝與舞蹈之讚》等。)和羅伯特·普蘭特(羅伯特·安東尼·普蘭特(1948-),英國搖滾歌手與創作人,曾是著名搖滾樂團齊柏林飛船的主唱,單飛生涯仍十分成功。專輯《聚沙成塔》獲得二〇〇九年格萊美獎年度唱片獎。)的照片中間的,是他那長頭發的父親,父親剛結束演出,滿臉汗津津的,似乎正在跟貝司手一起說笑話,據斯特萊克的母親說,他曾經想要勒死這個貝司手。(“喬尼對速度總把握不好。”萊達推心置腹地告訴她那一頭霧水的九歲兒子。)手機又響了。他眼睛看著父親的照片,接聽電話。“喂,”羅賓說,“我回辦公室了。你在哪兒?”“哈默史密斯路上的阿比恩酒吧。”“有個奇怪的電話打給你。我回來時看到了留言。”“接著說。”“是丹尼爾·查德,”羅賓說,“他想見你。”斯特萊克皺起眉頭,把目光從父親的皮衣皮褲上移開,看著酒吧裡跳動的爐火。“丹尼爾·查德想見我?丹尼爾·查德怎麼會知道我的存在?”“看在上帝的分上,是你發現屍體的呀!新聞上都吵得沸沸揚揚了。”“噢,對了——確實如此。他有沒有說為什麼?”“他說他有個建議。”斯特萊克腦海裡突然像放幻燈片一樣閃過一個生動的畫麵,一個禿頂的裸體男人挺著一根潰爛的陰莖。這畫麵刹那間就消失了。“我好像記得他摔斷了腿,躲在德文郡呢。”“確實如此。他想知道你是否願意過去看他。”“哦,是嗎?”斯特萊克考慮著這個建議,想到了自己的工作負擔和這星期安排的約見。最後,他說道:“如果把貝內特推掉,我可以星期五過去。他到底想乾什麼?我需要租一輛車。一輛自動擋的車,”桌子下的腿陣陣隱痛,於是他又補了一句,“你能替我租車嗎?”“沒問題。”羅賓說。斯特萊克聽見她在紙上記著。“我有許多事要告訴你,”斯特萊克說,“你想過來跟我一起吃午飯嗎?他們的菜單蠻不錯的。如果打車的話,應該二十分鐘就到了。”“連著兩天?我們可不能總是打車、在外麵吃飯啊。”羅賓說,不過聽上去還是蠻高興的。“沒關係。貝內特喜歡花她前任的錢。我就把這頓飯記在她賬上好了。”斯特萊克掛了電話,決定點一份牛排啤酒餡餅,便一瘸一拐地去吧台點餐。回到座位上,他的目光不經意間又落到穿緊身皮衣的父親身上,父親正在大笑,頭發貼在窄窄的臉上。妻子知道我,假裝不知道……她不肯放過他,其實放手對每個人都是最好的……我知道你想去哪兒,歐文!斯特萊克的目光掃過對麵牆上那一排巨星的黑白照片。我被蒙騙了嗎?他默默地問約翰·列儂,列儂(約翰·溫斯頓·列儂(1940-1980),英國著名搖滾樂隊“披頭士”成員,搖滾史上最偉大的音樂家之一,披頭士樂隊的靈魂人物,詩人,社會活動家,反戰者,以身為披頭士樂隊創團團員揚名全球。一九八〇年,列儂在紐約自己的寓所前被一名據稱患有精神病的歌迷槍殺,年僅四十歲。)透過圓圓的夾鼻眼鏡,譏諷地看著他。為什麼他仍不相信是利奧諾拉殺害了自己的丈夫,哪怕麵對著那些他不得不承認的與他想法相反的種種蛛絲馬跡?為什麼他仍相信利奧諾拉來辦公室找他不是為了掩飾什麼,而是真的為奎因像孩子一樣賭氣逃跑而感到生氣?斯特萊克可以發誓,利奧諾拉從來沒想過丈夫會命喪黃泉……他陷入沉思,不知不覺喝光一杯啤酒。“你好。”羅賓說。“真快啊!”斯特萊克看到她很覺意外。“其實也不快,”羅賓說,“交通挺擁擠的。我可以點餐嗎?”她走向吧台時,許多男人扭頭看她,但斯特萊克沒有注意。他仍然在想利奧諾拉·奎因,那個瘦弱、難看、頭發花白、深受迫害的女人。羅賓回來了,給斯特萊克又端來一杯啤酒,給自己買了番茄湯,她給斯特萊克看了那天早晨她用手機在丹尼爾·查德的城市住宅拍的照片。那是一座白色的帶欄杆的灰泥彆墅,烏黑鋥亮的前門兩邊矗立著石柱。“有個奇怪的小院子,從街上看不到。”羅賓說,一邊給斯特萊克看一張照片。幾個希臘大肚古甕裡生長著灌木。“我猜查德可以把內臟扔在其中一個古甕裡,”她大大咧咧地說,“把灌木拔起來,把內臟埋進土裡。”四“真沒法想像查德能做出這種肮臟的、需要體力的事,但你這樣不斷思考是可取的,”斯特萊克說,想起出版商一塵不染的西服和豔麗的領帶,“克萊曼·艾德禮府怎麼樣——是不是有很多藏東西的地方,就像我記得的那樣?”“確實有很多,”羅賓說,又給他看了一批照片,“公用垃圾箱,灌木叢,各種地方。隻有一個問題,我實在沒法想像在那裡做事能不被人看見,至少很快就會有人注意到你。到處都是人,每時每刻都有人,你不管走到哪兒,上麵都有一百多個窗戶盯著你。也許夜半三更可以不被人看見,但是還有攝像頭呢。”“不過,我確實發現了一些彆的東西。嗯……其實隻是一個想法。”“接著說。”“房子前麵就有一家醫療中心。他們有時候可能會處理……”“醫用垃圾!”斯特萊克說,放下了酒杯,“該死,想得不錯。”“那我是不是去應該調查一下?”羅賓說,她感覺到斯特萊克讚許的表情,努力掩飾內心的驕傲和喜悅,“弄清什麼時候,怎麼……”“完全正確!”斯特萊克說,“這比安斯蒂斯的那些線索強多了。他認為,”斯特萊克看到她眼裡的疑問,解釋道,“那些內臟被扔進了塔爾加斯路附近的一輛裝卸車,凶手隻拎著它們拐了個彎,就隨手扔掉了。”“嗯,也有可能啊。”羅賓說,可是斯特萊克皺起了眉頭,那樣子就跟馬修聽她提到斯特萊克的某個想法或意見時完全一樣。“這起謀殺案百分之百是精心策劃的。我們要對付的凶手,絕不會拎著一個裝滿人體內臟的帆布袋,離開屍體後拐個彎就把它給扔了。”他們默默地坐著,羅賓無奈地想,斯特萊克不喜歡安斯蒂斯的意見,與其說這種不喜歡是客觀的評價,不如說是因為天性中的爭強好勝。羅賓對男性的自尊心略知一二,她除了馬修,家裡還有三個兄弟呢。“那麼,伊莉莎白·塔塞爾和傑瑞·瓦德格拉夫的住房是什麼樣子的?”斯特萊克告訴她,瓦德格拉夫的妻子以為他在監視他們家。“氣得要命。”“真怪,”羅賓說,“如果我看見有人盯著我們家房子,我不會一下子就得出結論,他們是在——你知道的——是在監視。”“她像她丈夫一樣是個酒鬼,”斯特萊克說,“我能聞到她身上的酒氣。另一方麵,伊莉莎白·塔塞爾的家倒像個理想的殺人犯藏匿處。”“什麼意思?”羅賓問,既覺得好笑,又覺得有些不安。“非常隱蔽,沒有什麼人能看到。”“可是,我仍然認為不會是……”“——女人乾的。這話你說過了。”斯特萊克默默地喝了一兩分鐘啤酒,考慮著行動方案,他知道這個方案會更加激怒安斯蒂斯。他沒有權力審問嫌疑人。他已經被告知不要妨礙警方辦案。他拿起手機,考慮片刻,撥打了羅珀·查德出版公司的號碼,要求與傑瑞·瓦德格拉夫通話。“安斯蒂斯叫你不要妨礙他們的!”羅賓驚慌地說。“是啊,”斯特萊克說,耳邊的電話裡沒有聲音,“他剛才又把這條忠告說了一遍,但是有一半的事情我還沒告訴你呢。待會兒……”“喂?”傑瑞·瓦德格拉夫在電話那頭說。“瓦德格拉夫先生,”斯特萊克說,接著介紹自己的身份,雖然剛才已經把名字告訴了瓦德格拉夫的助理,“我們昨天上午匆匆見過一麵,在奎因夫人那兒。”“哦,沒錯沒錯。”瓦德格拉夫說。他的聲音聽上去既禮貌又疑惑不解。“我想奎因夫人告訴過你,她雇用了我,因為她擔心員警在懷疑她。”“我覺得那不可能是真的。”瓦德格拉夫立刻說道。“是指員警懷疑她,還是她殺死了她丈夫?”“嗯——兩者都有。”瓦德格拉夫說。“丈夫死了,妻子一般都會受到嚴密審查。”斯特萊克說。“肯定是這樣的,可是我無法……嗯,實際上這些都讓我無法相信,”瓦德格拉夫說,“整個事情實在駭人聽聞,令人難以置信。”“是啊,”斯特萊克說,“我在想,我們能不能見一麵?我想問你幾個問題。我很願意去你府上,”偵探說著看了羅賓一眼,“下班以後——看你的方便。”瓦德格拉夫沒有立刻回答。“當然,我願意不遺餘力地幫助利奧諾拉,可是你覺得我能告訴你什麼呢?”“我對《家蠶》很感興趣,”斯特萊克說,“奎因在書裡貶損了許多人。”“沒錯,”瓦德格拉夫說,“確實如此。”斯特萊克不知道員警是否已經找瓦德格拉夫談過,是否已經要求他解釋血跡斑斑的麻袋裡是什麼東西,以及被溺死的侏儒有什麼象征意義。“好吧,”瓦德格拉夫說,“我願意跟你見麵。我這星期的排程比較滿。你能否……讓我想想……星期一一起吃午飯?”“太好了。”斯特萊克說,一邊陰鬱地想到這意味著他要買單,其實他更願意到瓦德格拉夫家裡去見麵。“在哪兒?”“我想離上班的地方近一些,下午還有許多事。你覺得淺灘辛普森怎麼樣?”斯特萊克眼睛看著羅賓,認為這個地點選得有點奇怪。“下午一點?我讓秘書去預訂。到時候見。”五“他願意見你?”斯特萊克剛掛了電話,羅賓就問道。“是啊,”斯特萊克說,“真可疑。”羅賓搖搖頭,輕聲笑了。“從我聽到的來看,他好像並不是特彆積極。你說,他同意跟你見麵,是不是說明心裡沒鬼呢?”“不,”斯特萊克說,“我以前跟你說過,許多人在調查人員周圍轉悠,揣測調查的進展情況。他們總覺得必須不停地為自己辯解。”“我要上個廁所……你等我一會兒……還有事要跟你說……”羅賓小口喝著番茄湯,斯特萊克拄著新拐杖慢慢走開。又是一陣雪花在窗外飄過,迅速散開。羅賓抬頭看著對麵牆上的那些黑白照片,認出了喬尼·羅克比,斯特萊克的父親,不禁小小地吃了一驚。兩人除了都是六英尺多的大個兒,其他方麵一點也不像,他們不得不做了親子鑒定才確定父子關係。在維琪百科的“羅克比”詞條上,斯特萊克被列為搖滾巨星的子嗣之一。斯特萊克告訴羅賓,他和父親隻見過兩次。羅賓盯著羅克比那條暴露的緊身皮褲看了一會兒,強迫自己把目光重新轉向窗外,擔心斯特萊克看見她盯著他父親的腹股溝。斯特萊克回到桌旁時,他們的食物也送上來了。“目前員警正在徹底搜查利奧諾拉的房子呢。”斯特萊克大聲說,一邊拿起刀叉。“為什麼?”羅賓問,叉子懸在半空。“你說為什麼呢?尋找血衣唄。看看花園裡有沒有新挖的坑,裡麵塞滿她丈夫的內臟。我給她請了一位律師。他們還沒有足夠的證據逮捕她,但打定主意要找到點什麼。”“你真的認為不是她乾的?”“真的認為。”斯特萊克把盤子裡的東西吃光,才又說道:“我特彆想跟範克特談談。我想知道他為什麼要加入羅珀·查德,他明知道奎因在那兒,而且他應該是討厭奎因的。他們免不了要低頭不見抬頭見。”“你認為範克特把奎因殺了,這樣就不會在公司晚會上碰到他了?”“想得不錯。”斯特萊克譏諷地說。他喝光杯裡的啤酒,再次拿起手機,撥了電話號碼查詢台,很快,就被轉接到伊莉莎白·塔塞爾文學代理公司。伊莉莎白的助理拉爾夫接了電話。斯特萊克報出自己的名字後,小夥子顯得既害怕又興奮。“哦,我不知道……我去問問。按一下保持通話鍵。”但是他似乎對電話的功能不太熟悉,哢嗒一聲之後,電話仍是通的。斯特萊克聽見拉爾夫在遠處告訴老板,斯特萊克打電話過來,接著聽見伊莉莎白不耐煩地大聲回答:“該死的,他這次又想做什麼?”“他沒說。”重重的腳步聲,桌上的聽筒被一把抓起。“喂?”“伊莉莎白,”斯特萊克語氣歡快地說,“是我,科莫蘭·斯特萊克。”“嗯,拉爾夫跟我說了。有什麼事?”“我在想我們能不能見一麵。我還在為利奧諾拉·奎因工作。她認為員警懷疑是她殺害了她的丈夫。”“你為什麼要找我談呢?我可沒法告訴你是不是她乾的。”斯特萊克可以想像拉爾夫和莎利在臭烘烘的辦公室裡聽著這些話,一臉驚愕。“我還有幾個關於奎因的問題要問你。”“哦,看在上帝的分上,”伊莉莎白粗聲惡氣地說,“好吧,我想明天中午可以一起吃個午飯。不然的話,我就要一直忙到……”“明天絕對沒問題,”斯特萊克說,“但不一定是吃午飯,我可不可以……”“吃午飯對我合適。”“太好了。”斯特萊克立刻說道。“夏洛特街的佩斯卡托裡飯店,”她說,“十二點半,有變化再通知你。”她掛斷電話。“這些做書的人,怎麼這麼喜歡吃該死的午飯,”斯特萊克說,“他們不想讓我去他們家,是不是怕我看到冰箱裡藏著奎因的內臟,我這麼說可能太誇張了吧?”羅賓的笑容隱去了。“知道嗎,你這樣會失去朋友的,”她一邊說一邊穿上大衣,“就這麼給人打電話,要求審問他們。”斯特萊克嘟囔一聲。“你不在乎嗎?”羅賓問,這時他們離開溫暖的酒吧,走到寒冷刺骨的室外,雪花刺痛了他們的臉。“我還有很多朋友呢。”斯特萊克並沒有誇大其詞。“我們應該每天吃午飯時都喝杯啤酒,”他說,用拐杖支撐著沉重的身體,兩人低頭抵擋漫天飛舞的雪花,朝地鐵站走去,“在工作日讓自己歇口氣。”羅賓為了遷就他調整了自己的步子,聽了這話臉上露出笑容。自從給斯特萊克打工以來,就數今天過得最開心,不過,馬修還在約克郡幫著籌畫他母親的葬禮,可千萬不能讓他知道她連著兩天都去了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