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J·K·羅琳 2609 字 1天前

“我告訴你,現在不流行城裡有親戚。”一“那麼,你認為《家蠶》怎麼樣?”兩人搭乘他還能勉強坐得起的計程車離開妮娜的公寓時,妮娜問他。如果沒有邀請妮娜,斯特萊克會乘公共交通往返布羅姆利,不過那樣既耗時又不方便。“一個精神病人的作品。”斯特萊克說。妮娜笑了起來。“可是你還沒有讀過歐文的其他書呢,差不多都一樣糟糕。我承認這一本確實口味太重了。你認為丹尼爾那個化膿的瘤子怎麼樣?”“我還沒讀到那兒呢。看來值得期待。”妮娜在昨晚那件厚羊毛大衣裡麵穿了一件黑色緊身吊帶裙。她邀請斯特萊克進入她在聖約翰林的公寓,等候她收拾手包和鑰匙時,斯特萊克便已充分欣賞過這件衣服。妮娜手裡還提著一瓶紅酒,是她看到斯特萊克兩手空空時從廚房裡臨時抓來的。一個漂亮、機靈的女孩,舉止文雅,可是剛認識當天晚上就欣然想要見他,還有星期六的約會,他們的上兩次見麵暗示出她的某種輕率,也可能是饑渴。斯特萊克又一次問自己,他到底在玩什麼遊戲,這時計程車離開倫敦市中心,朝著私房擁有者的領地駛去,那裡寬敞的豪宅裡放著咖啡機和高清電視,那裡的東西他從來不曾擁有,而妹妹卻焦慮地認定那是他追求的最高目標。在自己家辦生日宴,這是露西的典型做派。露西基本上沒有什麼想像力,她在家裡的煩惱似乎比在彆的任何地方都多,卻把家的吸引力看得高於一切。這就是典型的露西,堅持要給斯特萊克辦一個他並不想要的生日宴,她不能理解斯特萊克為何不想要。在露西的世界裡,生日是一定要慶祝的,絕對不能忘記:必須有蛋糕、蠟燭、賀卡和禮物;這個時間必須花,這個規矩必須守,這個傳統不能丟。計程車穿過黑暗隧道,載著他們從泰晤士河底下迅速駛往倫敦南部。斯特萊克意識到,帶妮娜去參加家庭生日會無異於一則離經叛道的宣言。妮娜雖然腿上放著一瓶傳統的葡萄酒,但她十分興奮,熱切地想要尋找機會冒險。她一個人生活,熱衷於談論圖書而不是孩子;簡而言之,妮娜不是露西喜歡的那類女人。離開丹麥街將近一個小時之後,斯特萊克捏著少了五十英鎊的錢夾,攙扶妮娜下車,走進露西家所在的那條黑暗寒冷的街道,然後領著她穿過前院那棵大木蘭樹下的一條小路。斯特萊克在按門鈴前,有點勉強地說道:“我應該告訴你的:這是一個生日宴會。我的生日。”“哦,你應該早說的!祝你生日……”“不是今天,”斯特萊克說,“沒什麼要緊的。”然後他按響門鈴。斯特萊克的妹夫格萊格把他們讓進去。立刻響起一片拍手聲,眾人看到妮娜後都是誇張的喜悅表情。麵無喜色的露西在一家人中異常突出,她手裡抓著一把小鏟子,像揮舞著寶劍一樣風風火火衝進門廳,她宴會服的外麵係著一條圍裙。“你沒說要帶人來呀!”斯特萊克俯身親吻露西的麵頰時,露西在他耳邊壓低聲音說。露西矮個子,黃頭發,圓臉盤;誰也不會猜到他們是一家人。露西是他們的母親跟一位元著名音樂人玩曖昧的產物。裡克是個節奏吉他手,他跟自己的孩子一直保持著友好的關係,這點跟斯特萊克的父親不同。“我記得你叫我帶個客人來的。”斯特萊克輕聲對妹妹說,那邊格萊格把妮娜讓進了客廳。二“我是問你會不會帶客人來,”露西生氣地說,“哦,天哪——我得去再添一副——唉,可憐的瑪格麗特……”“誰是瑪格麗特?”斯特萊克問,可是露西已經高舉著小鏟子,匆匆朝餐廳走去,把貴賓單獨留在門廳裡。斯特萊克歎了口氣,跟著格萊格和妮娜走進客廳。“給你個驚喜!”一個有點謝頂的淺頭發男人從沙發上站起來說,他那戴眼鏡的妻子在沙發上笑微微地看著斯特萊克。“我的天哪。”斯特萊克說,三步兩步走過去,欣喜若狂地握住那隻伸過來的手。尼克和伊爾莎是他交情最久的兩個朋友,隻有在他們那兒,他早年生活被割裂的兩個半圓——倫敦和康沃爾——才能愉快地結合在一起。“沒人跟我說過你們要來!”“是啊,就是想給你個意外之喜嘛,肥貓,”尼克說,斯特萊克吻了一下伊爾莎,“你認識瑪格麗特嗎?”“不,”斯特萊克說,“不認識。”怪不得露西想要核實他是否會帶人來,這就是露西想像他會喜歡的那種女人,他會跟這種女人在前院有棵木蘭樹的房子裡過一輩子。瑪格麗特油性皮膚,膚色較黑,神色陰鬱,穿著一件亮閃閃的紫色裙子,看上去像是在她較瘦一些時候買的。斯特萊克相信她是一個離異的女人。他在這方麵已經練就了超人的眼力。“你好。”她說,那邊骨感的、穿黑色吊帶裙的妮娜跟格萊格聊得正歡;這聲短短的問候裡包含著整個世界的怨恨。於是,他們七個人坐下來用餐。斯特萊克自從因負傷而退役後,就沒怎麼見過平民朋友。他自願加班加點地工作,模糊了工作日和周末的界限,然而此時此刻,他又一次意識到自己多麼喜歡尼克和伊爾莎,如果他們三個人單獨找個地方享受咖喱美味,不知會比現在快活多少倍呢。“你們是怎麼認識科莫蘭的?”妮娜熱切地問他們。“在康沃爾時我跟他同校,”伊爾莎說,在桌子對麵笑眯眯地看著斯特萊克,“斷斷續續,時來時往,是不是這樣,科莫蘭?”大家吃著煙熏三文魚,講述斯特萊克和露西支離破碎的童年,他們隨著居無定所的母親旅行,經常回到聖莫斯的舅媽和舅舅家裡,在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舅媽和姨夫充當代理父母。“後來科莫蘭又被他母親帶到倫敦,那一年他,多少歲來著,十七歲?”伊爾莎說。斯特萊克可以看出露西不喜歡這番對話:她最討厭談論他們不同尋常的成長方式,和他們那位元名聲不好的母親。“後來他竟然跟我進了同一所特彆棒的綜合學校,”尼克說,“多麼美好的時光啊。”“認識尼克對我的影響明明太大了,”斯特萊克說,“他對倫敦城了若指掌,他老爸是開計程車的。”“你也是開計程車的嗎?”妮娜問尼克,顯然被斯特萊克朋友們的獨特情趣弄得興奮不已。“不是,”尼克語氣歡快地說,“我是個消化科醫師。那一年肥貓和我一起開了個十八歲生日派對……”“——科莫蘭邀請他的朋友戴夫和我從聖莫斯過來參加。那是我第一次來倫敦,興奮極了……”伊爾莎說。“——我們就是這樣相遇的。”尼克說,對妻子咧嘴笑著。“這麼多年過去,仍然沒有孩子?”格萊格問,他是一位得意的父親,有三個兒子。短短一瞬間的靜默。斯特萊克知道尼克和伊爾莎這幾年一直努力想要孩子,然而沒有成功。三“還沒有,”尼克說,“你是做什麼的,妮娜?”聽到羅珀·查德的名字,瑪格麗特煥發出一些活力。她一直從桌子的另一頭陰著臉端詳斯特萊克,似乎他是一份美食,被殘酷地放在了她夠不著的地方。“邁克爾·範克特剛轉到羅珀·邁克爾公司,”瑪格麗特一本正經地說,“我今天早晨在他的網站上看到的。”“媽呀,昨天才公布的事。”妮娜說。這句“媽呀”使斯特萊克想起多明尼克·卡爾佩珀稱侍者為“夥計”;他想,妮娜這是為了照顧尼克,也或許是為了讓斯特萊克看到,她也能愉快地跟無產階級打成一片。斯特萊克的前未婚妻夏洛特,不管置身於什麼地方,絕不會改變自己的詞彙或口音。她也從來沒有喜歡過他的朋友。“哦,我是邁克爾·範克特的超級粉絲,”瑪格麗特說,“《空心房子》是我最喜歡的一部。我崇拜俄羅斯作家,範克特有某種東西讓我聯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斯特萊克猜想,露西告訴過瑪格麗特他上過牛津,非常聰明。他希望瑪格麗特離他十萬八千裡,希望露西能更理解他。“範克特不會寫女人,”妮娜不以為然地說,“他努力了,但做不到。他寫的女人都鬨脾氣、爆乳,用衛生棉塞。”尼克聽到出乎意料的“爆乳”一詞,笑得酒都噴出來了;斯特萊克看到尼克笑了也忍俊不禁;伊爾莎咯咯笑著說:“拜托,你們倆都三十六啦。”“反正,我認為他非常出色。”瑪格麗特又說了一遍,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她已經被掠奪了一個潛在的情侶,雖然缺了一條腿,體重還超標;她可不能再放棄邁克爾·範克特了。“真的是魅力四射。既深沉,又聰明,我一向對這種人沒抵禦力。”她岔開話頭對露西歎道,顯然是指往日的悲催情史。“他身子小腦袋大,”妮娜說,興致勃勃地否認自己前一天晚上見到範克特時的興奮勁兒,“而且那麼趾高氣揚。”“我總是覺得特彆感人,他能為那個年輕的美國作家做那樣的事情。”瑪格麗特說,露西把開胃菜撤下,示意格萊格到廚房去給她打下手,“幫他把寫完——那個死於愛滋病的年輕家,他叫什麼名……”“喬·諾斯。”妮娜說。“你今晚還有心情出來,真讓我吃驚,”尼克輕聲對斯特萊克說,“今天下午發生了這樣的事。”說來遺憾,尼克是熱刺隊的球迷。格萊格端著羊肉回來,聽見尼克的話,立刻抓住不放。“暈菜了吧,嗯,科莫蘭?大家都以為他們穩操勝券呢!”“怎麼回事?”露西問,像小學老師在命令同學們遵守紀律,一邊把幾盤土豆和蔬菜放在桌上,“哦,求求你了,格萊格,彆談足球。”於是瑪格麗特又拿到了談話的主動權。“是啊,《空心房子》的靈感來自那座房子,就是那位死去的朋友留給範克特的房子,他們年輕時曾在那裡幸福地生活。簡直感人得一塌糊塗。這個故事深刻地表現了缺憾、痛失所愛、野心受挫……”“實際上,喬·諾斯把房子同時留給了邁克爾·範克特和歐文·奎因,”妮娜毫不含糊地糾正瑪格麗特,“他們倆都以此為靈感寫了。邁克爾的作品得了布克獎——歐文的作品卻遭到大家的痛批。”妮娜對斯特萊克解釋道。“那座房子怎麼樣了呢?”斯特萊克問妮娜,這時露西遞給他一盤羊肉。四“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房子肯定已經被賣掉了,”妮娜說,“自從埃爾斯佩思·範克特因為那篇仿作尋了短見,範克特和奎因這麼多年一直彼此仇恨,不會願意共同擁有任何東西的。”“你知道房子在哪兒嗎?”“他不在那兒。”妮娜用耳語般的聲音說。“誰不在哪兒?”露西問,幾乎毫不掩飾內心的煩躁。她為斯特萊克做的安排都泡湯了。她永遠也不可能喜歡妮娜。“我們的一位作家失蹤了,”妮娜告訴她,“他妻子請科莫蘭幫著尋找。”喬是約瑟夫的簡稱。“成功人士?”格萊格問。毫無疑問,格萊格煩透了妻子大張旗鼓地為她那優秀但貧窮的哥哥操心,斯特萊克雖然沒日沒夜地工作,也隻是勉強維持生意,可是“成功”一詞,加上它所蘊含的種種深意,經由格萊格的嘴說出,令斯特萊克感到芒刺在身。“不,”他說,“我認為奎因不能說是成功的。”“科莫蘭,是誰雇的你?出版商?”露西擔憂地問。“奎因的妻子。”斯特萊克說。“她能付得起帳單,是嗎?”格萊格問,“賠錢的買賣咱可不做,科莫蘭,這應該是你做生意的第一原則。”“你竟然沒有把這些至理名言寫下來,真讓我吃驚。”尼克壓低聲音對斯特萊克說,露西則又把桌上的食物往瑪格麗特麵前遞(以彌補她不能把斯特萊克領回家,然後嫁給他,住在兩條街以外,家裡放著一台露西和格萊格送的嶄新漂亮的咖啡機)。吃過飯,他們回到客廳的米黃色三件套沙發上,拿出禮物和賀卡。露西和格萊格給他買了一塊新手表。“因為我知道你的那塊表裂了。”露西說。真難為她還記得,斯特萊克一陣感動,心頭熱乎乎的,暫時忘記了對露西的惱怒:露西今晚把他拖到這裡,嘮嘮叨叨地指責他的生活選擇,而且她當初居然嫁給了格萊格……他摘掉給自己買的那塊廉價但實用的替代品,戴上露西送的表:亮晶晶的大表盤,金屬表帶,簡直是格萊格那塊表的複製品。尼克和伊爾莎給他買了“你喜歡的威士卡”:艾倫單一麥芽。這使他一下子想到夏洛特,他是和夏洛特一起第一次品嘗這種酒的,可是就在這時,門口突然出現三個穿睡衣的身影,一下子趕跑所有感傷和懷舊的情緒,其中最高的一個問道:“上蛋糕了嗎?”斯特萊克從來都不想要孩子(這種態度遭到露西的譴責),很少見到這幾個外甥,所以不怎麼認識。最大和最小的孩子跟著媽媽走出屋子去拿生日蛋糕,中間的那個卻徑直跑到斯特萊克麵前,遞過來一張自製的賀卡。“這是你,”傑克指著圖畫說,“在領獎章。”“你得到獎章了?”妮娜問,滿臉帶笑,眼睛睜得大大的。“謝謝你,傑克。”斯特萊克說。“我想當兵。”傑克說。“都怪你,科莫蘭,”格萊格說,斯特萊克忍不住覺得他的語氣裡帶有一絲敵意,“給他買了玩具兵。跟他講了你的那支槍。”“是兩支槍,”傑克糾正父親,“你當時有兩支槍,”他對斯特萊克說,“可是不得不交了回去。”“記性真好,”斯特萊克對他說,“你會有出息的。”露西端來自製的蛋糕,上麵燃著三十六根蠟燭,裝飾著似乎好幾百顆聰明豆。格萊格關掉燈,大家開始唱歌。斯特萊克突然產生一種想要離開的強烈衝動。隻要能逃出這間屋,他就打電話叫計程車;然而,他無奈地賠著笑臉,躲避著瑪格麗特的目光,吹滅了蛋糕上的蠟燭,瑪格麗特坐在近旁的一張椅子上,毫不克製地怒視著他,看得他心裡發毛。他被這些善良的朋友和親人弄來,扮演給棄婦裝點門麵的伴侶,這也不能怪他呀。斯特萊克在樓下的衛生間裡打電話叫了計程車,半小時後便得體地做出遺憾的表情,宣布他和妮娜不得不告辭了,因為第二天還得起早呢。來到外麵擁擠而吵鬨的門廳,斯特萊克麻利地躲過瑪格麗特的唇吻,幾個外甥人來瘋大發作,並因為深夜吃糖而興奮不已,格萊格過分殷勤地伺候妮娜穿上大衣,尼克悄聲對斯特萊克說:“我原以為你不喜歡小個子女人呢。”“現在也不,”斯特萊克輕聲說,“她昨天幫我偷了點東西。”“是嗎?好吧,為了表達你的謝意,你得讓她在上麵,”尼克說,“不然你會把她像甲蟲一樣壓扁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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