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過書,老人便消失了。”一斯特萊克乘地鐵去伊莉莎白·塔塞爾的辦公室,隻有一站路,他站著(這樣短的路程總是沒法讓他完全放鬆,他隨時準備用假腿承受壓力,留神不要摔倒),突然想起羅賓並未責怪他接下奎因這樁案子。當然,她作為助理,沒有資格指責老板,但她拒絕一份高得多的薪水,跟他同甘共苦,因此,她若期待他在還清債務後適當地給她加加薪水也是情有可原。她很少批評彆人,或挑剔地保持沉默;在斯特萊克這輩子遇到的女性中,隻有羅賓似乎並不想要提升他和糾正他。在他過往的經曆中,女人總是期待你能理解她們不遺餘力地想要改變你,是體現了她們有多麼愛你。如此看來,她再過七個星期就要結婚了。再過七個星期,她就要成為馬修夫人了……她的未婚夫姓什麼來著?斯特萊克即使曾經知道,現在也想不起來了。在高誌街等電梯時,斯特萊克突然產生一種瘋狂的衝動,想打電話給他那個辦離婚的黑皮膚女客戶——她已經很清楚地表明非常歡迎發展這樣的關係——為了今晚能跟她廝混,他想像著,是在她位於騎士橋的那張灑了大量香水的鬆軟深陷的大床上。可是這個念頭剛一出現,就被立刻打消了。這樣的行為是缺乏理智的;比明明看不到報酬,還接手一個失蹤案還要荒唐……他為什麼要在歐文·奎因的案子上浪費時間呢?斯特萊克問自己,一邊低下頭抵擋寒冷刺骨的冬雨。因為好奇,他默想片刻,回答道,也許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行走在斯托爾街上,在傾盆大雨中眯起眼睛,將注意力集中於腳下,在濕滑的人行道上踩穩每一步,心裡想著,每天都要對付那些大款客戶帶給他的各種沒完沒了的貪婪和複仇案例,他的鑒賞力有退化的危險。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調查失蹤案了。如果能把逃跑的奎因交還給他的家人,肯定能獲得一種成就感。伊莉莎白·塔塞爾的文學代理公司在一處黑磚院落裡,院子裡大多是民宅,是繁忙的高爾街旁邊一個出奇安靜的死胡同。斯特萊克按響一塊古雅銅牌旁邊的門鈴。輕微的啪嗒聲響過後,一個穿著開領襯衫的白膚色年輕人把門打開,裡麵是一道鋪著紅地毯的樓梯。“你就是那個私人偵探吧?”年輕人問,口氣裡混雜著不安和興奮。斯特萊克跟著他走上樓梯,一路把雨水滴灑在破舊的地毯上。到了樓上,穿過一扇紅木門,進入一片很大的辦公區,這裡以前大概是一個獨立大廳和會客室。年深日久的典雅逐漸淪為破敗。窗戶上凝著水珠,看上去霧濛濛的,空氣裡彌漫著濃濃的陳年煙味。四麵牆邊擠擠挨挨地擺放著塞滿書的木頭書架,暗淡的牆紙幾乎全被鑲著鏡框的文學漫畫和諷刺畫遮住了。兩個沉重的書桌麵對麵放在一張磨損的小地毯上,但都沒有坐人。“我給你拿著大衣好嗎?”年輕人問,一個瘦瘦的、一臉惶恐的姑娘從一張桌子後麵驚跳起來。她手裡拿著一塊沾著汙跡的海綿。“我沒法把它弄出來,拉爾夫!”她焦慮地小聲對陪著斯特萊克的年輕人說。二“討厭,”拉爾夫不耐煩地嘟囔道,“伊莉莎白的那隻老狗,在薩利的桌子底下吐了。”他壓低聲音告訴斯特萊克,一邊拿起斯特萊克濕漉漉的克龍比式大衣,掛在一進門旁邊的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衣帽架上。“我去告訴她你來了。你接著擦。”他吩咐那個同事,然後走向第二扇紅木門,把門打開一道縫。“斯特萊克先生來了,裡茲。”一聲響亮的狗叫,緊接著是某個人低沉嘶啞的咳嗽聲,這樣的咳嗽,隻能是從一個老礦工的肺裡發出來的。“抓住它。”一個沙啞的嗓音說。代理辦公室的門開了,拉爾夫站在門裡,緊緊抓住一隻年邁、但看上去仍然爭強好鬥的杜賓狗的項圈,屋裡還有一個六十歲左右的人高馬大的女人,相貌平平,五官粗大,透著一股強勢。完美幾何形的鐵灰色短發,裁剪精致的黑色西裝,猩紅色的口紅,都使她有那麼一種衝勁兒。她散發出端莊華貴的氣息,這在成功老女人身上代替了性感的魅力。“你最好把它牽出去,拉爾夫。”代理說,一雙深橄欖綠色的眼睛看著斯特萊克。雨水還在橫掃著玻璃窗。“彆忘了拿便便袋,它今天有點拉肚子。”“進來吧,斯特萊克先生。”她的助理一臉厭惡地把大狗牽出她的辦公室,大狗的腦袋活像一個豺頭人身神。斯特萊克和杜賓狗擦身而過時,杜賓狗激憤地汪汪大叫。“薩利,倒咖啡。”代理衝那個神色驚慌的姑娘喊道,姑娘已經把海綿藏起來了。她驚得一躍而起,消失在她辦公桌後麵的一扇門裡,斯特萊克希望她能把手徹底洗乾淨再倒飲料。伊莉莎白·塔塞爾的辦公室十分擁擠,可以說是外間辦公室的一個濃縮的翻版:空氣裡一股煙味和老狗的臭味。她的辦公桌下放著一個粗呢的動物小床,牆上掛滿老舊的照片和印刷品。斯特萊克認出了其中最大的那幅:一個名叫平克曼的著名老作家,專門創作兒童繪本圖書,不知如今是否還健在。代理不出聲地示意斯特萊克在她對麵落座,斯特萊克不得不先把椅子上的一大摞文件和過期的《書商》雜誌搬開才坐下來,代理從桌上的盒子裡抽出一支煙,用一個瑪瑙打火機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接著爆發一陣呼哧帶喘的嘶啞的咳嗽,怎麼也停不下來。“這麼說來,”咳勁兒終於過去後,她坐回辦公桌後的皮椅子裡,沙啞著嗓子說道,“克利斯蒂安·費舍爾告訴我,歐文又一次上演了他著名的消失橋段。”“沒錯,”斯特萊克說,“那天晚上你和他為了他的那本書吵過一架後,他就失蹤了。”代理想要說話,可是她的話立刻被一陣新的咳嗽撕扯得支離破碎。她的身體深處發出一種可怕的、撕裂般的聲音。斯特萊克默默地等咳嗽過去。“聽聲音很嚴重啊。”他最後說道,代理終於咳好了,安靜下來,竟然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流感,”她用刺耳的嗓音說,“怎麼也好不了。利奧諾拉是什麼時候去找你的?”“前天。”“她能出得起你的價碼嗎?”她聲音沙啞地說,“我估計你的價錢不便宜,你可是偵破蘭德裡疑案的牛人。”“奎因夫人說你可以付錢給我。”斯特萊克說。她粗糙的麵頰漲成了豬肝色,因不斷咳嗽而變得淚汪汪的黑眼睛眯了起來。“我看,你可以直接去找利奧諾拉……”她拚命忍著再次咳嗽的欲望,胸腔在精致的黑西服下麵一起一伏,“——告訴她,我不會出一分錢去找她的丈夫。奎因已經不是——不是我的客戶了。告訴她——告訴她……”三她又被新一輪的劇烈咳嗽打倒。門開了,瘦瘦的女助理走進來,用吃奶的力氣端著一個重重的木頭托盤,托盤裡放著杯子和一個咖啡壺。斯特萊克趕緊起身從她手裡接過來;桌上幾乎沒有地方可放。女孩想騰出點空間,可是太緊張,不小心碰翻了一摞文件。代理一邊咳個不停,一邊憤怒地做了個責怪的手勢,姑娘嚇得趕緊逃出房間。“不——不中用的——小……”伊莉莎白·塔塞爾呼哧呼哧地說。斯特萊克把托盤放在桌上,沒有理會散落在地毯上的那些紙,重新坐下來。代理的盛氣淩人是斯特萊克所熟悉的模式——老女人們有意無意地利用了這樣一個事實:她們能在那些天性敏感的人的記憶中,重新喚起童年時那位強勢的、無所不能的母親的形象。斯特萊克對這種恫嚇是有免疫力的。首先,他自己的母親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卻是年輕的、愛心四溢的;其次,他感覺到這種虛張聲勢背後的脆弱。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牆上的老照片,桌下的舊狗籃,都顯示了這是一個多愁善感、缺乏自信的女人,她根本不是她那些年輕的雇員所想的那樣。終於,代理咳完了,斯特萊克倒了一杯咖啡遞給她。“謝謝。”她粗聲粗氣地嘟囔了一句。“這麼說來,你把奎因給開了?”斯特萊克問,“你們一起吃飯的那天晚上,你把這事告訴他了嗎?”“記不清了,”她啞著嗓子說,“事情很快就變得白熱化了。歐文站到飯店中央,就為了衝我嚷嚷,然後氣衝衝地一走了之,留下我來買單。如果你想知道當時他說了什麼,可以找到一大堆證人。歐文非要在公共場合大出洋相。”她又伸手摸了一支煙,然後想了想,遞給斯特萊克一支。把兩支煙都點燃後,她說:“克利斯蒂安·費舍爾對你說了什麼?”“沒說什麼。”斯特萊克說。“替你們倆考慮,但願如此。”她不客氣地說。斯特萊克沒有說話,自顧自地抽煙,喝咖啡,伊莉莎白等待著,顯然希望再聽到點什麼資訊。“他提到《家蠶》了嗎?”她問。斯特萊克點點頭。“他是怎麼說的?”“他說奎因在書裡寫了許多人,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來是誰。”片刻緊張的沉默。“我希望查德真的起訴他。這樣才能讓他閉嘴,是不是?”“你有沒有試著跟奎因聯係,自從他那天晚上走出——你和他在哪兒吃飯來著?”斯特萊克問。“河濱餐廳,”她用啞嗓子說道,“沒有,我沒試著聯係他。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他也沒有跟你聯係?”“沒有。”“利奧諾拉說,你告訴奎因那本書是他寫得最好的一本,後來又改變主意,不肯代理它了。”“她說什麼?我壓根兒就不是——不是——不是那麼……”這是她最厲害的一次咳嗽發作。看到她那樣連咳帶喘,斯特萊克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強行奪下她手裡的香煙。最後,發作平息了,她一口喝掉半杯滾熱的咖啡,似乎得到了一些緩解。再說話時底氣足了一些:“我不是那麼說的。‘是他寫得最好的一本書’——他是這麼告訴利奧諾拉的?”“是的。那麼你實際上是怎麼說的?”“我當時病了,”她沒有理會這個問題,隻顧沙啞地說道,“流感。一星期沒有上班。歐文給辦公室打電話,說寫完了;拉爾夫對他說我在家病倒了,歐文就把書稿直接快遞到我家裡。我不得不起床簽收。他一貫就是這麼做事的。我當時發燒四十度,站都站不起來。他的書寫完了,我就得立時三刻來讀它。”四她又灌了一口咖啡,說:“我把書稿扔在客廳的桌上,又回床上躺著了。歐文就開始給我打電話,幾乎每小時都打,問我對書的看法。從星期三一直打到星期四,不停地糾纏我……”我乾這行三十年了,以前從沒這麼做過,她呼哧呼哧地說,“那個周末我本來應該出去的。我一直盼著呢。我不想取消計劃,也不願意歐文在我外出時每隔三分鐘就給我打一個電話。於是……就為了讓他彆再來煩我……而且我當時仍感覺特彆難受……我就把書快速流覽了一遍。”她深深吸了一口香煙,連著咳了一陣,鎮定下來說道:“看起來並不比他的前兩本書寫得糟糕,倒好像還有所提高。一個非常有趣的假說。有些描寫很吸引人。一部哥特式的神話故事,一本恐怖版的《天路曆程》。”“在你讀到的那些片段裡,你認出了什麼人嗎?”“書裡的人物似乎都有象征意義,”她有點兒提防地說,“包括那個聖徒般的自畫像。大量的性變態描寫,”她又停下來咳嗽,“我當時就想,跟以前一樣是個大雜燴……但是我——我沒有仔細讀,這點我首先得承認。”斯特萊克可以看出,她不習慣承認自己有錯。“我——怎麼說呢,跳過了最後四分之一,就是他寫到邁克爾和丹尼爾的那些部分。我掃了一眼結尾,很荒誕,還有點兒莫名其妙……如果我不是病得那麼重,如果我把書好好地讀了,肯定會直接告訴他,這麼寫是會給自己惹麻煩的。丹尼爾是個——是個怪人,非常敏——敏感……”她的聲音又嘶啞了;呼呼地喘著氣,咬著牙把話說完,“——而那個邁——邁克爾是天下——天下第一惡人……”又爆發了一連串咳嗽。“奎因先生為什麼要出版一本注定會給他惹上官司的書呢?”斯特萊克等她咳完才問道。“因為歐文認為自己不像社會上其他人一樣受法律製約,”她聲音粗啞地說,“他認為自己是個天才,是個‘叛逆神童’。他以冒犯彆人為驕傲,認為這是大無畏的英雄主義。”“你看完那本書之後,是怎麼處理它的?”“我給歐文打了電話,”她說,閉了閉眼睛,似乎在克製自己內心的怒火,“我說:‘不錯,寫得很好。’然後我叫拉爾夫把那該死的東西從我家裡拿走,並叫他複印兩份,一份寄給傑瑞·瓦德格拉夫,他是歐文在羅珀·查德出版公司的編輯,另一份寄給,上——上帝啊,寄給克利斯蒂安·費舍爾。”“你為什麼不通過電子郵件把書稿直接發到辦公室呢?”斯特萊克好奇地問,“你沒有把它拷進儲存卡什麼的?”她把香煙撚滅在一個裝滿煙頭的玻璃煙灰缸裡。“歐文堅持使用他寫《霍巴特的罪惡》的那台舊電動打字機。我不知道這是矯情還是愚笨。他對技術特彆無知。也許他試過使用筆記型電腦,可是沒能搞定。他也許隻是想用這種方式讓自己顯得更格格不入吧。”“你為什麼把影本寄給兩家出版公司?”斯特萊克問,其實心裡已經知道了答案。“因為傑瑞·瓦德格拉夫雖說是出版界的聖人和大善人,”她又喝了幾口咖啡,回答道,“但即使是他,最近對歐文和他的怪脾氣也失去了耐心。歐文的上一本書是在羅珀·查德出的,賣得很差。我當時覺得做兩手準備比較明智。”“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書裡究竟寫了什麼的?”“那天傍晚,”她啞啞地說,“拉爾夫給我打了電話。他寄走了兩份影本,然後草草流覽了一下原件。他給我打電話,說道:‘裡茲,你有沒有好好讀過?’”五斯特萊克完全能夠想像,那個臉色蒼白的年輕助理打這個電話時是怎樣膽戰心驚,鼓足了多大的勇氣,他在做出這個決定前是怎樣痛苦地和那個女同事反複商量。“我不得不承認我沒有……沒有從頭到尾讀過,”她低聲說,“拉爾夫給我念了幾個我漏掉的片段……”她拿起瑪瑙打火機,心不在焉地打著,然後抬頭看著斯特萊克。我緊張起來了。趕緊給克利斯蒂安·費舍爾打電話,可是電話直接轉到語音信箱,我就給他留了言,告訴他寄去的書稿是一份初稿,他不用看,是我弄錯了,麻煩他儘快把它寄回——越快越好。我接著給傑瑞打電話,可是也打不通。他跟我說過那個周末要和妻子一起出去過紀念日。我當時希望他沒有時間看稿子,就給他留了跟費舍爾那條類似的語音訊息。“然後我給歐文回了電話。”她又點燃一支煙。吸煙時粗大的鼻孔翕動著,嘴巴周圍的皺紋加深了。我簡直沒法把話說出來,即使說出來了也沒什麼用。他不讓我說話,隻顧自己說個不停,這隻有歐文才做得出來。他彆提多得意了。他說我們應該一起吃頓飯,慶祝一下書的完稿。於是我掙紮著穿好衣服,到了河濱餐廳,坐下來等著。接著歐文來了。“他甚至沒有遲到。平常總是遲到的。他一副飄飄然的樣子,興奮得要命。真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勇敢的、驚世駭俗的事情。我還沒能插進一句話,他就開始談起電影改編的事。”煙從她鮮紅的嘴唇間噴出來,再加上一雙亮閃閃的黑眼睛,看上去像龍一樣嚇人。“後來我對他說,我認為他的作品很差,居心不良,不能出版,他一下子跳了起來,把椅子甩到一邊,開始嚷嚷。他在侮辱了我的人格和事業之後,對我說,如果我沒有勇氣繼續做他的代理,他就自己出版那玩意兒——做成電子書。說完就氣衝衝地一走了之,留下我來買單。其實,”她低吼著說,“他一貫都是那副德——德行……”情緒激動又激起比先前更厲害的一陣猛咳。斯特萊克都擔心她要窒息了。他從椅子裡探起身,但她揮揮手讓他彆管。最後,她臉色發紫,眼淚汪汪,用砂礫般的嗓音說:“我想儘一切辦法補救。在海邊度假的周末徹底毀了;我不停地打電話,想聯係上費舍爾和瓦德格拉夫。短信發了一條又一條,為了能收到信號,一直守在圭提安該死的懸崖上……”“你是那裡的人?”斯特萊克問,微微有些吃驚,他沒有從她的口音裡聽出童年記憶中的康沃爾方言。“我的一個作者住在那裡。我跟她說,我已經四年沒有離開倫敦了,她就邀請我過去度周末。想帶我去看看她書中寫到的所有那些美麗的地方。有些景色美極了,我這輩子都沒見過,可是我滿腦子都想著那本該死的《家蠶》,想阻止每個人去讀它。我睡不著覺,心情糟到極點……”終於,在星期天吃午飯的時候,我得到了傑瑞的回音。傑瑞周末根本就沒出去過紀念日,聲稱沒有收到我的資訊,所以他就決定讀一讀那本該死的書。“他感到厭惡和憤怒。我向傑瑞保證,我會儘自己的一切力量阻止那個破玩意兒……但我不得不對他承認,我同時寄了一份給克利斯蒂安,傑瑞聽了這話,直接就把電話掛斷了。”“你有沒有告訴他,奎因威脅說要把那本書弄到網上去?”“沒有,”她沙啞著嗓子說,“我暗暗祈禱他是光打雷不下雨,因為歐文其實對電腦一竅不通。但我還是擔心……”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六“你擔心什麼?”斯特萊克催促道。她沒有回答。“自己出版的說法能說明一些問題,”斯特萊克隨意地說道,“利奧諾拉說奎因那天晚上消失時,帶走了他自己那份手稿,以及所有的筆記。我當時懷疑他是不是打算一把火燒掉或扔進河裡,現在看來他可能是想把它變成一本電子書。”這個資訊沒有使伊莉莎白·塔塞爾的情緒有任何好轉。她咬牙切齒地說:“他有個女朋友。是教寫作班時認識的。那女人的書都是自己出版的。我之所以知道她,是因為歐文想讓我對她那些該死的情色幻想感興趣。”“你跟她聯係過嗎?”斯特萊克問。“說實在的,我聯係過。我想把她嚇跑,我想告訴她,如果她幫歐文把那本書改換格式,或在網上銷售,她可能也會成為案件當事人。”“她是怎麼說的?”“我沒有聯係上她。試了好幾次。也許她已經不用那個號碼了,誰知道呢。”“可以把她的聯係方式給我嗎?”斯特萊克問。“拉爾夫有她的名片。我叫拉爾夫不停地給我撥她的電話。拉爾夫!”她大聲叫道。“他牽著寶寶出去還沒回來!”門外傳來那個姑娘驚慌失措的尖細嗓音。伊莉莎白·塔塞爾翻翻眼珠,慢吞吞地站起身來。“叫她找是沒用的。”代理剛出去把門關上,斯特萊克就騰地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後麵,彎腰審視牆上吸引他目光的一張照片,他不得不先把書架上的一張合成照挪開,照片上是一對杜賓狗。他感興趣的那張照片有A4紙那麼大,是彩色的,但已發黃褪色。從照片上四個人的服裝款式看,至少是二十五年前照的,地點就在這座大樓外。一眼就能認出伊莉莎白來,她是四個人中唯一的女性,人高馬大,相貌平平,黑頭發被風吹亂,穿著一件深粉紅色和青綠色的低腰連衣裙,顯得很呆板。她的一側站著一個身材修長的淺黃色頭發的年輕男子,英氣逼人;另一側是一個皮包骨頭、臉色陰沉的矮個子男人,腦袋大得與身體不成比例。他看著有點麵熟。斯特萊克猜想可能在報紙或電視上見過。在這個身份不詳、但可能很有名的男人身邊,就站著比現在年輕得多的歐文·奎因。他是四個人中最高的,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白西服,發型用最形象的說法是尖嘴梭子魚。斯特萊克忍不住想像出大衛·鮑伊(大衛·鮑伊(1947-),英國著名搖滾音樂家,其音樂影響現今眾多西方樂壇歌手,與披頭士、皇後樂隊並列為英國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搖滾明星。)變胖後的樣子。門開了,抹了潤滑油的鉸鏈發出輕微的呼呼聲。斯特萊克沒有試圖掩飾自己在做什麼,而是轉過身麵對代理。代理手裡拿著一張紙。“那是弗雷切,”她說,眼睛看著斯特萊克手裡狗的照片,“去年死了。”斯特萊克把狗的照片放回書架上。“噢,”她這才明白過來,“你是在看另一張照片。”她走到褪色的照片前,跟斯特萊克並肩站著。斯特萊克注意到她差不多有一米八二,身上散發著JPS香煙和艾佩芝香水的氣味。“那是我代理公司開張的第一天。這些是我第一批的三個客戶。”“他是誰?”斯特萊克問的是那個漂亮的黃發青年。“約瑟夫·諾斯。是他們中間最有才華的。不幸的是,英年早逝。”“這位是……”“邁克爾·範克特,這還用說。”她說,口氣裡透著驚訝。“我就覺得看著眼熟。你還代理他嗎?”“不了!我還以為……”七雖然話沒說完,但斯特萊克聽見了後麵的半句:我還以為大家都知道呢。隔行如隔山:也許整個倫敦文學界確實知道為什麼大名鼎鼎的範克特不再是裡茲的客戶,但斯特萊克並不知情。“你為什麼不再代理他了呢?”他問,重新坐了下來。伊莉莎白把手裡的那張紙隔著桌子遞給了他;這是一份影印件,原件可能是一張又薄又臟的商業名片。“多年以前,我必須在邁克爾和歐文之間做出選擇,”她說,“我真是個該——該死的傻瓜……”她又開始咳嗽,聲音變成了支離破碎的喉音——竟然選了歐文。“凱薩琳·肯特的聯係方式,我隻有這些。”她不由分說地加了一句,停止討論範克特。“謝謝,”斯特萊克說,把紙折起來塞進錢夾,“奎因跟她相好有多久了,你知道嗎?”“有一陣子了。利奧諾拉在家裡陪奧蘭多,奎因帶凱薩琳去出席派對。簡直是丟人現眼。”“你知道奎因有可能藏在哪裡嗎?利奧諾拉說你曾經找到過他,以前他……”“我沒有去‘找’,”她沒好氣地說,“他在酒店住了一星期左右,然後給我打電話,問我要一筆預付金——他稱之為禮金——去支付小冰箱酒水的帳單。”“你付給他了嗎?”斯特萊克問。裡茲看上去絕不是輕易受人擺布的人。她做了個苦臉,似乎承認了某種令自己羞愧的弱點。斯特萊克並沒指望她回答。“你見過奧蘭多嗎?”“沒有。”她張開嘴想往下說,卻又似乎改變了主意,隻是說道:“我和歐文認識很久了,曾經是很好的朋友……曾經。”她加了一句,語氣十分苦澀。“在這次之前,他一般住在哪些酒店?”“我記不全了。有一次是肯辛頓的希爾頓。聖約翰林的達紐比斯。都是毫無個性的大酒店,能提供他在家裡得不到的物質享受。歐文並不是個放浪形骸的人——除了他的衛生狀況。”“你對歐文很了解。你認為他有沒有可能……”她帶著淡淡的冷笑替他把話說完:“——‘做傻事?’當然不會。他做夢也不會想到這世界能少得了天才作家歐文·奎因。不會,準是藏在什麼地方算計著報複我們大家呢,為沒有開展全國大搜捕而憤憤不平。”“他經常這樣玩失蹤,難道還指望彆人搜捕他?”“沒錯,”伊莉莎白說,“每次他玩這種消失的小伎倆,都指望自己能上頭條。問題是他第一次這麼乾的時候成功了。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他跟他的第一位編輯大吵一架後人間蒸發,引起了人們的一些關注,媒體也確實有過點響動。從那以後,他就一直抱著那樣的希望。”“他妻子一口咬定,如果她報警,歐文會很生氣的。”“我不知道她是打哪兒來的這個想法,”伊莉莎白說著,又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歐文會以為,要尋找他這樣一位大人物,國家至少得動用直升機和警犬。”“好吧,耽誤你的時間了,”斯特萊克說著就準備站起來,“謝謝你願意見我。”伊莉莎白·塔塞爾舉起一隻手說道:“彆忙。我還想求你點事。”斯特萊克耐心地等待著。裡茲不習慣求人幫忙,這是很明顯的。她默默地抽了幾秒鐘煙,又激起一陣壓抑的猛咳。“這——這……《家蠶》的事給我帶來很大傷害,”她終於啞著嗓子說道,“星期五的羅珀·查德周年紀念晚會取消了對我的邀請。我交付給他們的兩部書稿也被退了回來,連句謝謝也沒有。我還為可憐的平克曼的最新作品感到擔憂,”她指著牆上那位年邁的童書作家,到處都在流傳一個令人惡心的謠言,說我跟歐文互相勾結,我慫恿他把邁克爾·範克特的一樁舊醜聞改頭換麵,挑起大家的爭論,目的是希望各家出版社來競爭這本書。“如果你還要走訪什麼認識歐文的人,”她開始說到要點了,“拜托你告訴他們——特彆是傑瑞·瓦德格拉夫,要是能見到他的話——就說我根本不知道寫了什麼。我若不是病得那麼厲害,絕對不會把它寄出去,更不會寄給克利斯蒂安·費舍爾。我當時,”她遲疑了一下,“疏忽了,僅此而已。”怪不得她這麼急著想要見斯特萊克。她用兩家酒店和一個情婦的位址提出這樣一個請求,似乎倒也不算過分。“有機會的話我肯定會說的。”斯特萊克說著便站起身來。“謝謝你,”她粗聲說道,“我送你出去。”一出辦公室,迎麵就是一陣狂吠。拉爾夫和老杜賓狗散步回來了。拉爾夫的濕頭發整齊地攏在腦後,他拚命抓住戴著灰色口套、衝斯特萊克汪汪大叫的杜賓狗。“它一向不喜歡陌生人。”伊莉莎白·塔塞爾淡淡地說了一句。“有一次還咬過歐文。”拉爾夫主動說道,似乎這能讓斯特萊克感覺舒服點,因為杜賓狗看樣子想要加害於他。“是啊,”伊莉莎白·塔塞爾說,“真可惜……”但她又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咳喘纏住了。另外三個人靜靜地等她恢複。“真可惜沒有把他咬死,”她終於喘著氣說,“不然能省我們多少麻煩啊。”她的兩位助手一臉驚愕。斯特萊克跟她握了握手,輕聲說了句再見。門在杜賓狗的狂吠和咆哮聲中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