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你靠什麼為生?”“答:斷斷續續的睡眠。”一“那個大名鼎鼎的家夥,”電話那頭的沙啞嗓音說道,“最好讓他完蛋,斯特萊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沒剃胡子的大塊頭男人大步走著,手機緊貼在耳邊,他咧開嘴唇笑了笑。“確實跟這事有關。”“他媽的這才早上六點!”“已經六點半啦,你如果想要我弄到的東西,就趕緊來拿,”科莫蘭·斯特萊克說,“我離你住的地方不遠。附近有一家……”“你怎麼知道我住在哪兒?”那個聲音問道。“你告訴過我,”斯特萊克忍著哈欠說,“你在賣房子。”“哦,”那人放心了,“記性真好。”“附近有一家二十四小時小餐館……”“彆費事了。待會兒去辦公室……”“卡爾佩珀,我今天早晨還有一位元客戶,他出的價可比你高,我一夜都沒合眼。如果你想要這材料,現在就得過來拿。”一聲歎息。斯特萊克聽見床單窸窸窣窣。“最好是新鮮玩意兒。”“長巷的史密斯菲爾德咖啡館。”斯特萊克說完就掛斷了電話。他順著坡路朝史密斯菲爾德市場走去,本來就不穩的腳步瘸得更厲害了。市場孤零零地矗立在隆冬的黑暗中,是一座巨大的維多利亞風格的長方形建築,肉類交易的神殿。每天早晨四點,動物的肉在這裡被卸下,分割,打包,賣給倫敦各地的肉商和餐館,這樣的情形已經持續了好幾個世紀。斯特萊克聽見黑暗中傳來人們的說話聲、吆喝聲和貨車卸肉時“嗶嗶”的倒車聲。他走進長巷後,便混跡於許多裹得嚴嚴實實的男人中間,他們都在目標明確地忙著星期一早上的營生。市場大樓一角有一尊獅身鷲首的怪獸石雕在站崗,下麵聚集著一夥送快遞的人,都穿著螢光外套,用戴手套的雙手捧著大杯的熱茶。馬路對麵,史密斯菲爾德咖啡館像一座敞開的壁爐,在黑暗中散發著光亮。咖啡館二十四小時營業,一個鴿子籠大的地方,暖意融融,供應油膩的食物。咖啡館沒有廁所,但跟隔著幾個門的賽馬事務所有約定,客人可以到那裡如廁。賽馬事務所還有三個小時才開門,於是斯特萊克繞到一條小巷,在一個黑乎乎的門洞裡釋放了因熬夜工作猛灌淡咖啡而變得脹鼓鼓的膀胱裡的尿液。他又累又餓,終於轉過身,帶著一個男人突破身體極限時才能體會到的愉悅,走進煎雞蛋和熏鹹肉的油膩氛圍。兩個穿羊毛衫和雨衣的男人剛空出一張桌子。斯特萊克移動著龐大的身軀,進入那個狹小的空間,一屁股坐進那張硬邦邦的鋼木椅子,如釋重負地咕噥一聲。義大利老板沒等他開口,就把一個白色大杯子放在他麵前,裡麵是熱茶,旁邊還有抹了黃油的三角形麵包。五分鐘不到,放在橢圓形大盤子裡的一份完整的英式早餐端到了他眼前。斯特萊克的模樣跟咖啡館裡那些橫衝直撞的大漢們差不多。他大塊頭,黑皮膚,濃密的短短卷發,但已經有點謝頂,圓鼓鼓的額頭,下麵是拳擊運動員般的大鼻子和兩道透著乖戾脾氣的濃眉。下巴布滿胡子茬,看上去臟兮兮的,黑眼圈使那雙黑眼睛顯得更大了。他一邊吃,一邊迷迷糊糊地看著對麵的市場大樓。夜色逐漸淡去,離得最近的那個二號拱門變得清晰了:一張刻板的石頭麵孔,年深日久,胡子拉茬,在門洞上方盯視著他。難道真的有過動物屍體守護神?二他剛開始吃香腸,多明尼克·卡爾佩珀就到了。這位元記者差不多跟斯特萊克一樣高,但是很瘦,麵色像唱詩班的少年歌手一樣稚嫩。他的臉似乎被人逆時針擰了一下,有一種奇怪的不對稱感,使他不至於英俊得有點兒娘氣。“這次最好夠料。”卡爾佩珀說著坐下來,脫掉手套,幾乎是懷疑地打量了一下咖啡館。“想吃點什麼嗎?”斯特萊克嘴裡含著香腸問。“不用了。”卡爾佩珀說。“情願等著吃羊角麵包?”斯特萊克咧嘴笑著問。“廢話少說,斯特萊克。”把這個公學老男生激怒簡直太容易了,他帶著一股叛逆的勁兒點了熱茶,並且(斯特萊克注意到後覺得很好笑)管那個一臉淡漠的侍者叫“夥計”。“說吧?”卡爾佩珀用蒼白修長的雙手捧著熱氣騰騰的杯子,問道。斯特萊克把手伸進大衣口袋,抽出一個信封,隔著桌子遞過去。卡爾佩珀抽出信封裡的東西看了起來。“他媽的。”片刻之後他輕聲說。他興奮地翻動著那些紙,有幾張上是斯特萊克親筆寫的內容。“你這是從哪兒弄來的呀?”斯特萊克嘴裡塞滿香腸,用一根手指戳著其中一張紙,上麵潦草地寫著一家辦事處的地址。“他那個該死的私人助理,”他說,終於把香腸咽下去,“那家夥一直在跟她上床,還有另外那兩個你知道的女人。她剛發現自己不可能成為下一任派克夫人。”“你究竟是怎麼發現這個的?”卡爾佩珀問,抬眼盯著斯特萊克,那些紙在他激動的手裡微微顫抖。“通過偵探工作。”斯特萊克嘴裡又塞滿香腸,含糊不清地說,“你原來不是也乾這個嗎?後來才外包給我們這樣的人。但是她得考慮前途,所以,卡爾佩珀,彆讓她出現在報導裡,行嗎?”卡爾佩珀嗤之以鼻。“她早該考慮到這點,在她偷取……”斯特萊克一個敏捷的動作,把那些紙從記者手中抽出來。“不是她偷的。那家夥叫她今天下午把這些東西列印出來。她唯一不該做的就是把它們拿給我看。如果你準備在報紙上報導她的私生活,卡爾佩珀,我把它們收回。”“去你的。”卡爾佩珀說著,伸手來搶斯特萊克汗毛濃密的手中攥著的嚴重偷稅漏稅的證據。“好吧,我們會把她排除在外的。但那家夥肯定會知道這些材料是從哪兒漏露出去的。他可不是個大笨蛋。”“他會怎麼做?把她拖到法庭,讓她把過去五年親眼目睹的其他見不得人的事全都抖摟出來?”“這倒也是。好吧,”卡爾佩珀思忖了一會兒,歎了口氣,“給我吧。我不會在報導裡提到她,但我需要跟她談談,行嗎?看她是不是靠譜。”“這些東西絕對靠譜。你不用去跟她談。”斯特萊克斬釘截鐵地說。他剛離開那個渾身發抖、頭腦不清的怨婦,讓她跟卡爾佩珀單獨待在一起肯定不安全。那個男人曾許諾給她婚姻和孩子,如今她一心隻想報複這個男人,在這種強烈願望的驅使下,她可能會徹底斷自己和前程。斯特萊克沒用多少時間就取得了她的信任。她已經快四十二歲了;曾以為自己會為派克爵士生兒育女;現在,一種殺戮的欲望已經牢牢控製了她。斯特萊克陪她一起坐了幾個小時,聽她講述那段錯愛的故事,看著她淚流滿麵地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在沙發上前後搖晃,用雙手抵住前額。最後她無奈地同意做背叛者:這意味著她親手埋葬了自己的所有美夢。三“一個字都不要提到她!”斯特萊克說,用幾乎是卡爾佩珀兩倍大的拳頭牢牢攥著那些紙,說道,“行不行?即使沒有她,這篇報導也他媽的夠分量了。”卡爾佩珀遲疑一會兒,做了個苦臉,妥協了。“好吧,好吧。快給我吧。”記者把報表塞進衣服內側的口袋,大口喝茶,心裡想著一位英國貴族即將名聲掃地,這誘人的前景使他忘記了對斯特萊克短暫的不滿。“彭尼韋爾的派克爵士,”他愉快地輕聲念叨,“你就吃不了兜著走吧,夥計。”“你的東家會認帳吧?”帳單放在他倆之間時,斯特萊克問。“沒問題,沒問題……”卡爾佩珀丟了一張十英鎊鈔票在桌上,兩個男人一起離開了咖啡館。門剛在他們身後關上,斯特萊克就點了一支煙。“你是怎麼讓她開口的?”卡爾佩珀問,他們一同冒著嚴寒往前走,經過那些仍在市場來來往往的貨車和摩托車。“我隻是聽著。”斯特萊克說。卡爾佩珀側眼看了看他。“我以前用過的那些偵探,都把時間花在獲取手機短信上。”“那可是犯法的。”斯特萊克說,在逐漸淡去的夜色中吞雲吐霧。“可是……”“你保護你的資源,我也保護我的資源。”兩人默默地走了五十米,斯特萊克每走一步,都瘸得更明顯。“這次肯定夠料。夠料,”卡爾佩珀愉快地說,“那個虛偽的老東西一直哭哭啼啼地抱怨企業家貪婪,原來他自己在開曼群島藏了二千萬……”“很高興讓你滿意,”斯特萊克說,“我會用郵件把付費發票寄給你。”卡爾佩珀又側眼看了看他。“讀過上星期報紙上關於湯姆·鐘斯兒子的報導嗎?”他問。“湯姆·鐘斯?”“威爾士歌星。”卡爾佩珀說。“噢,他呀,”斯特萊克毫無熱情地說,“我在軍隊裡認識一個湯姆·鐘斯。”“你讀過那篇報導嗎?”“沒有。”“精彩的長篇采訪。他說他從未見過父親,也從沒有父親的消息。我估計他得到的報酬可比你的帳單高。”“你還沒有見到我的付費發票呢。”斯特萊克說。“隻是隨便一說。你接受一個愉快的小采訪,就可以休息好幾個晚上,不用走訪那些秘書。”“你可彆再這麼多嘴,”斯特萊克說,“不然我就要停止給你打工了,卡爾佩珀。”“沒問題,”卡爾佩珀說,“我怎麼也能寫出一篇。搖滾歌星有個兒子,兩人關係疏遠,兒子不知道父親是誰,從事私人……”“教唆彆人盜取手機資訊也是犯法的,我聽說。”到了長巷的巷口,兩人慢下腳步,轉身麵對彼此。卡爾佩珀的笑聲裡透著不安。“那我就等著你的付費發票了。”“好的。”他們朝不同的方向走去,斯特萊克直奔地鐵站。“斯特萊克!”他身後的黑暗中傳來卡爾佩珀的聲音,“你跟她上床了嗎?”“等著看你的報導,卡爾佩珀。”斯特萊克頭也不回,疲憊地喊了一聲。他一瘸一拐地走進昏暗的地鐵站入口,消失在卡爾佩珀的視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