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1 / 1)

超越極限 橫山秀夫 1816 字 1天前

晚上10點鐘,悠木和雅終於離開了報社。白天被似火的驕陽,曬得發燙的地麵和建築物,此刻依然散發著熱氣,讓人覺得煩躁不安。悠木和雅駕車駛出停車場。望月彩子有些沙啞的聲音在耳邊回響:“人的生命有大小嗎?”“這些生命重,那些生命輕,這些生命珍貴,那些生命不珍貴……”望月彩子憤憤地說,“我發現,整個新聞媒體都認為:隻有在這次空難中,遇難的人們的生命,才是最珍貴的。”望月彩子的話打動了悠木和雅。他接過彩子寫的文章,並力排眾議,以“日航全權”的名義把彩子的文章,一字不改地安排在讀者來信“日航特輯”欄目裡。最後四行文字,像火一樣燒灼著眼睛:“在我父親和堂兄死後,那麼多人沒掉一滴眼淚,為此,我不會哭泣。”“在這次世界最大的空難中,那麼多人遇難身亡,為此,我也不會哭泣。”悠木和雅捱著方向盤的手攥得緊緊的。望月彩子的文章當然是不能不登的,回避的理由是沒有的,但是,做出那種決定以後,悠木和雅的心裡,還是不住地敲小鼓。讀者的反應會怎麼樣?抗議電話會來多少?遇難者家屬看了報紙以後,會不會對《北關東新聞》產生反感?悠木和雅打定了主意:就算隻有一位遇難者家屬,向報社提出抗議,他也得主動辭掉這份工作。離家越來越近了。空難發生以來,悠木和雅是第一次,在弓子還沒睡覺的時候回家。他沒有等著報紙付印,因為負責讀者來信欄目的稻岡對他說:“悠木啊,不是隻有社會部的記者,才是記者,讀者來信的版麵我負責,你就回家去吧。”悠木和雅今天很想見弓子,既然稻岡這麼說,他也就沒客氣。報社的工作也許丟掉,這話應該早點兒對弓子說。當悠木和雅說出“誰要是不想跟這事兒染上乾係,從現在起,就到外邊喝咖啡去!”那句話以後,沒有一個人離開辦公室。副主任追村扔下一句“你小子這輩子算是完蛋了”,就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四處打起電話來。看樣子,就算沒有一位遇難者家屬提出抗議,悠木和雅也彆想在報社裡待下去了。悠木和雅掏出鑰匙,開門進了家,換拖鞋的時候,聽見了客廳裡傳出弓子、由香利和小淳的說笑聲。看來他們都還沒睡。當悠木和雅突然出現在客廳以後,妻子弓子的眼睛瞪得圓圓的,顯出吃驚的樣子:“啊!……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啊?”由香利高興地叫著:“爸爸回來啦!……”可是,小淳隻看了悠木和雅一眼,一句話沒說,就轉過身去,繼續看電視了。悠木和雅沒有往客廳裡的沙發上坐,而是坐在了餐廳的椅子上。沙發離小淳太近了,萬一小淳站起來,就回他自己的房間去,這麼融洽的氣氛,豈不是被悠木給破壞了?弓子趕緊走過來問:“你要吃點兒什麼?”“不了,吃過了。”“今天有什麼高興事嗎?”“什麼?……”悠木和雅一愣,看了弓子一眼,“我看上去很高興嗎?”“對,滿臉高興的樣子。”悠木和雅不由得抬起手來,摸了摸自己的臉。弓子接過悠木解下來的領帶:“給你放一浴缸水,去泡個澡吧,我們都是洗的淋浴。”“那就放吧!……”悠木和雅知道:弓子想節約用水,但還是讓弓子放水,他想好好輕鬆一下。弓子去洗澡間放水去了,悠木和雅從櫃櫥裡,拿出兩罐啤酒放進冰箱裡,打算泡完澡再喝。悠木和雅看了看正在看電視的由香利和小淳,搭訕著:“由香利,巨人隊對大洋隊的比賽,誰贏了?”“不知道。”由香利對除了關西的“老虎隊”以外的球隊,根本就不關心。悠木和雅扭扭脖子,又扭扭肩膀,看看由香利,又看了看小淳,一時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好了。這時,弓子從洗澡間出來了。“我說娘子大人!……”悠木和雅招呼了弓子一聲。“怎麼了?”弓子好奇地歪著頭。“你坐下,我跟你說一件事……”悠木和雅簡單明了地跟弓子,說了說安西耿一郎的事情。弓子大吃一驚:“什麼?植物人?……”“對,醫學上叫遷延性意識障礙。”“那麼,他還能恢複意識嗎?”“可能性很小。”悠木和雅嚴肅地說。弓子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安西夫人實在太可憐了!……”“安西還有一個兒子,名叫燐太郎。”“知道,跟小淳同歲。”“我想時時把他帶回家裡來,跟咱們吃頓飯什麼的。安西耿一郎這一病,他老婆就顧不上照顧兒子了。”“應該這樣。”弓子點了點頭。“經常帶他來吧,我幫媽媽做飯!……”由香利聽見爸爸媽媽談話的內容,插嘴說。小淳也轉過半個臉來。悠木和雅趁機對兩個孩子說:“你們也要多安慰他。”由香利興奮得眼睛閃閃發光:“爸爸!……那孩子怎麼樣?”“是個好孩子,就是不怎麼愛說話。”“長得精神嗎?”由香利笑著問。“這個嘛,爸爸可說不好。反正是個好孩子。”“哼!……”由香利對爸爸的回答不太滿意。“嗨,小淳!……”悠木和雅衝著正在看電視的兒子的側臉,叫了一聲,也不等兒子答應,就繼續說了下去,“燐太郎他爸爸是個登山家,我也跟他學過爬山。以後咱們帶上燐太郎,一起去爬山吧。”悠木和雅還沒有來得及,觀察小淳的反應,由香利在一旁叫了起來:“我也去!我也去!……”“當然可以啦,不過,你不是還得去打排球嗎?”“討厭!我不打排球了!……退出!退出!”這時,小淳轉過臉來,沒看悠木的眼睛,隻看著悠木胸前問:“爬山?什麼山?”“榛名山啦,妙義山啦,多了。山上可好玩兒了,空氣也新鮮……”悠木和雅拿雙手比畫著說,“怎麼樣?跟爸爸去吧!……”“……讓我想想。”小淳說完,就又轉過臉來,看電視去了。由香利拽著小淳的衣服:“哥哥,哥哥,我也去!我也去!……”小淳那不耐煩的臉上,分明帶著幾分微笑。悠木和雅泡在浴缸裡,一時間思緒萬千。罪惡感和滿足感交錯著,湧上了悠木和雅的心頭。利用安西燐太郎拉上小淳一起去爬山……不,這對燐太郎也是一件好事,那孩子肯定也會高興的……悠木和雅拿雙手,捧起了一捧熱水,洗了一把臉:“啊,好長的一天啊!……”望月彩子……這些生命重,那些生命輕,這些生命珍貴,那些生命不珍貴……他奶奶的,管他呢!……不想這些了,反正已經決定了,彩子的文章明天見報!……“今天有什麼高興事嗎?”弓子的話在耳畔響起。“我真的是滿臉高興的樣子嗎?不可能!……恐怕是臉上的肌肉,繃得太緊張了吧?……”悠木和雅暗暗感歎著。“被迫辭去報社的工作,難道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嗎?……”悠木和雅暗自苦笑著,“對了,這件事情還得對弓子說。”悠木和雅從洗澡間出來的時候,客廳裡就剩下弓子一個人了。電視機已經關了,黑糊糊的熒光屏,既讓他感到安心,又讓他感到喪氣。“孩子們都睡了?”“剛睡下。”弓子給丈夫倒了一杯啤酒,“還不怎麼涼,湊合著喝吧。”悠木和雅坐在沙發上,拿起茶幾上的一份《北關東新聞》,翻到電視節目預告那一版,發現這些天一直以“日航”為中心的報道,已經減少了許多。“看看四頻道。”悠木和雅對弓子說。“關於空難的?”“嗯,體育新聞以後,就是紀實報道。”弓子打開電視,在悠木身旁坐下,說了句“我也喝一杯吧”,於是便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啤酒。悠木和雅想把辭掉報社的事,對老婆如實說出來,但是,他怎麼也說不出口。這時,弓子說話了:“我說他爸,彆太往心裡去了。”“什麼彆太往心裡去了?”“小淳的事嘛,那孩子並不討厭你。”悠木和雅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僵硬起來。“怎麼說呢?……”弓子低聲嘟囔著。“那孩子有點兒笨,不知道怎麼跟你,把關係搞好,除此以外沒有彆的……這孩子性格上像你。”悠木和雅頓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弓子把臉轉向悠木和雅,對他說:“孩子再大點兒就好了,再大點兒就能夠理解,父母對他們的一片苦心了。你不是打過他嗎?孩子一時半會兒忘不了,你也不用著急,慢慢兒來。”悠木和雅還是不知道說什麼好。“你聽著呢嗎?”“全指望你了!……”悠木和雅不由得激動起來,“希望你能夠永遠地,做孩子們的太陽,隻要有了你這個太陽,小淳和由香利就都沒問題了。”“太陽?我才不想做太陽呢!……”弓子笑了起來,“你的話太誇張了,所以,小淳受不了你那一套。”正因為是夫婦,才能夠這麼相互了解,儘管是夫婦,也有永遠不能互相了解的地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悠木和雅覺得很痛苦。母親唱的搖籃曲,突然在悠木和雅的耳邊回響了。悠木和雅小時候,是多麼渴望見到太陽啊!正是有了這種渴望,他才勇敢堅強地活下來的。弓子睡覺去了。悠木一個人坐在客廳裡,被難以名狀的虛無感籠罩著。體育新聞播送完了,連誰輸誰贏都沒有鬨清楚。關於日航空難的紀實報道,到底都說了些什麼,悠木和雅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悠木和雅迷迷糊糊地坐在沙發上,環視四周——被曬得退了色的窗簾,某年結婚紀念日買的白色掛鐘,弓子曾一度特彆著迷的手工掛毯,由香利做的曾經在學校裡,得了特等獎的版畫,小淳的玩具跑車,在地板上留下的黑印……一切的一切,都記錄著這個家的曆史,是那麼值得留戀……如果被迫辭去了報社的工作,這所房子就得賣了吧?……如果悠木和雅不當記者了,還能做什麼工作呢?自由撰稿人?……如今自由撰稿人多如牛毛,靠這個是絕對不能養家糊口的。那就去東京闖一闖?沒有認識的人在東京,悠木將寸步難行。四處應聘?一個四十歲的、沒有任何專業知識的人,誰要呢?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了,悠木和雅不禁嘲笑起自己來。悠木和雅咒罵自己白活了四十年,也咒罵那個突然出現在,他人生的十字路口的,那個天真無邪的姑娘——望月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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