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木和雅握著方向盤的手,好像還抓著安西燐太郎那個柔軟的皮球。把車開進報社停車場的時候,悠木和雅撇了一眼,儀表盤旁邊的數字式時鐘。下午兩點13分。彆在腰上的呼機又叫了起來。悠木和雅兩階並作一階地奔上三樓,來到編輯部的大辦公室裡。在他的辦公桌旁邊坐著的岸本,眼睛瞪得圓圓的:“嗨!下暴雨啦?”悠木和雅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襯衣被汗水打得透濕,幾乎沒有一塊乾的地方,他氣喘籲籲地回答岸本:“啊,玩兒了會兒棒球。”“這大熱天的玩兒棒球?”岸本驚訝地問。悠木和雅這才發現,剛才自己並沒有感到天氣有多麼熱。可能是為了不讓安西燐太郎掃興,更有可能是悠木自己,已經沉醉在其中了。“先彆說這個了,呼我那麼多次,有什麼急事?”“你自己去看一看吧!……”岸本朝悠木的辦公桌努了努嘴。稿件堆得像一座小山,鎮紙下邊還壓著十來張留言條,最上邊的一個是玉置發送來的,上麵寫著:十萬火急!趕快與我聯係!事故調查委員會,減壓隔板……幾個關於事故原因的詞語,在悠木和雅和腦子裡閃現。悠木和雅拿起電話,先撥了玉置的呼機號,然後撥了佐山的呼機號。放下電話以後,悠木開始翻看彆的留言條,翻著翻著,悠木和雅忽然停下來,看看旁邊的岸本:“岸本,讓你幫我接了這麼多電話,真是對不起!……”“彆離開太久了,你可是日航報道全權哪!……”岸本說話的時候,表情沒有什麼特彆的變化,但心裡肯定是不高興的。昨天夜裡一起喝酒的時候,悠木和雅關於“《北關東新聞》在大久保聯合赤軍綁架事件時慘敗”的說法,震驚了岸本和田澤。悠木的說法,無疑玷汙了他們記者時代的美好回憶,這是他們,也是那個時代,活躍在第一線的記者們,難以接受的刺激。電話鈴響了。“我是佐山,您呼我?”“啊……”悠木和雅以為是玉置,沒想到是佐山,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你……你在警察署?”“對。”佐山說話的口氣,跟昨天一樣,冷冰冰的。“跟你有話說,到報社來一趟吧。”“我正等著警察公布,確認的遺體名單呢。”“你那兒沒有彆人嗎?”“隻有一個森肋。”森肋是剛參加工作年的年輕記者,那也沒辦法,這邊的事情實在重要嘛:“你讓森肋在那兒盯著,你來一趟。”“在電話裡說不了嗎?”“對不起,說不了。”悠木和雅加重語氣說,“20分鐘以內過來,3點半我還得開會去。”“……知道了。”在跟佐山通話的過程中,機報科的赤峰,把共同社的電訊稿送來了,題目是《回收遺體數目終於達到六成》。悠木和雅把收到的稿件,進行了大致的分類,又呼了玉置一遍以後,繼續翻看留言條。忽然,一個刺目的名字,闖進了悠木和雅的眼睛裡,悠木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望月彩子”。這個名叫“望月彩子”的女人,希望悠木給她打電話,從電話號碼的地區號,可以輕易地判斷出,她就在高崎市,來電話的時間,是在下午一點,她沒有說有什麼事情。這個人一定是望月亮太郎的親戚,想到這裡,悠木感到很痛苦。望月亮太郎死於交通事故,但是跟悠木和雅有關係。望月亮太郎的母親叫久仁子,那麼望月彩子一定是在墓地裡,碰上的那個20歲左右的姑娘,可能是亮太郎的堂妹。當時,望月彩子一直瞪著悠木和雅,什麼都沒有說。那是四天以前的事情,但好像已經是,過去了很久的事了。那天晚上,123次航班墜落,悠木和雅對時間的感覺全亂了。“望月彩子突然找我,會有什麼事呢?”悠木和雅往編輯部事務員的辦公桌,那邊看了一眼。留言條是依田千鶴子寫的,應該是她接的電話。悠木想問問她,即便望月彩子沒有說具體有什麼事,但至少在電話裡,對話的過程中,她留下某種印象。依田千鶴子不在,桌子上收拾得很乾淨。“岸本,依田呢?”“啊?啊,千鶴子啊,已經到前橋分社去了。”悠木和雅想起了千鶴子早晨,那滿臉興奮的樣子:“渾蛋,她不是說9月才調走嗎?”“剛才,工藤來找粕穀主任,要求提前把千鶴子調過去。他們那兒的玉置和田仲,都去采訪日航空難,人手緊張。”悠木和雅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前橋分社的社長工藤,是一個有名的“易恐慌”,已經50歲的人了,既沒有誌氣,也不要麵子,動不動就跑到總社來哭鼻子。悠木和雅不打算打電話,到前橋分社問千鶴子了,直接給望月彩子打電話吧!他按照留言條上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望月彩子不在,錄音電話裡的聲音,不是電話機出廠時錄製好的,而是電話的主人自己,特意錄製的,是一個凜然而欠穩重的年輕女聲。悠木和雅對著話筒,說了自己的名字,然後說:“我還會給您打電話的。”說完就把電話掛了。悠木和雅忽然覺得有點兒冷,也許是因為襯衣被汗水打濕了的緣故吧,也許是千鶴子不在的緣故,害怕了冷風的她,總是在膝蓋上,蓋上一條小毛毯,而且,經常把空調的溫度往高裡調。悠木和雅把襯衣扣子扣好,繼續看剩下的那些留言條。幾乎一半以上是玉置來的。悠木開始後悔,自己跟安西燐太郎玩兒棒球了。由於回來晚了,玉置的電話一個也沒有接到。玉置還是不回電話,上野村屬於偏遠地區,電波經常夠不著呼機,悠木已經呼了他好幾次了,還是沒有回音,莫非已經跟事故調查的人接觸上了?不管怎麼說,悠木和雅還是信不過玉置。眼下除了等他的電話,悠木沒有彆的辦法。悠木一邊等,一邊翻看其他的留言條,發現其中之一,是廣告部的宮田來過電話,大概是詢問悠木和雅,他跟末次郎見麵的情況吧。末次郎說,安西耿一郎因為跟自己,一起攀岩的夥伴——遠藤貢的死,深感自責,因此退出了登山界……忽然,悠木和雅想起了安西耿一郎的效率手冊,趕緊把它從口袋裡掏了出來。那是一個黑皮效率手冊,翻開一看,悠木和雅頓時吃了一驚:幾乎所有的日期,都寫得滿滿的,黑糊糊的一片,用極小的字寫著,那個日子預定要做的工作。悠木和雅首先看了8月I2號的預定。早晨是招待一個大訂戶打高爾夫球,怪不得那天在食堂裡,碰見安西耿一郎的時候,他的臉刮得光光的,紅色T恤衫被汗水濕透,而且滿頭大汗。根據效率手冊的記錄,可以了解到,那麼熱的天兒,安西上午陪著訂戶打高爾夫球,中午他在報社的食堂,跟悠木見了一麵以後,下午又跑了五家代銷點。引起了悠木和雅注意的地方,是安西耿一郎在筆記角落上,寫著的“孤心”兩個小字。“‘孤心’?……那是什麼意思呢?”悠木和雅想不明白。悠木和雅接著看8月13號的預定。隻有這一天的字,是用藍色的筆寫的。“再攀衝立岩”,運筆強勁有力,而且圈了好幾道圈兒。悠木和雅想起了小百合說過的話:“安西一直盼著,跟悠木一起去攀登衝立岩,他可興奮了……”悠木和雅很努力地,把突然襲來的感傷情緒趕走,繼續翻看安西的效率手冊。手冊上大部分預定,都是接待代銷點的店主,喝酒、打麻將、唱卡拉0K、打高爾夫球、打保齡球、洗溫泉、釣魚、在河灘吃烤肉野餐……悠木和雅邊看邊想:“原來這就是銷售部的工作啊!……”在安西耿一郎的這本效率手冊上,有不少悠木熟悉的餐館和酒吧的名字,也不時出現“孤心”兩個小字。這兩個小字,最早出現於6月7日,此後頻頻出現。也許是一個酒吧的名字吧。但是,“孤心”這兩個字,總是很固定地寫在角落裡。難道是什麼特彆的記號?從效率手冊裡還可以看到,招待客人的時候,安西耿一郎跟著銷售部主任伊東康男,到高級酒吧去了一家又一家。在厭惡他們的行為的同時,悠木和雅也明白了,安西耿一郎蛛網膜下出血的原因:“工作”太緊張了。這三個多月以來,沒日沒夜的招待以及事前準備,不管安西耿一郎多麼愛喝酒,每天為了陪對方喝到深夜,安西也是受不了的。休息天一個月隻有一次,而且,唯一的這麼一個休息日,還要跟“一起爬山去”俱樂部的同事們,一起去爬山。“太過分了,交給安西那麼多工作……”悠木和雅終於可以理解,小百合抱怨的話了。悠木和雅再次想起了在報社食堂,碰到安西耿一郎那個時候的情景。根據效率手冊的記錄,安西耿一郎前一天陪著客人喝酒到深夜,上午又陪客人打高爾夫球,肯定是累得夠戧了,但是,他的眼睛還是那麼有神,看不出有一點兒疲勞,跟悠木約好坐7點36分的火車以後,他就高高興興地走了。但是,他沒有去車站,而是於深夜兩點多鐘,倒在了歡樂街的路邊……“孤心”這個詞,再次浮現在了悠木和雅的腦海裡。如果“孤心”是一個酒吧,安西耿一郎到那裡去,這也不算奇怪。但是,既然已經預定夜裡去“孤心”,就不應該坐7點36分的火車。莫非安西耿一郎根本就沒有,打算攀登衝立岩?或者下了決心以後又後悔了?所以,他跟悠木和雅在食堂分手以後,突然有了去“孤心”酒吧的任務,馬上就去了,這樣也就有了向悠木和雅交代的理由。安西耿一郎在衝立岩,碰落石頭砸死了同伴,十幾年以後,在《北關東新聞》組織了“一起爬山去”俱樂部——對此,悠木和雅很難理解。也許是因為對大山的留戀,也許是安西耿一郎開始,從同伴的死的陰影裡走出來,也許是一種自虐似的贖罪。不管是什麼,悠木和雅成為俱樂部成員以後,改變了安西耿一郎,因為是悠木提出練習攀岩的。“嘿,一起去爬衝立岩怎麼樣?”提出這個建議的雖然是安西耿一郎,但是,已經了解了安西的過去的悠木和雅,現在可以想象,當安西耿一郎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內心該是多麼矛盾、多麼痛苦啊!大辦公室裡熱鬨起來,下午三點鐘來上班的編輯們,紛紛走向自己的辦公桌子前麵。田澤也來了,岸本一見田澤,表情馬上輕鬆起來,他不願意跟悠木和雅,單獨待在一起。田澤看都沒看悠木一眼,把挎包放在桌子上,就跟岸本打起招呼來。“我剛才在市政府的記者室裡,看見依田了。”田澤說。“提前調動了。”岸本搭茬兒說。“她能行嗎?……簡直緊張得要命,從來沒見過她那種表情。恐怕連十行的新聞記事都寫不出來。”“開始的時候都這樣。”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顯得特彆親熱。悠木和雅惑到自己被疏遠了,這種感覺在內心深處,變成了帶刺兒的語言。“聽說銷售部的安西病倒了。”田澤轉向悠木和雅,大概是覺得,一直故意疏遠悠木,畢竟不太合適吧。悠木和雅隻是“啊”了一聲,並沒有說再彆的。已經晚了四天!在報社裡,對彆的部的情況的了解,總是有一個不小的時間差。“真的?……”岸本大吃一驚。在他看來,安西是一個殺都殺不死的人。“是消防隊(日本的消防隊,管的麵比較寬,除了救火以外,還負責救助因病昏倒的病人等,擔負著類似中國的急救中心的任務。——譯者注)的人跟分社社長說的,蛛網膜出血昏倒,送到縣中央醫院去了。”“蛛網膜?……”岸本還是不敢相信。“聽說是跑著跑著倒下去的。”“什麼?安西跑來著?……”悠木和雅不由得看了田澤一眼,“這個說法有根據嗎?”“有人看見了。”田澤說。岸本插嘴說:“討論這些有什麼用,人現在怎麼樣啊?”“過勞死!……”悠木和雅看過安西耿一郎的效率手冊,把自己得出的結論,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岸本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過勞死?……悠木,你說話可得注意分寸哪!安西還活著哪!……”“那當然!……”悠木和雅沒好氣地,頂了岸本一句以後,倏地站了起來,他看見佐山來了。短短幾天的時間裡,佐山已經顯得相當成熟。從禦巢鷹山下來那天,眼神裡的陰鬱,現在都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可以稱之為“大將風度”的表情。從佐山的表情裡,悠木和雅第一次預感到,現在的《北關東新聞》,已經具備了向世界最大的爆炸性消息,挑戰的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