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已經將所有人從電視機前麵拉開,重新恢複了美好聖誕的氣氛。廚房擠著女人、熱氣與聲音,男人被使喚拿著防熱墊和飯菜來來去去,空氣裡翻騰著炸肉的吱吱聲與烤馬鈴薯的香味,讓我一陣暈眩,感覺恍如隔世。荷莉跟多娜和艾合麗一起在擺餐具。她們竟然用印著快樂天使的紙餐巾,一起哼唱“叮叮當、叮叮當,超人真傻瓜”。我靜靜看了她們幾秒,將這幅景象收藏在心裡,接著一手放在荷莉肩上,湊到她耳邊說:“甜心,我們得走了。”“走?可是一一”荷莉氣得張大嘴巴,吃驚得過了半晌才想到抗議。我用“緊急狀態五”的家長目光看她一眼,她立刻像消了氣的皮球。“去拿你的東西,”我說,“動作快,去吧。”荷莉將手裡的餐具啪的一聲放在桌上,拖拖拉拉地走向大廳,走得越慢越好。艾合麗和多娜看著我,表情仿佛我咬斷一隻兔子的頭,艾舍麗向後退開。老媽從廚房探頭出來,像是拿著趕牛杆似灼揮舞一把大叉子說:“弗朗科!你總算下來了。謝伊和你一起嗎?”“沒有。老媽一一”“媽媽,不是老媽。你去叫你哥哥,你們兩個還在胡鬨,馬鈴薯都要烤成薯片了,快進去幫爸爸拿出來。快啊!”“老媽,我和荷莉得走了。”老媽下巴掉了下來,有幾秒鐘真的啞口無言,接著就像空襲警報似的開炮了:“弗朗科·約瑟夫·麥奇!你開什麼玩笑,你馬上告訴我這是開玩笑!”“抱歉,老媽,我得和謝伊聊聊,錯過太多往事了,你應該曉得那種感覺。我們已經遲了,必須快點趕上。”老媽鼓起下巴、胸部和肚子準備大吵一架。“我才不管錯過不錯過,晚餐好了,你們吃完之前不準離開半步。給我到桌邊坐好,這是命令。”“沒辦法,抱歉搞得一團亂。荷莉——”荷莉在大廳,一隻手插進外套裡,眼睛瞪得大大的。“快去拿書包,快。”老媽拿叉子甩了我手臂一下,力道大得差點害我瘀青。“你他媽彆想裝作沒聽見!你想讓我心臟病發嗎?這就是你回來的目的嗎?想看媽媽死在你麵前?”其他人一個個小心翼翼出現在廚房門口,站在老媽背後探頭探腦。艾舍麗繞過老媽,躲到卡梅爾裙子裡。我說:“我沒打算這麼做,不過假如你想當成晚上的餘興節目,我也沒辦法阻止你。荷莉,我說快點!”“既然你隻有這樣才會開心,那就滾吧。到時我死了,希望你心滿意足。走吧,快點出去。反正你可憐的弟弟已經讓我心碎,活下去也沒意思了——”“喬茜!”臥房傳來憤怒的咆哮,“外麵他媽的到底在搞什麼?”接著無可避免又是一陣狂咳。當初我有許多理由不讓荷莉靠近這個狗屁家庭,這會兒差不多全看到了,而且理由出現的速度越來越快。“——還有我,即使發生這麼多事,我還是拚了老命準備一個美麗聖誕給你們,從早到晚守在爐子前麵——”“喬茜,操你媽的,彆再大吼大叫了!”“老爸,家裡有小孩!”卡梅爾說。她雙手搗住艾舍麗的耳朵,一副很想卷起身子死掉的樣子。老媽已經近乎尖叫,嗓門還不斷拉高,我感覺她都快讓我得癌症了。“——還有你,你這個不知感激的混球,竟然連坐下來和我們一起吃個晚飯都不肯——”“拜托,老媽,晚餐當然很吸引人,但這回恐怕不行。荷莉,起來!書包,快點。”這孩子看來快得戰鬥疲勞症了。我和奧莉薇亞吵得再凶,也絕對,絕對不讓荷莉聽見我們不留情麵的彼此對罵。“老天原諒我,你們聽,聽我剛才說了什麼,而且當著一群孩子的麵——你這下知道我被你氣成什麼樣子了沒有?”叉子又在我臂上一甩,我看著老媽身後的卡梅爾,點點我的手表用急迫的語氣悄聲對她說:“共同監護協議。”我感覺卡梅爾一定看過不少電影,知道冷酷的前夫如何玩弄協議,藉此摧殘勇敢的前妻。她瞪大眼睛,我抓住荷莉的手臂和書包,匆匆將她帶走,讓卡梅爾和老媽解釋什麼是共同監護協議。我們急急下樓(“你走,給我滾,要不是你回來搞得大家雞飛狗跳,你弟弟現在應該還活著……”),我聽見樓上傳來史帝芬和藹的說話聲,語氣冷靜平緩,正在和謝伊很文明地聊天。我們走出八號,踏進夜晚、燈光和寂靜裡,大門在我們背後砰地關上。我深呼吸一大口傍晚的濕冷空氣。“天哪!”我真想把誰殺了然後搶他一根煙來抽。荷莉將肩膀從我手裡扭開,從我另一隻手裡搶走書包。“剛才那裡發生的事,我很抱歉,真的很對不起。你沒必要經曆那些的。”荷莉懶得回答,連看都不看我。她抿著嘴,抗命似的揚起下巴走過忠誠之地,我知道待會兒兩人獨處,我就要倒大黴了。我們彎進史密斯路,在離我車子三輛車的地方,我看見史帝芬的車,一輛破豐田,顯然是他為了配合這一帶特地挑的公用車。他很會選車,要不是前座坐著一個故作輕鬆的家夥,我根本不會察覺。那家夥懶洋洋地坐著,刻意不往我的方向看。史帝芬就像好童子軍,永遠做好萬全的準備。荷莉跳上兒童安全椅,重重關上車門,差點把車門撞下來。“我們為什麼非走不可?”她是真的不曉得。她將謝伊的難題交給萬能老爸處理,對她來說,這就表示事情已經解決了,一了百了。而我給自己最大的任務,就是不讓她發現並非如此,就算不可能一輩子不發現,起碼再拖幾年。“甜心,”我沒有發動車子,我不曉得自己能不能開車,“聽我說。”“晚餐已經煮好了!我們還擺了盤子,你的和我的!”“我知道,我也很希望留下來。”“那你為什麼——”“你剛才有和謝伊伯伯說話吧?就在我上去之前?”荷莉安靜下來,儘管兩隻手臂依然氣鼓鼓抱在胸前,而且麵無表情,腦袋卻飛快思索到底怎麼回事。她說:“應該吧。”“你覺得你有辦法講講你們說了什麼嗎?”“跟你說嗎?”“不,不是我,是我同事,他叫史帝芬,隻比戴倫大兩歲,人非常好,”史帝芬提過他有姐妹,我希望他對她們很好。“他真的很需要知道你和謝伊伯伯說了什麼。”荷莉眨眨睫毛,說:“我不記得了。”“甜心,我知道你答應不會告訴任何人,我都聽到了。”她的藍色眼眸閃過一絲戒懼:“聽到什麼?”“我敢說差不多都聽到了。”“既然你都聽到了,就自己去跟那個史帝芬說。”“沒辦法,親愛的,他必須聽你親口說。”荷莉穿著套頭衫,靠在身旁的兩手開始握緊。“那就難了,我不能跟他說。”我說:“荷莉,我需要你看著我。”過了一會兒,她不情願地緩緩轉頭,朝我的方向轉了三五公分。“記得我們之前說的嗎?人有時必須把秘密講出來,因為彆人有權利知道?”聳聳肩。“所以?”“所以,現在就是這種情形。史帝芬在查蘿西出了什麼事,”我沒提凱文,我們談的已經遠遠超過小孩應該麵對的問題了。“那是他的工作。為了完成任務,他需要聽聽你的說法。”稍微刻意一點的聳肩。“我不在乎。”荷莉下巴頑固一抬,讓我忽然想起老媽。我正在對抗她的本能,從我血管直接流進她血液裡的本能。我說:“你不能不在乎,小甜心。保守秘密很重要,但有時知道真相更重要。有人被殺就是其中一種狀況,幾乎沒有例外。”“很好,那個史帝芬可以去找彆人,不要煩我,因為我根本不認為謝伊伯伯做過任何壞事。”我看著她,看她像隻困在角落的小貓緊張憤怒,渾身帶刺。換作幾個月前,她應該會乖乖聽我的話做,完全不質疑,心裡依然相信親愛的謝伊伯伯是無辜的。我感覺自己每一回看到她,高空繩索就變得更細、更高,而我遲早會踩錯一步失去平衡,讓我們兩個重重摔落。我保持語氣平淡,說:“好吧,小不點,那我問你,你為了今天小心計劃了很久,我說得對嗎?”戒懼再度閃過她的藍色眼眸。“不對。”“拜托,小乖,你不能和我胡鬨。我的工作就是計劃這種事情,所以彆人做了我絕對看得出來。我和你笫一次談到蘿西之後,你就想起自己看過的字條。所以,你找我問蘿西的事,問得很隨意。當你聽說她是我的女朋友,就知道字條一定是她寫的。於是你開始好奇,謝伊伯伯怎麼會把死掉女孩的字條收在抽屜裡。我說到這裡有錯的話,你可以告訴我。”沒有反應。用證人的方式對待她,讓我疲憊得隻想滑出座椅,睡在車子地板上。“所以你在我身上下工夫,讓我今天帶你到奶奶家。你留著一周的數學作業沒寫,這樣才能帶來這裡,有理由和謝伊伯伯獨處。接著你想辦法引導他,讓他說起那張字條。”荷莉用力咬著嘴唇內側,我說:“我不會罵你,你做得很好,令人印象深刻,我隻是想確定事情經過。”她聳聳肩。“所以呢?”“所以我想問,假如你不認為謝伊伯伯做了壞事,為什麼還要做這些?為什麼不直接跟我說你找到什麼,讓我和他談呢?”她對著大腿,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不關你的事。”“關我的事,親愛的,你很清楚。你知道我很關心蘿西,知道我是警探,也知道我想查出她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字條和我非常有關。一開始根本沒有人要你保守秘密,所以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難道你知道其中有什麼危險?”荷莉小心翼翼從羊毛衫袖子抽出一根紅羊毛,用手指拉直仔細看著。我還以為她準備回答,沒想到她隻問我:“蘿西是怎麼樣的女生?”我說:“她很勇敢,很頑固,很好笑。”我不曉荷莉為什麼問,但她斜著眼睛專心看著我,仿佛這很重要。路燈昏黃,照得她眼眸更深,複雜得難以解讀。“她很喜歡音樂與冒險,還有首飾和朋友。她的夢想比誰都大。她隻要喜歡一件事,就永遠不會放棄,發生什麼都不會。你一定會喜歡她。”“才怪,我不會。”“信不信由你,小乖,你會的,而她也一定會喜歡你。”“你愛她比愛媽咪多嗎?”啊!“沒有。”我說。我答得簡單明了,快得不像是說謊,“我愛她的方式不一樣,不是更多,是不一樣。”荷莉望著窗外,手指勾住羊毛纏纏繞繞,全心全意思考著。我不去打擾。街角,一群和她年紀相仿的孩子將牆邊推來推去,猴子似的彼此吱喳咆哮。我瞥見香煙的火光和鋁罐的反光。後來,荷莉總算開口了,用緊繃淡漠的語氣說:“謝伊伯伯殺了蘿西嗎?”我說:“我不知道,這件事不是由我決定,也不是你,要由法官和陪審團決定。”我想讓她好過一點,但她握緊拳頭重重捶著膝蓋。“爸爸,不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才不管由誰決定!我是說究竟,是不是他?”我說:“是,我很確定是他。”又是一陣沉默,這回更久。牆上那群猴子已經改拿著薯片抹對方的臉,同時大聲鼓噪。之後,荷莉說,聲音依然緊繃而微弱:“要是我跟史帝芬說,我和謝伊伯伯講了什麼——”“嗯?”“那會怎麼樣?”我說:“我不曉得,必須看事情如何發展。”“他會坐牢嗎?”“有可能,要看情況。”“看我怎麼說?”“嗯,還要看很多人怎麼說。”她聲音稍稍顫抖:“但他從來沒有對我做過不好的事。他幫我寫功課,教我和多娜怎麼玩手影,還讓我嘗他的咖啡。”“我知道,甜心。他是個好伯伯,這很重要。但他還做了其他垮情。”“我不想害他進監牢。”我試著讓她看著我。“甜心,聽我說。不管發生什麼,都不是你的錯。無論謝伊做了什麼,都是他的決定,不是你。”“他還是會生氣,還有奶奶,還有多娜和潔琪姑姑,他們都會恨我說了出去。”她的聲音顫抖得更厲害了。我說:“他們是會難過沒錯,也可能怪在你頭上,但隻是起初。不過,就算他們真的怪你,感覺也會變淡的。他們會和我一樣,曉得這完全不是你的錯。”“你又不能確定,他們可能永遠、永遠恨我,你沒辦法保證。”她眼睛泛起白圈,有如被追捕的小動物充滿懼色。我真希望剛才狠狠痛揍謝伊一頓。“的確,”我說,“我沒辦法。”荷莉雙腳猛踹前座椅背說:“我不要這樣!我要所有人走開,不要管我。我希望自己根本沒有看見那張笨字條!”說完她又猛力一踹,踢得椅背往前。隻要能好過一點,她想把車子踹爛都無所謂,但她這麼用力會傷了自己。我迅速轉身,伸出一隻手臂擋在她雙腳與椅背之間。荷莉痛苦地低吼一聲,氣憤扭身想找不會傷剄我的地方踢,但我抓住她的腳踝不放。“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我也不希望變成這樣,可是沒辦法。我真希望能跟你說,隻要你講實話,一切就會沒事。但我說不出口,我甚至無法保證侮心情會恢複。也許會,但也可能感覺更糟。我隻能告訴你,不管怎麼樣你都得說,人生有些事是不能選擇的。”荷莉重重靠回兒童安全椅,深吸一口氣似乎想說什麼,最後隻是伸手用力捂住嘴巴,開始哭泣。我正想下車坐進後座緊緊抱住她,忽然明白一件事。這不是小女孩在號啕大哭,等著爸爸將她抱在懷裡,讓她心情變好。小女孩已經不在了,被我們留在了忠誠之地。於是,我伸手握住荷莉空著的手,她像墜地似的緊緊抓著。她頭靠車窗,默默用力地抽泣顫抖,我們就這樣坐著,坐了很久很久。我聽見後方有人粗聲交談,接著是車門砰地關上,史帝芬駕車離開。我們都不餓,但我還是讓荷莉吃了東西。路上某個購物中心買的奶酪牛角麵包,感覺很像放射物質。這麼做是為了我,不太是為了她。吃完我便載她回奧莉薇亞家。我將車停在門口,轉身看荷莉。她嘴裡含著一縷頭發,睜著大而朦朧的眼睛默默注視窗外,仿佛疲憊與過度負荷讓她出了神。克拉拉在她手上,不曉得什麼時候從書包裡拿出來的。我說:“你數學作業沒寫完,歐唐娜老師會發你脾氣嗎?”荷莉一時似乎忘了歐唐娜是誰。“哦,我才懶得管她,她是個笨蛋。”“我敢說一定是。反正,你沒必要在這件事聽她的笨意見。你的筆記本呢?”她慢慢掏出筆記本遞給我。我翻到空白的地方寫下:歐唐娜老師,您好,請原諒荷莉沒有完成數學作業。她這周末身體不大舒服。假如您有任何疑問,請打電話與我聯係。謝謝。弗朗科·麥奇。我發現背麵是荷莉吃力寫的、圓滾滾的字跡:戴斯蒙有三百四十二顆水果……“拿去,”我將筆記本交還給她說,“假如她找你麻煩,你就把我的電話號碼給她,叫她滾開,可以嗎?”“嗯,謝謝,爸爸。”我說:“你媽媽需要知道出了什麼事,我來和她解釋。”荷莉點點頭,將筆記本收好,但沒有移動,不停鬆開、扣上安全帶。我說:“什麼事讓你煩心呢,小乖?”“你和奶奶都對對方好凶。”“是啊,沒錯。”“為什麼?”“我們不應該這樣的,隻是有時候,我們就是看對方不順眼。世界上隻有家人能讓你這麼生氣。”荷莉將克拉拉塞回書包,低頭看著它,手指撫摸它脫線的鼻子。“假如我做了不好的事情,”她說,“你會跟警察說謊,讓我躲過麻煩嗎?”“會,”我說,“我會。我會跟警察說謊、跟教皇說謊、跟全世界的總統說謊,說到臉色發青,隻要能幫助你。這麼做是錯的,但我還是會做。”荷莉忽然向前鑽到座椅之問,雙手攬住我的脖子,臉蛋緊緊貼著我的臉頰,讓我嚇一大跳。我用力抱著她,直到胸膛感覺她的心跳,有如小野獸一般,跳得又快又輕。我有千百萬件事情想和她說,每一件都很重要,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之後,荷莉大大歎一口氣,聲音顫抖,鬆開她的手。她下車將書包背到背上。“假如要跟那個史帝芬說話,”她說,“可以不要星期三嗎?因為我要到埃米莉家玩。”“沒問題,甜心。你哪一天想去,就哪一天去。先進去吧,我很快就來。現在得先打個電話。”荷莉點點頭。她肩膀疲憊下垂,但走了幾步之後,她輕輕搖頭振作起來。等莉兒開門朝她張開雙臂,荷莉纖細的脊背已經挺得筆直,堅硬得像鋼鐵一樣。我待在車上,點了一根煙,一口氣吸掉半根。等我確定可以保持聲音平靜,這才打給史帝芬。他在信號不好的地方,應該是都柏林堡重案組的大雜院裡。我說:“是我,事情進行得怎麼樣?”“還不壞。就像你說的,他完全否認,後來甚至懶得回答我,大部分時間都不說話,隻問我你的屁眼滋味如何。”“好樣的他。這是家族遺傳,小心彆被他上了。”史帝芬笑了:“哦,哎呀,我不在意。他想說什麼隨他去,反正最後問完了隻有我能回家。不過,告訴我:你手上有什麼?有沒有能讓他稍微健談一點的東西?”他精神飽滿,不管要花多少時間都準備耗下去,語氣裡也充滿前所未有的自信。雖然刻意低調,但這小子這會兒可是興奮得很我將自己知道的一切,以及如何知道的經過,全都一五一十跟他說了,再醜陋的細節也沒有遺漏。消息就是彈藥,而史帝芬不需要空包彈。最後,我說:“他喜歡自己的姐姐和妹妹,還有我女兒荷莉,就我所知,沒其他人了。他恨我入骨,也討厭凱文,但不大願意承認。他痛恨自己的人生,妒忌任何不這麼想的人,你肯定是其中一個。還有,我想你可能已經發現了,他脾氣火爆。”“好,”史帝芬仿佛喃喃自語,腦子正火力全開,“好,嗯,我可以利用這一點。”這小子正一步一步成為我欣賞的樣子。“是啊,你可以利用這一點。另外,史帝芬,直到今晚之前,他一直認為自己快解脫了,可以買下他工作的自行車店,甩掉我家老媽搬出去,終於擁有值得享受的人生。幾小時前,他還不可一世。”電話那頭沉默片刻,我以為史帝芬是不是以為我在等他表示同情,但他說:“我隻要能讓他聊到這個,他就會說出一切。”“我是這麼感覺。上吧,小夥子,記得告訴我進展。”史帝芬說:“你還記得,”這時,通訊忽然受到乾擾,他的聲音變成繼續的摩擦聲,我聽見,“……他們隻有……”電話就切斷了,隻剩毫無意義的嘟嘟聲。我搖下車窗,又抽了一根煙。這一帶也開始掛起聖誕裝飾了,比如門上的花環,還有斜插在院子裡的“聖誕老人來這裡”的廣告牌。夜裡空氣變得又冷又凝滯,總算有了冬天的感覺。我將煙屁股扔了,深呼吸一口氣,接著走到奧莉薇亞門前按了門鈴。莉兒穿著拖鞋來應門,臉已經洗好準備睡覺了。我說:“我跟荷莉說我會進來跟她說晚安。”“荷莉睡了,弗朗科,上床不知道多久了。”“哦,好吧,”我搖搖頭,試著讓腦袋清醒一點,“我在外頭待了多久?”“久得我都好奇費茲修太太怎麼沒報警了,這陣子她覺得到處都是跟蹤狂。”不過,她臉上掛著笑,而且不氣我在這裡出現,讓我莫名其妙的心頭一暖。“那女人向來是個瘋子,還記得我們——”我看見莉兒眼裡閃過一絲退卻,立刻插話免得錯失良機。我說:“聽著,我進去幾分鐘方便嗎?喝杯咖啡讓腦袋清醒清醒,順便簡單說說荷莉的狀況,然後開車回家?我答應不會賴著不走。”我顯然是想(起碼看起來是)博取莉兒的同情。過了一會兒,她點點頭將門打開。她帶我到溫室,窗玻璃邊緣已經開始結霜,但暖氣開著,感覺溫暖而舒適。她到廚房泡咖啡。燈光昏暗,我摘下謝伊的棒球帽,收進外套口袋。我聞到帽子上傳來的血腥味。莉兒用托盤端了咖啡過來,很好的杯子,還不忘拿了一小罐鮮奶油。她坐進椅子說:“看來你周末過得挺累的。”我辦不到。“家裡人那點事唄。”我說,“你呢?德莫怎麼樣?”沉默。奧莉薇亞攪動咖啡,考慮該怎麼回答。最後她歎息一聲,讓我有點意外的輕聲歎息。她說:“我跟他說,我想兩人最好不要再見麵了。”“啊,”我說著忽然感覺一股甜蜜的愉悅,穿透層層纏裹的黑暗,直達我心房,讓我嚇了一跳。“有什麼特彆的原因嗎?”莉兒優雅地微微聳肩,說:“我想我和他不大適合。”“德莫同意嗎?”“他會的,不用太久,隻要再約會幾次,他就會明白。我隻是比他早發覺而已。”“和以前一樣,”我說。我不是嘲諷,莉兒也微微笑了,對著手上的杯子。“很遺憾沒有好的結果。”“呃,唉。有得就有……你呢?你有和誰交往嗎?”“最近沒有,有的話你一定會發現,”奧莉薇亞甩掉德莫是老天最近給我最好的禮物——禮物不大,但很完美,而且人不該挑剔——我知道操之過急隻會弄巧成拙,但我實在忍不住。“或許我們可以找天晚上,假如你有空,我們可以請保姆,想不想一起吃個晚餐?要我抗拒卡特麗可能不容易,但我應該可以找到比漢堡王更好的地方。”莉兒揚起眉毛,轉頭看我。“你是說……你是什麼意思?是像,嗯……約會嗎?”“嗯,”我說,“對吧,我想是,就像約會。”漫長的沉默。莉兒眼中閃過種種思緒。我說:“你知道,你前兩天講的話,我真的聽進去了,關於兩個人逼瘋對方的事。我還是不曉得自己同不同意你的看法,但我努力相信你是對的,真的很努力,奧莉薇亞。”莉兒仰頭注視窗外月亮緩緩移動。“你第一次帶荷莉度周末,”她說,“我嚇壞了,隻要她不在,我就完全無法合眼。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對周末有意見是因為討厭你,其實不是。我隻是相信你一定會帶她搭上飛機遠走高飛,我再也看不到你們兩個。”我說:“我是這麼想過。”我看見她肩頭一抖,但她語氣依然平穩。“我知道,但你並沒有做。我不會傻到相信你不這麼做是為了我。離開就得放棄你的工作,這是一個理由,但主要是因為這麼做會傷九九藏書害荷莉,而你絕對不會傷害她,所以你沒有走。”“的確,”我說,“嗯,我儘力而為。”我不像莉兒那麼有信心,認為留下來對待莉最好。這小孩可以在克夫幫我照顧海灘酒吧,曬得全身棕黑,被當地人寵壞,而不是在這裡被我的家人搞到腦袋爆炸。“我前兩天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人不會隻因為相愛就必須傷害對方。你和我會讓對方這麼悲慘,是因為我們決意如此,而不足無可避免的命運。”“莉兒,”我說,“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剛才在車上,我一路思考有沒有平鋪直敘的方法,結果答案是沒有。我儘量說得雲淡風輕,能不提的部分就不提,但當我說完,奧莉薇亞還是瞪大眼睛望著我,指尖顫抖壓著唇邊。“我的天哪,”她說,“哦,天哪,荷莉。”我擠出所有的信心,對她說:“她會沒事的。”“她一個人跟——老天,弗朗科,我們必須——我們怎麼——”莉兒已經很久沒有讓我見到她優雅自持、渾身是刺以外的模樣了。看她卸下武裝、顫抖激動,瘋狂想保護自己的孩子,我的心整個撕裂開來。我沒有笨到伸手抱她,但還是彎身向前,和她十指交握。“噓,親愛的,噓,沒事的。”“他有威脅她嗎?有沒有嚇壞她?”“沒有,親愛的。他讓她擔心、迷惑,讓她很不自在,但我敢說她從頭到尾都不覺得身處險境。我也不認為她遇到了危險。雖然方法爛得離譜,但他是真的喜歡她。”莉兒的腦袋已經跳向下一步了。“立案的機會多大?她需要作證嗎?”“我不曉得,”我們都曉得案子還有一堆“如果”:如果檢察署決定起訴,如果謝伊拒絕認罪,如果法官認為荷莉有能力準確描述事發經過……“但如果要我打賭,那麼是的,我敢說她需要作證。”奧莉薇亞又說了一次:“我的天哪!”“但那還要好一陣子。”“重點不是這個。我看過精明的律師怎麼對付證人,我自己就做過,我不要荷莉承受那種折磨。”我柔聲說:“你知道我們無能為力,隻能相信她會沒事。她是個堅強的小孩,一直都是。”我忽然想起春天傍晚坐在這個溫室,看一個有力的小家夥在奧莉薇亞肚子裡踢來踢去,準備迎向世界。“是啊,沒錯,她很堅強,但那沒用。這種事,全世界再堅強的小孩也受不了。”“荷莉會沒事的,因為她彆無選擇。而且,莉兒……你現在也知道案子的經過,但你不能和她討論。”奧莉薇亞甩開我的手揚起頭來,準備為女兒挺身作戰。“她需要找人談談,弗朗科,我無法想象她現在是什麼感覺,我不要她憋在心裡——”“沒錯,但她不能找你談,也不能找我。對法官來說,你就是檢察官,就是不中立。隻要有任何跡象顯示你指點她,案子就會立刻被扔進臭水溝裡。”“我才不在乎什麼案子。不找我,她還能找誰談?你很清楚她不會跟谘商師談。我們分居那時,她一個宇都不肯跟那個女人說——我絕對不讓這件事傷害她,絕不。”她竟然這麼樂觀,認為傷害還沒造成,我想到就胸膛一緊。“嗯,”我說,“我知道你不會坐視不管。這樣吧,你覺得她想談就跟她談,隻要有辦法不被彆人發現就好,包括我,行嗎?”奧莉薇亞抿起嘴唇,但沒說什麼。我說:“我知道這麼做不完美。”“我還以為你強烈反對她有秘密藏在心裡。”“我是,但現在說這個有點遲了,已經不是最重要了,所以管它的。”莉兒說:“我想這表示‘我早就跟你說了吧’。”話中隱含著刺耳的倦怠。“不,”我說,語氣非常認真。她倏地轉頭看我,顯然很意外。“完全沒有。這表示我們兩個都搞砸了,我和你,而現在能做的就是全力減少傷害。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非常好。”她臉上的表情依然提防而疲憊,等我話鋒一轉。我說:“放心,我這州沒彆的意思,我隻是很慶幸此時此刻,荷莉有你這個母親。”我讓莉兒猝不及防。她坐立難安,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說:“你應該一來就告訴我的,你讓我送她上床,好像一切都很正常——”“我知道,我隻是覺得她今晚或許需要一點正常。”她又猛然一晃。“我得去看看她。”“她要是醒了,自然會喊我們或自己下來。”“也可能不會。我上去一下—一”說完她立刻起身離開,匆匆上樓,腳步像貓一樣輕盈。說也奇怪,這個小小習慣竟然如此撫慰著我。荷莉還是小嬰兒的時候,這種事每晚經常發生個十幾回。隻要對講機發出一點聲音,奧莉薇亞就會去看荷莉有沒有睡好,不管我向她保證過多少次,這小妞兒肺部強壯得很,需要我們一定有辦法讓我們知道,她還是照做不誤。莉兒從來不怕苻莉猝死、摔下床撞到腦袋或發生家長最怕的恐怖意外,她隻擔心荷莉半夜醒來覺得孤孤單單。奧莉薇亞回來說:“她睡得很熟。”“很好。”“她看起來很平靜,明天早上我再跟她談,”她沉沉坐回椅子,撥開臉上的頭發說,“你還好嗎,弗朗科?我竟然忘了問。但老天,今晚對你來說一定——”我說:“我很好,不過我該走了。謝謝你的咖啡,正好是我需要的。”莉兒沒有多說。她問我:“你夠清醒嗎?能不能開車回家?”“沒問題,星期五見。”“明天記得打電話給荷莉。就算你認為不該和她談……這些,還是打個電話給她。”“當然,我會打給她,”我將剩下的咖啡一飲而儘,站起來說,“所以,我想約會是不考慮了。”奧莉薇亞看著我的臉,看了很久很久。她說:“我們得謹慎一點,彆讓荷莉報太大的希望。”“這點我們做得到。”“因為我看不出來有太大可能,尤其在……老天,在發生這一切之後。”“我知道,我隻是想試試看。”奧莉薇亞身子一動,臉上的月影搖晃,眼睛消失在陰影裡,我隻看見她嘴唇優雅驕傲的線條。她說:“這樣你才能說自己已經儘力了。試總比不試好,對吧?”“不,”我說,“因為我真的、真的很想和你約會。”即使她雙眸躲在陰影裡,我仍然曉得她在看我。半晌之後,她說:“我也是,謝謝你邀我。”恍惚間,我差點走上前去,做出……我也不曉得會做什麼。抓住她,跪在大理石磚上將她緊緊摟住,將臉埋在她柔軟的懷間。我咬緊牙關硬是克製住自己,幾乎咬碎我的下顎。等我好不容易能夠動彈,便拿著托盤離開廚房。奧莉薇亞沒有動,我獨自走出她家。我也許說了晚安,我不記得了。走到車子之前,我感覺她就在我身後,我感覺到她的體溫,有如一道白光在黑暗的溫室裡熾烈閃耀。就是這份溫暖,讓我有回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