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過臥底的警察都知道,沒有比上工前一天更特彆的感覺。我想升空前倒計時的航天員也應該明白此理,還有等著跳傘的傘兵。光線變得耀眼奪目,硬得有如鑽石,見到的每張臉都美得令人屏息。你的心靈澄澈如鏡,每一秒都像平緩大地開展在你眼前,幾個月來困擾著你的事情也豁然開朗。你可以痛飲整天卻無比清醒,填字遊戲就像小孩子玩的拚圖一樣簡單。那一天感覺就像一百年。我已經很久沒接臥底了,但周六早晨醒來,我立刻認出那種感覺,在臥房天花板上的搖晃暗影中,還有我喝的最後一口咖啡裡。當我和荷莉在鳳凰公園放風箏,在家陪她寫功課,一起用太多奶酪煮了太多通心粉,我心裡的想法也徐徐就位,緩慢卻沉穩。到了周日午後,我們兩個坐上車越過麗妃河,我已經知道該怎麼做。忠誠之地感覺乾淨、純潔,仿佛來自夢境,龜裂的圓石路上洋溢著明晰的檸檬光澤。荷莉握緊我的手。“怎麼了,小乖?”我說,“你改變心意了?”她搖搖頭,我說:“你可以改變心意的,你知道。你隻要開口,我們就立刻去挑一張精靈公主故事的DVD,買一桶比你小腦袋瓜還大的爆米花。”她沒有咯咯笑,甚至沒抬頭看我,而是將肩上的背包拉緊,扯了扯我的手。我們一起離開路邊,迎向那一片詭異的淡金色光暈。老媽拚了,努力想讓那個下午儘善儘美。她狂烤東西,屋裡所有表麵堆滿了方薑餅和水果塔,早早就叫大家全員到齊,還要謝伊、崔弗和加文出去買聖誕樹,結果買回來的樹太寬了,客廳根本擺不下。我和荷莉到的時候,廣播正好在放平克·勞斯貝。卡梅爾的小孩站得整整齊齊,圍著聖誕樹掛裝飾品,所有人分到一杯熱騰騰的可可,就連老爸都被請到沙發上,毯子蓋住膝蓋,看起來好像很清醒,有家長的威嚴,感覺就像走進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廣告一樣。然而,這麼古怪的裝模作樣顯然失敗了。所有入神情疲憊,戴倫斜眼瞪人,我知道他快撐不下去了。但我曉得老媽用心良苦,隻可惜她抗拒不了平常的老習慣,馬上說我眼睛四周都是皺紋,一張臉像牛肚,頓時讓我的感動煙消雲散。我無法不看謝伊,目光一直離不開他。他像輕微發燒似的躁動不安,臉龐泛紅,雙頰更加凹陷,眼裡閃著危險的光芒。但真正吸引我的,是他在做的事。他手腳大開坐在扶手椅上,猛抖一腳膝蓋,一邊和崔弗聊高爾夫,兩人談得又快又投入。人都會變,但就我所知,謝伊厭惡高爾夫的程度隻比他討厭崔弗少一點,因此他這麼做隻有一個理由,就是走投無路。他狀況很糟,我想這個發現應該會有用處。我們狼狽地走過老媽的全套聖誕裝飾——絕對不要批評媽媽的聖誕品位。我趁電台播放《聖誕寶貝》的時候,悄悄問荷莉:“還可以嗎?”她瀟灑地說:“棒極了!”說完便回到那群表姐弟妹身邊,讓我沒辦法多問。這小孩對我們家的規矩倒是學得真快,我開始在心裡盤算之後要怎麼幫她還原。等大夥兒的肚子都撐到警戒線,老媽心滿意足之後,加文和崔弗便帶著孩子去史密斯菲德的聖誕市集。“走點路把薑餅消化掉。”加文拍拍肚子說。“彆賴在薑餅頭上,”老媽火了。“蓋文·科格,你變胖可不是我的廚藝害的。”加文嘀咕幾句,痛苦地看了潔琪一眼。他很有技巧,隻是有點大意,他想讓我們一家人在這個艱難時刻聚一聚。卡梅爾幫孩子穿上外套、圍巾與毛帽,荷莉直接站在多娜和艾合麗之間,仿佛她也是卡梅爾的小孩。穿好之後,他們就出門了。我從客廳的窗子看著他們鬨哄哄地走在街上,荷莉緊勾著多娜的手臂,兩人就像一對連體嬰,完全沒有回頭向我揮手。家人是團聚了,卻不像加文期望的那樣。我們全都懶洋洋地坐在電視前,沒有人開口,直到老媽從聖誕裝飾的閃光中回過神來,將卡梅爾拖到廚房用保鮮膜處理剩下的糕點。我趁潔琪被抓去之前,悄悄跟她說:“出去抽根煙吧。”她像個知道老媽會趁她落單甩她巴掌的小孩一樣,憂心看著我。我說:“寶貝,有點大人的樣子好不好?你越早克服……”屋外寒冷、晴朗而平靜,屋頂上的天空剛從淺淺的藍白變成淡紫,潔琪依照慣例坐在最底下的台階,兩雙長腿和紫色皮靴勾成三角形,伸出一隻手說:“在你開口之前,先把煙給我,我的煙被加文拿走了。”我幫她和自己各點了一根煙,接著用悅人的語氣對她說:“你和奧莉薇亞到底在想什麼?”潔琪已經收緊下巴準備吵架了,看起來和荷莉一模一樣,感覺很怪。“我想認識我們一家人對荷莉很好,我猜奧莉薇亞也這麼想,而且我們沒想錯,不是嗎?你難道沒有看見她和多娜嗎?”“有,我看到了,她們兩個在一起很可愛。我還看到她因為凱文的事傷心欲絕,哭到幾乎不能呼吸,這就沒那麼可愛了。”潔琪看著手上煙霧繚繞,在台階飄散。她說:“我們也都心碎了,包括艾舍麗,她才六歲。這就是人生。你不是擔心荷莉接觸的現實不夠多嗎?這就是現實。”這一點或許沒錯,但隻要和荷莉有關,對錯就不是重點。我說:“假如我的小孩需要額外的現實,寶貝,我會自己給她。就算有人想要代勞,起碼也先知會我,這個要求對你來說不合理嗎?”潔琪說:“我是應該告訴你,這一點我難辭其咎。”“那你為什麼不說?”“我對天發誓,我一直想說,可是……我起初以為沒必要先說,反正一定會成功。我想先帶荷莉到家裡一次,之後再告訴你,假如一一一”“而我會發現這個主意太棒了,於是抓著兩大束花跑回家,一束給老媽,一束給你,全家盛大慶祝,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是這樣嗎?”潔琪聳聳肩,兩個肩頭都快拱到耳朵了。“這麼做已經夠卑鄙了,誰曉得更精彩的還在後頭?你為什麼改變主意?我光用說的下巴就會掉下來,你為什麼繼續瞞我,瞞了我整整一年?”潔琪依然不敢看我,身體動了一下,仿佛被台階刺到了。“我說出來,你彆笑我。”“相信我,潔琪,我現在沒心情開玩笑。”她說:“因為我很害怕,行了吧?所以我什麼都沒說。”我愣了一下才確定她沒有唬我。“哦,拜托,你他媽的以為我會怎麼做?難不成把你打得要死不活?”“我不是這個意思——”“那是什麼意思?你不能丟了一枚原子彈,然後躲起來。我這輩子什麼時候讓你感覺應該怕我?”“廢話,你看你現在的樣子!那個表情,講話像是恨透我一樣。我不喜歡彆人訓我、吼我,對我發飆。從來不喜歡,你清楚得很。”我來不及反應就脫口而出:“你把我弄得像老爸一樣。”“哦,不是,你理解錯了,弗朗科。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最好是。彆再挑戰我了,潔琪。”“我沒有,我隻是——隻是沒有膽子告訴你。這是我的錯,不在你。對不起,真的,我真的很抱歉。”樓上的窗戶唰地打開,隻見老媽探頭出來:“潔琪·麥奇!你是想象希巴女王一樣坐在那裡等我和你姐姐是吧?等我們端著金盤子,把晚餐送到你麵前是不是?”我抬頭大喊:“老媽,是我的錯,是我把她拖到外麵聊天的。我們等一下負責洗碗,可以嗎?”“哼,一回來就以為自己是家裡的老大是口巴?到處發號施令,擦銀器、洗碗,連奶油都不會融化在他嘴裡……”但她不想太刁難我,免得我抓著荷莉就走。她頭縮回去,窗戶砰地關上,但我還是可以聽見她在碎碎念叨。夜幕低垂,忠誠之地的燈火開始亮起。不隻是我們家拚命裝飾,荷恩家看起來就像有人用火箭筒打出來的聖誕世界,天花板掛滿亮片、麇鹿和閃燈,牆上每一寸都貼滿瘋狂小精靈與眼睛水汪汪的天使,窗上用白色噴霧寫著“聖誕快樂”。就連雅痞家庭也擺了一株很有格調的淺木聖誕樹,加上應該是瑞典製的三個裝飾品。我想象自己每個周日傍晚回到這裡,看忠誠之地以熟悉的方式遞嬗更疊。春天,初領聖餐的小孩挨家挨戶炫耀衣服,比賽誰的戰利品多:夏天,風,冰淇淋車的叮當聲,所有女孩都讓乳溝出來透氣;冬天,讚歎荷恩家的新麇麂,一年又一年。心中的想象讓我微微暈眩,仿佛喝得半醉或得了重感冒。老媽應該每周都能生出新的話題罵人。“弗朗科,”潔淇試探地說,“沒事了嗎?”我原本什麼狠話都準備好了,但想到自己回到家園的懷抱,頓時失去了罵人的動力。“你走吧,我待會兒要是把他們趕出去,會把你家地址給他們。”大門開了,是謝伊和卡梅爾。我之前就在心裡打賭,謝伊閉上嘴巴能撐多久,更彆說不抽煙了。“你們在聊什麼?”他一屁股坐在台階頂端,開口問道。潔琪說:“荷莉。”我說:“我剛才在訓潔琪,罵她沒告訴我就帶荷莉過來。”卡梅爾在我上頭重重坐了下來。“哎唷!討厭,台階竟然變硬了,幸好我屁股夠大,否則就受傷了……好了,弗朗科,彆怪潔琪丫。她隻帶荷莉過來一次,見見我們,但我們實在太愛她了,才會叫潔琪再帶她來。她真是個小可愛,你一定很驕傲。”我背靠扶手,順著台階伸長雙腳,好同時看到他們三個。“我是很驕傲。”謝伊摸著身體找煙。“我們竟然沒有把她變成小野獸,真詭異,對吧?”我快活地說:“我敢說你們不是沒有努力過。”卡梅爾說:“多娜嚇壞了,以為再也見不到荷莉。”但她偷偷斜睨我一眼,讓這句話變成了詢問。我說:“她沒理由不來。”“弗朗科!你是說真的?”“當然,我可沒笨到和九歲小女生為敵。”“哦,那太好了。她們兩個很要好,真的,要是荷莉不來,多娜一定會心碎。那麼,這就表示……”她笨拙地揉了揉鼻子。我記得這個動作,感覺恍如隔世。“你也會回來噦?還是隻讓潔琪帶荷莉來?”我說:“我這會兒不是在這裡嗎?”“啊,對哦,看到你真好。可是你……你要回家了嗎?”我仰頭對她微笑:“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小梅。對,我會待著。”“我的乖乖,也該是時候了,”潔琪翻了翻白眼說,“你為什麼不早個十五年決定,省了我一堆麻煩?”“哦,太好了,”卡梅爾說,“真的太好了,弗朗科,我以為……”她又難為情地揩揩眼角,“也許是我大驚小怪,但我以為事情結束之後,你又會離開了,永遠不再回來。”我說:“沒錯,我本來也是這麼打算,但我必須承認,撇掉這一切比我想象的還難。我想,就像你說的,回家真好。”謝伊瞪著藍色眼眸看著我,又是那專注而諱莫如深的眼神。我立刻回他一眼,露出燦爛的微笑。我不怕謝伊焦躁。他還不是很焦躁,還沒,隻是多了一點點不安,在這個已經夠不自在的夜晚。我現在隻想輕輕點他一下,讓他心底明白,事情才剛開始而已。我已經擺脫史帝芬,球王也快了。隻要他們目光移向下一個案子,這件事就隻剩我和謝伊了。以前如此,現在亦然。我可以像玩溜溜球一樣逗他一整年,之後才讓他明白我知道,接著再玩他一年,暗示他可能遭遇的各種有趣的下場,我有的是時間。謝伊就沒那麼幸運了。人用不著喜歡自己的家人,甚至不必一起相處,也能徹底看穿他們。謝伊從小神經緊張,在這種成長環境成長就連神也會變成廢物,又做過一堆讓腦袋被夢魘糾纏的勾當,崩潰是遲早的事。許多人說我天賦異稟,擅長把人逼瘋,不少人還認為這是讚美。然而,比起傷害家人的能力,傷害陌生人根本不算什麼。我幾乎敢肯定地說,隻要付出時間和毅力,我絕對有辦法讓謝伊自己套上繩圈,將另一端綁在十六號的樓梯欄杆上,然後一躍而下。謝伊仰頭眯起眼睛,看荷恩一家在聖誕工廠般的公寓裡走動。他對我說:“聽你說得好像已經回來很久了一樣。”“哦,是嗎?”“聽說你前兩天去找伊美達·提尼。”“我也有高檔的朋友,和你一樣。”“你找伊美達做什麼?聊天還是打炮?”“哦,拜托,謝伊,少瞧不起我了,不是每個人品位都那麼差,你懂我的意思吧?”我說著朝他眨了眨眼睛,隻見他心中起疑,眼神閃過銳利的光芒。“住嘴,你哦!”潔琪對我說,“彆胡說。你又不是布拉德·皮特,難道沒有人跟你說過?”“你最近有看過伊美達嗎?她本來就不怎麼起眼,但現在那個樣子,天哪。”“我有朋友上過她,”謝伊說,“兩年前。他跟我說他脫了她的內褲,乖乖,看起來就像現場看著腦袋中槍的ZZTop樂隊一樣。”我哈哈大笑,潔琪氣得尖聲咒罵,但卡梅爾沒有反應,我想她根本沒有聽到我們最後這段話。她手指翻折裙擺,恍神似的低頭凝望地上。我說:“小梅,你還好嗎?”她嚇了一跳,抬頭說:“哦,還好,應該吧。我隻是……你們也曉得,感覺很誇張,不是嗎?”我說:“是啊,沒錯。”“我一直覺得隻要抬頭就會看到他,我說凱文。就在那裡,謝伊下麵。隻要沒看到,就會想他去哪裡了。你們不會嗎?”我伸手摁了摁她的手,謝伊忽然粗魯地說:“那蠢蛋。”“你在不爽什麼?”潔琪問,但謝伊隻是搖搖頭,吸了一口煙。我說:“我也很想知道。”卡梅爾說:“他沒什麼意思,對吧,謝伊?”“你們自己想。”我說:“你何不假裝我們都是笨蛋,開示一下?”“誰說我需要假裝了?”卡梅爾開始落淚,謝伊說——語氣不凶,但聽起來像是這星期講過不知幾百次了——“哦,小梅,拜托。”“我忍不住嘛。我們難道不能好好相處,一次也好?在發生這麼多事情之後?可憐的小凱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們為什麼還在這裡相互廝殺?”潔琪說:“哎,卡梅爾親親,我們隻是鬥嘴,不是認真的。”“彆把我算進去。”謝伊對她說。我說:“我們是一家人,寶貝,家人都會這樣。”“這白癡說得沒錯,”謝伊說,“真難得。”卡梅爾哭得更傷心了。“想想上星期五我們還坐在這裡,我們五個……我快樂得都要飛上月球了,真的,完全沒想到是最後一次,你們知道嗎?我還以為才要開始。”謝伊說:“我知道,但你可不可以振作一點?就當為了我,好嗎?”卡梅爾用指節揩去一滴淚水,卻止不住哭泣。“原諒我,但蘿西的事情之後,我就有預感壞事可能發生,你們難道都沒感覺?可是我刻意不去想它,結果現在變成這樣,你們覺得是報應嗎?”我們異口同聲:“卡梅爾,拜托。”卡梅爾還想說什麼,卻被既像抽泣、又像哽咽的聲音打斷。潔琪的下巴也在抽搐,這裡眼看就要變成哭泣大會了。我說:“我告訴你們什麼讓我感覺最差,就是我上周六晚上不在這裡,而他……”我腦袋靠著扶手匆匆搖頭,沒有把話說完。“那是我們最後的機會,”我對著漸暗的天空說。“我應該來這裡的。”謝伊斜瞄我一眼,目光嘲諷,我知道他沒有上當。但兩姐妹睜大眼睛,咬著下唇充滿同情。卡梅爾掏出手帕,讓淚水稍等一會兒,現在有一個男人需要關心。“哦,弗朗科,”潔琪伸手拍拍我膝蓋說,“誰曉得會發生這種事?”“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已經錯過了他二十二年,卻連最後幾小時也沒有把握。我隻希望……”我搖頭摸出另一根煙,試了幾次想把它點著。“算了,”我用力抽了兩口煙,讓聲音平靜下來,說,“快點,告訴我,跟我敘述那天晚上,我錯過了什麼?”謝伊嗤之以鼻,立刻討來兩姐妹一起瞪他。“等一下,我想想,”潔琪說,“就是個傍晚,你懂我的意思嗎?沒什麼特彆的,對吧,卡梅爾?”兩姐妹看著彼此,努力思索。卡梅爾擤了擤鼻子,說:“我想凱文心情有點悶,你們不覺得嗎?”謝伊嫌惡地搖頭,肩膀對著她們,讓自己置身事外。沽琪說:“我覺得他沒事,和加文一起陪孩子踢足球。”“可是他抽了煙,吃完晚飯之後。凱文隻有心情很差才會抽煙。”果然。隻要有老媽在,私下交談就難上加難(凱文·麥奇,你們兩個在嘀咕什麼?既然那麼有趣,我們也要聽……)。凱文想找謝伊談一一被我置之不理之後,那個笨小子一定會這麼做,想不出更機靈的點子——就得跟他在台階抽煙。小凱肯定手足無措,煙拿不好,結結巴巴說出讓他心煩意亂的破碎事實。這一切慌亂隻讓謝伊好整以暇,哈哈大笑:“老天爺,兄弟,你真的相信是我殺了蘿西·戴利?你完全搞錯了,你想知道究竟怎麼回事的話……”他抬頭匆匆瞄了窗戶一眼,將香煙摁熄在台階上。“但現在不行,沒時間。我們晚點碰麵,好嗎?你得先離開再回來,不能直接到我公寓,否則老媽一定會想知道我們要乾嗎,酒吧到時也關了,但我可以和你約在十六號。不會很久的,我保證。”假如我是謝伊,我就會這麼做,就這麼簡單。凱文肯定不會喜歡再去十六號,尤其是深夜,但謝伊比他聰明,也比他急切多了,而凱文一向耳根子軟。他絕對想不到應該害怕自己的親哥哥,而且不是兄弟間的害怕,小凱天真得讓我下顎發疼。潔琪說:“我發誓,弗朗科,那天實在沒什麼,跟今天差不多,一樣踢足球,之後吃晚飯,看一會兒電視……凱文很好,你真的不用自責。”我問:“他有打電話嗎?或者接電話?”謝伊匆匆瞅我一眼,眯著眼睛打量我,但沒有開口。卡梅爾說:“他和一個女孩不停發短信——艾玲,對吧?我叫他不要欺騙對方的感情,但他說我什麼也不懂,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他對我很凶,凶得很,我說他很悶就是這個意思。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結果……”她語氣裡帶著一絲消沉與受傷,眼淚隨時又要出來了。“沒彆人了?”兩姐妹搖搖頭。我說:“嗯。”潔琪說:“怎麼了,弗朗科?有什麼差彆嗎?”“光頭神探出馬啦,”謝伊對著金黃色的天空說,“看你怎麼辦,寶貝。”我說:“這麼說吧,關於蘿西出了什麼事,凱文又出了什麼事,我聽到一大堆說法,沒有一個讓我滿意。”潔琪說:“誰不是呢?”卡梅爾一邊用指甲戳破扶手上的油漆泡泡,一邊說:“人生難免有意外,有時候事情就是錯得離譜,沒有規則也沒有理由,你知道嗎?”“不,梅兒,我不知道。對我來說,這就跟彆人塞給我的說法一模一樣,全是狗臭屁的垃圾,根本配不上蘿西或凱文。要我吞下去,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卡梅爾用斬釘截鐵的沉重語氣說:“什麼說法都沒用的,弗朗科,我們都心碎了,再好的解釋也無法挽回這一點。你就不能放手嗎?”“就算我可以,很多人也不願意,其中一個熱門說法更指控我是頭號壞蛋。你認為我應該置之不理嗎?是你要我常常回來的,想清楚這代表什麼。你要我每個星期天回到一個認為我是殺人凶手的地方?”潔琪往上坐了一點,說:“我已經跟你說了,那隻是閒扯,會過去的。”我說:“好,假如我不是壞人,小凱也不是,那你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我們沉默良久。他們還沒出現,我們就聽見聲音了。孩子鬨哄哄地一起說話,低聲吱吱喳喳,淹沒在馬路儘頭的耀眼晚霞中。三角形的影子從光裡浮現,男人高得像路燈,小孩彼此交融、閃動。荷莉高喊:“爸爸!”雖然我分不清哪個影子是她,依然舉手揮舞。他們的影子在他們前方蹦蹦跳跳,在我們腳邊留下神秘的圖案。“真好。”卡梅爾喃喃自語,深呼吸一口氣,手指壓著眼睛下方,讓眼淚儘情宣泄。“真好。”我說:“下回有機會,你們把剩下的說完,告訴我上周日到底發生了什麼。”謝伊說:“後來沒了,老媽、老爸和我上床睡覺,小凱和潔琪各自回家,”他將香煙扔出扶手,站起身來。“就這樣。”我們一回屋裡,老媽立刻加強馬力,懲罰我們剛才留她一個人操作可怕的機器。她對蔬菜狂下重手,以驚人的速度發號施令:“你,卡梅爾或者潔琪或者卡梅爾,隨便,開始弄馬鈴薯。謝伊,把那個放在那裡,不對,你白癡啊,那裡。艾合麗,親愛的,幫奶奶擦一下桌子。還有弗朗科,你進去和你老爸說話,他回房去了,需要人陪。快去啊!”她用抹布甩了我腦袋一下,要我行動。老媽說話的時候,荷莉正粘著我,拿著她在聖誕市集買的彩繪瓷器給我看,說她準備送給奧莉薇亞,同時詳細描述她怎麼遇到聖誕精靈。聽見老媽對我下令,她立刻回到其他小孩身邊,我感覺她很能審時度勢。我也想學她,但老媽就是有辦法念個不停,威力驚人,而且抹布已經再度對準我的方向,我隻好逃之夭夭。臥房比屋裡其他地方冷,而且很安靜。老爸躺在床上豎起枕頭靠著,除了傾聽房外的聲音(或許吧),顯然無所事事。他身旁的那一堆輕軟的東西,從桃紅裝潢、須邊擺設到立燈沉抑的燈光,讓他看來格格不入,顯得更強壯、更野性。你可以看出女孩予為什麼會為他拚命,為了那輕斜的下巴、傲然突出的顴骨和始終閃著藍光的眼眸。在那不值得信賴的燈光下,他仿佛還是當年的吉米·麥奇。是他的手泄了底,簡直一團糟。手指腫脹內彎,指甲又白又粗,仿佛已經開始腐壞,而且不停在床上扭動,不安地抽拔毛毯鬆脫的線頭。房間彌漫著疾病、藥物和腳臭味。我說:“老媽說你想聊聊。”老爸說:“拿煙來。”他看起來似乎還很清醒,但我老爸一輩子都在努力鍛煉自己的耐力,要讓他形容憔悴沒那麼容易。我從老媽的梳妝台抓了椅子到床邊,但沒有太靠近。“我想老媽不準你在這裡抽煙。”“那個賤人,叫她去死吧。”“真高興你們感情還這麼好。”“你也去死吧,拿煙來。”“不可能。你要氣死老媽是你家的事,我可要繼續當她的乖寶寶。”老爸咧嘴笑了,但不是開心。“祝你好運,”他說。忽然間,他似乎完全醒了過來,更用力瞪著我的臉。“為什麼?”“為什麼不?”“你這輩子從來不在乎她開不開心。”我聳聳肩說:“我女兒很迷她奶奶,隻要不讓荷莉看到我們把對方撕成兩半,就算我必須每周找一個下午咬牙巴結老媽,我也願意。你要是好好求我,我連巴結你都肯,起碼荷莉同在這個房間的時候。”老爸笑了,背靠枕頭笑得太用力,結果變成劇烈黏稠的咳嗽。他朝我揮手,氣喘籲籲地指著梳妝台上的一盒麵紙。我將麵紙遞給他,他嘔了一聲,將痰吐進麵紙,朝垃圾桶扔去,不過沒進。我沒有去撿。可以說完話再去,他說:“媽的!”我說:“想說明白一點嗎?”“你不會想聽的。”“沒關係,死不了的。我什麼時候喜歡過你嘴巴裡吐出來的東西?”老爸吃力地伸手到床頭櫃拿了水或什麼的,慢悠悠地喝著。“你剛才說你女兒什麼的,”喝完,他抹抹嘴說,“全是狗屁。她好得很,根本不在乎你和你老媽是不是處得來,你心裡明白。你討你老媽歡心是為了自己的理由。”我說:“老爸,人有時會嘗試善待對方,不為任何理由。我知道你很難想象,但請你相信我,這是真的。”老爸搖搖頭,臉上又浮現冷笑。“除了你以外。”“也許是,也許不是。我想你最好記得,你根本一點也不了解我。”“沒必要。我認識他就夠了,我曉得你們兄弟倆就像豆莢裡的兩顆豆子,一模一樣。”我想他說的不是凱文。我說:“我看不出來哪裡像。”“像得很,你們兩個這輩子做事從來不管理由,除非必要,也從來不告訴彆人原因。我根本沒辦法否認你們兩個是我的孩子,完全沒辦法。”他很樂。我知道應該閉嘴,然而實在忍不住。我說:“我和這一家人沒有半點相似,絲毫沒有。我離開這個家,免得變成你們這樣。我花了一輩子確定這件事。”老爸眉毛一挑,滿臉輕蔑。“你聽聽,我們現在配不上你了是吧?我們當初可是把你放在這個屋簷下照顧了二十年。”“我還能說什麼?免費虐待沒什麼好爽的。”他又笑了,低沉凶惡得近乎咆哮。“是嗎?起碼我知道自己是混蛋。你覺得你不是?來啊,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說你看到我這樣沒有在心裡暗自雀躍。”“這不一樣,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剛好,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了。”“看吧?我不成人樣,你卻幸災樂禍。血親就是血親,小鬼,看得出來的。”我說:“我這輩子沒有打過女人,也沒打過小孩。我女兒從來沒看我喝醉過。我知道隻有變態加混蛋才會覺得這很了不起,但我實在忍不住,因為這每一件事情都證明了我和你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老爸看著我說:“所以你覺得你當老爸當得比我好。”“我不是往臉上貼金,我看過不少流浪狗當老爸都比你當得好。”“那你隻要告訴我一件事就好:你既然那麼了不起,而我們糟糕透頂,你乾嗎用那個孩子當借口,回來這裡鬼混?”我掉頭就往門口走,背後傳來一聲:“給我坐下。”他的聲音又變回了老爸,飽滿、有力而年輕。我還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被這聲音掐住心裡那個五歲小孩的咽喉,坐回椅子上,隻好假裝是我自己選擇的。我說:“我以為我們講得差不多了。”發號施令讓他精疲力竭。他身體前傾抓著被子,氣喘如牛,上氣不接下氣說:“說完我自然會告訴你。”“彆忘了,而且要快。”老爸將墊在背後的枕頭拉高——我沒幫忙,想到靠近他的臉就讓我全身發麻一呼吸緩緩恢複正常。頭上的天花板,有如賽車跑道的裂痕還在。我小時候清晨醒來,常常望著裂痕發呆,聽凱文與謝伊呼吸、翻身和說夢話。金黃的夕陽餘暉退去了,窗外,天空盤踞在後院上方,顏色轉成深海般的冰藍。老爸說:“你聽我說,我來日無多了。”“這句話說給老媽聽,她比較了解。”打從我有記憶起,老媽不知道在鬼門關前走了幾回,幾乎都和她胯下的神秘病痛有關。“她會活得比我們都久,純粹出於怨恨,我不敢說自己能撐到下回的聖誕。”他一手接著胸膛往後躺,好博取同情。但從他說話的口吻,我曉得他剛才不隻是有感而發。我說:“你想怎麼死?”“你乾嗎在乎?我就算燒死,你也不會撒尿救我。”“那倒是。我隻是好奇,我不曉得做個混蛋原來會致命。”老爸說:“我的背越來越糟,腿有一半時間根本沒有感覺。前兩天早上,光是穿內褲就摔了兩次,雙腳完全不聽使喚。醫生說我夏天之前就得坐輪椅了。”我說:“讓我胡亂猜一下,醫生會不會正巧也跟你說了,你的‘背’可以好轉,起碼不會變糟,隻要你停止喝酒?”他麵目糾結,寫滿嫌惡。“那個小鬼頭隻會讓人生病。他最好放開老媽的奶頭,好好喝上一杯,幾杯酒傷不了人的。”“幾杯啤酒,不是伏特加。既然喝酒這麼好,那你怎麼會死?”老爸說:“殘廢的男人不值得活。一個人關在家裡,讓人幫你擦屁股,被人抬進抬出浴室,老子我不搞這套。與其如此,我寧可死了。”這一回,他的自憐依然藏著幾分認真。也許因為贍養院不會有迷你吧,但我同意他的論點,寧可死也不要包尿布。“怎麼做?”“我自有計劃。”我說:“有一點我一直搞不懂,你到底求我什麼?假如是同情,很抱歉我沒有。假如想找人幫你一把,我敢說排隊的人多得是。”“你這個蠢材,我才沒有求你什幺。我隻是跟你說一件重要的事,你要是肯閉上嘴巴聽久一點就會明白。還是你太喜歡自己的聲音了?”我承認(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承認過最難堪的一件事),那一刻,我內心深處真的以為他或許有話要說。他是我老爸。小時候,在我發現他是世界超級爛貨之前,我一直覺得他是世上最聰明的人,什麼事都知道,可以一手撂倒綠巨人浩克,一手用二頭肌吊起幾架平台鋼琴,他的微笑可以讓人一天心情愉快。假如你要我挑一天洗耳恭聽難得的父親智慧,絕對是那一晚。我說:“我在聽。”老爸掙紮身子,在床上稍微坐高一點說:“是男人就應該懂得何時放手。”我等他繼續,但他隻是專注望著我,仿佛期待我說些什麼。看來這就是他想啟發我的道理,沒彆的了。我真想揍自己一拳,竟然傻到這個地步。“很好,”我說,“非常感謝,我會記在心裡。”我又想起身走人,但他伸出變形的手一把攫住我的手腕,動作又快又強,遠超過我的想像。碰到他的皮膚讓我寒毛直豎。“坐著聽好,你這小子。我想說的是,我這輩子遇到一大堆狗屁事情,從來沒想過放棄。我不軟弱,但隻要有人幫我包尿布,我絕對自我了結,因為到了那個地步,反抗也贏不了什麼。人要曉得應該反抗什麼,不應該反抗什麼,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說:“我想問一件事,你乾嗎突然關心起我的處事態度來了?”我以為老爸會立刻反擊,結果沒有。他鬆開我的手腕,按摩手指關節,仿佛檢查彆人東西似的看著自己的手。他說:“聽不聽隨便,我又沒辦法強迫你。假如你問我人生有什麼遺憾,那就是太晚發現這一點。要是早點知道,我就不會造成這麼多傷害,不管對我自己或身邊的人。”這回輪我哈哈大笑。“嘖,奇跡啊,我剛才是不是聽到你承認有些事情的責任在你?你果然快死了。”“他媽的彆嘲弄我。你們都長大了,就算人生搞得一場糊塗,那也是你們的錯,和我無關。”“那你到底在說什麼?”“我隻是要說,五十年前有些事出了差錯,一直纏著我,現在該結束了。我當初要是聰明點,早早將事情放下,一切就會大大不同,變得更好。”我說:“你是說泰瑞莎·歐伯恩的事?”“媽的,她不關你的事。還有,泰瑞莎是你叫的嗎?我想說的是,沒有必要讓你老媽再傷心難過一次,你到底聽懂沒有?”他的藍色眼眸燃著急切的火光,塞滿我無法揭開的秘密。其中有新的柔情,我這輩子從來不曾見過老爸擔心傷了誰,這份溫柔告訴我,房裡有某樣巨大而危險的事物正在蠢動。過了很久,我說:“我不曉得。”“那就等你確定再說,確定之前彆做傻事。我了解我兒子,向來明白。我知道你來一定有你的理由,但在你搞清楚到底想要什麼之前,彆把那些理由帶進這間屋子。”房外,老媽不知怎麼發起火來,潔琪低聲安撫她。我說:“我倒是很想知道你腦袋裡到底在想什麼。”“我已經快死了,隻是想在離開前把一些事做好。我叫你放手,我們不需要你來這裡惹麻煩,回去做你本來在做的事,彆管我們。”我忍不住脫口而出:“爸。”老爸忽然垮了,形容枯槁有如濕掉的紙板。他說:“我已經看夠你了,出去跟你老媽說我要喝茶。還有,叫她泡得有味道一點,彆像早上那杯,稀得跟尿一樣。”我懶得和他吵。我隻想抓著荷莉一塊兒離開家裡,走得遠遠的。我們不吃晚飯,老媽肯定會爆掉一根血管,但我已經把謝伊的籠子搖晃一個星期,卻嚴重低估了這一家人的忍耐力。我甚至開始思考,回奧莉薇亞家之前要在哪裡稍作停留,填飽荷莉的肚子,望著她的臉龐直到我心跳恢複正常。我站在門口說:“下周見。”“我說了,回家去,彆再來了。”他沒有轉頭看我離開。我留他一人在房裡,靠回枕頭凝視變暗的窗戶,用變形的手指不時扯動鬆脫的線頭。老媽在廚房裡,拿刀猛戳煮到一半的肉塊,對著卡梅爾數落戴倫的打扮(“……穿得像個變態,一輩子也找不到工作。彆說我沒警告你,你最好帶他出去,用力踹他幾下屁股,幫他買一條像樣的斜紋褲……”)。潔琪、加文和卡梅爾的小孩守在電視機前如癡如醉,看沒穿上衣的男人吃著插滿天線亂動的東西,看得嘴巴大開。荷莉不在,還有謝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