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和老媽就這麼坐著,每小時熱一次茶壺,偶爾做點三明治吃。老媽隻要閉上嘴巴,其實是個不錯的伴。我頭一回感覺廚房像避風港,起碼比起外頭等著我的世界,這一端安穩許多。我一踏出這扇門,就隻剩一作事情可做:尋找確切的證據。這不難,我想頂多二十四小時,但接著真正的夢魘才剛開始。一旦找到證據,我就得決定該拿它怎麼辦。兩點左右,臥房出現動靜,床墊彈簧吱嘎作響,清喉嚨的哮喘和震動全身抑製不住的乾咳。我想差不多該走了,結果引來老媽連珠炮似的追問一堆聖誕晚餐的問題(假如你和荷莉要來,我說假如,她喜歡白肉還是紅肉,還是根本不吃?因為她跟我說她媽媽隻買自由放養的土雞肉……)。我隻管低頭往外走,踏出門口的時候,她在後麵喊:“很高興見到你,改天見!”老爸含著膿痰的嘶吼,從她背後傳來:“喬茜!”我甚至曉得他怎麼知道蘿西那天晚上會去哪裡。唯一的消息來源是伊美達,而我左思右想,老爸會找她隻有一個原因。我以前一直以為他消失兩三天是去找酒喝,即使發生那麼多事,我也從來沒想過他會背著我媽偷情——就算想過,我也覺得酒精讓他根本做不了什麼,我家還真是驚喜不斷。伊美達得知蘿西的計劃之後,也許直接告訴她老媽——母女情深、吸引關愛,誰曉得——或者在我老爸麵前約略提起,讓她覺得自己勝過搞她母親的家夥。我說過,老爸不是笨蛋,他自己會拚出答案。我按了伊美達的門鈐,這回沒有人接。我後退看看窗戶,窗幔後而有東西在動。我又按一次,按了整整三龠鐘,直到她一把抓起對講機說:“乾嗎?”“好啊,伊美達,我是弗朗科,意外吧?”“媽的,滾開。”“哎呀,小美,彆這麼凶,我們必須談一談。”“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真狠。我沒地方要去,所以我會在馬路對麵等,待在車裡,直到你肯談為止。一九九九年的銀色奔馳。你要是玩膩了就來找我,我們簡單聊聊,之後我就再也不煩你。要是我先膩了,我就找鄰居問你的事,聽到了嗎?”“你滾!”她掛上對講機。伊美達這個人很拗,我猜至少要兩小時,甚至三小時,她才會受不了來找我。我回到車上,轉開音響聽奧蒂斯·瑞汀的歌,放下車窗和鄰居分享,隨他們去猜我是警察、毒販還是討債公司。不管猜誰,在他們眼裡都不是好東西。這時候的哈洛斯巷很安靜,一個拿著助行器的老頭和一個擦著銅器的老太婆絮絮叨叨批評我,兩個年輕辣媽購物回來,斜斜瞪我一眼。一個男的穿著閃亮運動服,帶著一大堆問題在伊美達屋外東搖西晃了四十分鐘,每十秒就用僅存的腦細胞對著頂樓窗戶大喊:“戴可!”但戴可不理不睬,那男人隻好跌跌撞撞走開。三點左右,一個女的走上十號台階開門進去,顯然是夏妮亞。從桀騖不馴的下巴仰角到“操你媽的”昂首闊步,她簡直就是八十年代裝扮的伊美達,讓我不曉得該難過,還是該充滿希望。隻要肮臟的窗幔一動,我就朝窗子揮手。一個鐘頭後不久,天色漸漸變暗,潔妮維回家了,我改聽詹姆斯·布朗,前座車窗突然喀喀一響。是球王。我不該靠近這個案子,我跟伊美達說過,我請了休假才來這裡。我真不曉得該恨她告密,還是佩服她足智多謀。我切掉音樂,搖下車窗說:“警探先生,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嗎?”“開門,弗朗科。”我眉毛一豎,對著他的嚴厲語氣裝出驚訝的神情,但還是伸過去將門打開。球王坐上車子,猛力將門一關。“開車。”他說。“你在逃命嗎?是的話可以躲在行李廂。”“我沒心情跟你開玩笑。你嚇到那些可憐的女孩子了,我要趁你還沒變本加厲之前,將你帶離這個地方。”“我隻是坐在車裡,球王,看著故鄉緬懷時光,這有什麼嚇人的?”“開車!”“你先深呼吸幾口我才開,我可沒投保第三心臟病發險,行嗎?”“彆逼我逮捕你。”我哈哈大笑。“哦,球王,你真可愛,我差點忘了自己乾嗎這麼喜歡你。怎麼樣,我們乾脆互相逮捕好了?”我將車子開進車陣,順著車流前進。“好了,告訴我,我嚇到誰了?”“伊美達·提尼和她那幾個女兒,你心裡清楚得很。提尼女士說你昨天試圖強行闖入她家,逼得她隻好亮刀才讓你知難而退。”“伊美達?你說的女孩子就是她?她已經四十好幾了,球王,對她尊重點。這年頭的正式用語是女人。”“她的女兒是女孩,最小的才十一歲,她們說你在那裡坐了一下午,對她們做出猥褻的動作。”“我都還沒那個榮幸認識她們呢。她們是好女孩嗎?還是和媽媽一個樣?”“我們上回見麵的時候,我是怎麼告訴你的?我要你做哪件事?”“彆擋你的路。這話我聽到了,清清楚楚,但我沒聽到誰說你是我老板。我記得上回看到我老板的時候,他比你重多了,而且沒你那麼帥。”“媽的,我不需要是你老板才能叫你彆碰我的案子。是我在辦案,弗朗科,命令由我來下,你完全不當一回事。”“那就申訴我啊,你需要我的警探號碼嗎?”“是啊,弗朗科,你厲害,我知道規矩對你來說是個屁,我知道你自以為百毒不侵。媽的,也許你是對的,我不曉得臥底組是怎麼辦事的,”震怒不適合球王,讓他顎骨脹成平常的兩倍大,額頭青筋暴露,看起來很嚇人。“但也許你該放在心裡,我可是儘了力在幫你忙啊,老天爺。我為了你簡直鞠躬儘瘁。說真的,這會兒我實在不曉得當初乾嗎鳥你。你要是再繼續扯我後腿,不放過任何機會,彆怪我改變心意。”我不再亂踩煞車,讓他腦袋撞上擋風玻璃。“幫忙?到處嚷嚷凱文的死是個意外就是你說的幫忙?”“不隻嚷嚷,死亡證明也會這樣寫。”“哦,好吧,那這樣呢?哇,我還真感謝你,球王,超級感謝。”“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弗朗科。你或許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弟弟是自殺或意外身亡,但我敢說你家人在乎。”“不不不,少來這套,你想都彆想。兄弟,我家人是什麼角色,你根本不曉得。彆的不說,你聽了可能難以置信,但你彆想操控他們的世界,他們隻相信自己認定的事,才不會管你或庫柏在死亡證明裡寫了什麼。例如我母親,她就要我轉告你,不是跟你吹,她認為是車禍。另外,假如我家人正在氣頭上,我不會試著滅火,更懶得理他們認為凱文到底出了什麼事。”“難道這年頭自殺成了一件聖潔的事?神父在葬禮上講什麼?左鄰右合會怎麼說他?被他拋下的人怎麼辦?彆傻了,弗朗科,你躲不了的,操。”我脾氣開始有點上來了。我將車開進兩排房子之間的死巷,而且是倒著開進去,這樣我將球王推下車的話,才能立刻閃人。頭上的陽台漆成藍色,不曉得是哪位建築師的俏皮點子,但地中海風格卻因為正對著磚牆和一堆鐵桶而黯然失色。“所以,”我說,“凱文的死歸結成‘意外’,漂亮。那我問你,蘿西的死呢?你又怎麼認為?”“謀殺,那還用說。”“那還用說。那凶手是誰?一個人還是不止一人?”球王沒有回答,我說:“或者是凱文?”“呃,情況有一點複雜。”“情況還能複雜到哪裡去?”“假如嫌犯也死了,事情就有一點棘手,動輒得咎。一方麵,我們沒有人可以逮捕,因此上麵不會多派人手;另一方麵……”“另一方麵,你的超高破案率……”“想笑就笑吧。這種事有差彆的,要是我的破案率低到底了,你以為我還能動用這麼多人力來辦你女朋友的案子嗎?這是個循環:我從這個案子掙到更多,下一個案子就能動用更多。抱歉,弗朗科,但我可不想為了你一個人的感覺,糟蹋下一位被害人伸張正義的機會,還有我的名聲。”“我聽不懂你在講什麼,球王,蘿西的案子你到底打算怎麼辦?”“我打算好好辦,接下來幾天繼續搜集證據和比對證詞。要是沒什麼新的發現……”他聳聳肩說,“我之前辦過兩三件類似的案子,通常我們會儘量寬大為懷,將檔案移交給檢察署,但是不動聲色,不對外公開,尤其他並非職業罪犯。對於沒辦法挺身自我辯護的人,我們寧可不要破壞他的名聲。要是檢察署認為證據確鑿,我們就通知家屬——強調案子不算了結,但起碼可以給他們一個交代——就這樣。死者家屬放下傷痛,凶手家屬得到平靜,我們宣告結案。正常程序是這樣。”我說:“我怎麼有種感覺,你好像在威脅我?”“哦,拜托,弗朗科,你這麼說太誇張了。”“不然呢?”“我會說我是在警告你,但你把事情搞得很麻煩。”“你到底想警告我什麼?”球王歎一口氣。“必要的話,”他說,“我隻好深入追查凱文的死因,而我敢說媒體會像疹子一樣爬滿這個案子。不管你對自殺的說法有什麼意見,你和我都曉得,有些記者就愛釘條子的小辮子我想你應該很清楚,要是一個不小心,這整件事會讓你的小辮子變得有多大。”我說:“我覺得聽起來非常像威脅。”“我想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我不想走到那一步。但假如隻有這樣才能阻止你玩辦案過家家……我隻是試著提醒你,弗朗科,我實在想不出彆的辦法。”我說:“謝了,球王。我們上回見麵,我隻跟你說了一件事,是什麼?”“你弟弟不是凶手。”“沒錯,結果你又花了多少心思在上頭?”球王翻下遮陽板,對著鏡子檢視刮胡子弄到的傷口。他微微仰頭,用拇指撫過下顎。“算起來,”他說,“我應該跟你說一聲謝謝。我得承認,要不是你找上她,我實在不曉得自己會不會發現伊美達·提尼這條線索,而且還非常有幫助。”那個狡猾的賤人。“我想也是,她是順服型的,或許你知道我的意思。”“哦,不對,她不隻是討我歡心而已。我的意思是,她提供的證據很有用。”他沒有往下講,但臉上藏不住的微微冷笑讓我猜出個大概。我由他去。“那就說吧,告訴我。她跟你講了什麼?”球王抿起雙唇,假裝在考慮。“她說不定是目擊證人,弗朗科,但還不確定。假如你打算騷擾她,遇她翻供,我就不能告訴你。我想我們都曉得後果有多嚴重。是吧?”我不著急。冷冷瞪了他好一會兒,接著才將頭靠回座椅,雙手抹臉說:“你知道嗎,球王,這個星期好漫長,從來沒這麼漫長過。”“我知道,老家夥,我都聽見了。但是為了所有人著想,你得把力氣用在更有幫助的地方。”“你說得對,我不應該去找伊美達的,完全壞了規矩。我隻是想……她和蘿西很親,你知道嗎?我想所有人裡頭……”“你應該讓我知道她,我可以幫你和她談,結果一樣,省下這堆麻煩。”“沒錯,你說得對,隻是……事情一直不明朗,實在很難放得下,你知道嗎?我很想知道究竟怎麼回事。”球王冷冷地說:“上回聊天,我聽你一副很確定究竟發生什麼事的樣子。”“我是那麼想的啊,沒錯。”“可是現在?”我說:“我累了,球王,過去一周麵對死掉的前女友、死掉的弟弟和要人命的爸媽,我已經不成人形了。也許因為這樣,我什麼都不確定了,一點也不。”球王一臉洋洋自得,我知道他又要啟發我了,心情肯定會好起來。“弗朗科,”他對我說,“我們遲早會被‘確定’惡整,這就是人生,重點是化惡整為助力,邁向更高的確定,你了解嗎?”這回,我像乖小孩硬是將他的比喻吞了下去。“嗯,我懂。我很不想承認,不管對你或彆人,但我需要幫助,帶我到更高的確定,我真的需要。老哥,你行行好,伊美達到底講了什麼?”“你不會為了這個找她麻煩?”“對我來說,再也不要見到伊美達·提尼最好。”“我需要你向我保證,弗朗科,絕不耍詐。”“我保證不會靠近伊美達,不問凱文的事、蘿西的事,什麼都不問。”“無論如何。”“無論如何。”“相信我,我不想找你麻煩,隻要你不找我麻煩,我就不必這麼做,所以彆逼我。”“我不會。”球王抹平頭發,將遮陽板啪的一聲收回去。“其實,”他說,“你找伊美達是對的,兄弟,用的方法也許很爛,但直覺是完全正確。”“她有線索。”“她知道的可多了。老弟,說出來你彆意外。我知道你一直認為你和蘿西·戴利交往是天大的秘密,可是根據我的經驗,女人如果說她一個字也不說,那意思就是她隻會告訴她的閨中密友。”“天哪,”我搖頭苦笑,裝出一臉難堪,讓球王爽一下。“是哦,她……唉,我完全沒想到。”“你那時還是小鬼,搞不懂遊戲規則。”“可是,我還是很難相信自己這麼天真。”“還有一件事,你可能也沒發現:伊美達說凱文當時非常迷戀蘿西。你不得不承認,這符合你之前對我說的:她是忠誠之地的寶貝,所有男孩的夢中情人。”“唔,是啊,那是沒錯。但凱文?他才十五歲。”“十五歲夠大了,連荷爾蒙都開始作祟,不該去的夜總會也會去了。有天晚上,伊美達在布魯塞爾,凱文找上她,說要請她喝酒。兩人聊了一會兒,他希望她,其實是求她,希望她向蘿西推銷他。伊美達哈哈大笑,但凱文似乎很受傷,讓她止住了笑,跟他說她沒有惡意,隻是蘿西已經名花有主了。雖然她不想多說,但凱文不停纏她,想知道那人是誰,不停買酒請她喝……”球王一本正經,其實開心得很。他骨子裡還是那個滿身體香劑、振臂高呼“得分”的小夥子。“最後,她全都說了。她覺得無傷大雅:她想這個毛頭小子這麼可愛,而且他知道那人是自己的哥哥之後,應該會知難而退,對吧?錯了。凱文完全失控:大吼大叫,用力踹墒、扔杯子……逼得保鏢將他架出去。”這完全不像他一一小凱發火的時候,頂多摔門而出一一除除此之外,所有敘述都合情合理。我真是越來越佩服伊美達了。她知道天下沒確白吃的午餐,因此早在打給球王之前,她就曉得要叫他趕走討厭鬼,得先滿足他作為交換。她或許見了幾個老朋友,知道案情的大概,加上重案組的小夥子挨家挨戶問人,探詢凱文與蘿西的關連,事情就更明顯。忠誠之地的人最會填填看。我想我算運氣好,伊美達人夠機靈,知道要做功課,而不是大發雷霆接把我推出去斃了。“怎麼會,”我雙臂往前,整個人癱在方向盤上,怔怔望著擋風玻璃外巷口的車潮。“天哪,我一點都不曉得。什麼時候的事?”球王說:“蘿西遇害前兩周。知道變成這樣的下場,伊美達很歉疚,於是決定出麵。等我這裡結束之後,她就要幫我做筆錄。”我想也是。“嗯,”我說,“我想這確實算是證據。”“很抱歉,弗朗科。”“我知道,謝了。”“我知道這不是你希望聽到的——”“那當然。”“——不過,你也說過,任何確定都好,就算你當下不這麼認為,起碼是一種結束。等時間一到,你自然能消化這一切。”“球王,”我說,“我問你一件事。你有去看心理醫生嗎?”球王臉上五味雜陳,神情裡夾雜著難堪、自我辯駁與好強。“有啊,乾嗎?要我推薦哪位醫生比較好嗎?”“不,謝了,隻是好奇問問。”“那家夥相當不錯,幫我覺察了許多事情,例如讓外在現實呼應內在現實之類的。”“聽起來很激勵人心。”“是啊,我想他應該能幫你很多。”“我這人比較老派,還是覺得內在現實應該呼應外在才對。不過,我會記得你的提議。”“沒錯,彆忘了。”球王動作豪邁地拍拍我的儀表板,仿佛它是受完訓的馬。“很高興跟你聊天,弗朗科。我可能該回去磨筆錄了,但有需要隨時打電話給我,知道嗎?”“沒問題。不過,我覺得自己最需要一個人獨處,把事情好好想一遍有很多東西需要消化。”球王挑眉點頭,一副很有深度的樣子,我看是學心理醫生的。我說:“要不要我順便載你回局裡?”“不了,謝謝。走路對我有好處,得注意腰線彆走樣才行。”他拍拍肚子。“你自己保重,弗朗科,我們再聊。”巷子很窄,他隻能將車門打開十五公分硬擠出去,稍稍削弱了他的氣勢,但他立刻就用重案組的昂首闊步扳回一城。我看他大搖大擺地走在疲憊匆忙的人群之間,帶著公文包和使命感,忽然想起幾年前我們街頭巧遇,發現兩人都成了離婚俱樂部的一員。我們連喝了十四小時,最後在布雷一家飛碟主題酒吧巴著兩個胸大無腦的辣妹,想讓她們相信我們是來買都柏林堡的俄國富豪,卻怎麼也騙不過對方,最後隻好像兩個小毛頭猛喝悶酒。我發現這二十年來,我還滿喜歡球王·肯乃迪這家夥。我以後會想念他的。彆人常看扁我,我也樂在其中,但伊美達還真讓我意外,因為她看起來不像是會疏忽人性陰暗麵的人。換成是我,我起碼會找個凶神惡煞帶著武器來家裡坐鎮幾天,但才周四早上,提尼家就似乎已經一切恢複正常。潔妮維啃著奇巧巧克力慢慢出門,伊美達到新街買了兩塑料袋東西回來,伊莎貝兒去一個需要頭發後梳和雪白襯衫的地方,家裡沒有保鏢(有武器或沒武器)的跡象,也沒有人察覺我在窺探。中午左右,兩名妙齡少女帶著兩個寶寶按門鈴,夏妮亞下樓和她們一起離開,可能去逛街或到店裡偷東西,誰曉得。我一確定她不會再跑回來拿什麼東西了,就撬開前門的鎖,上樓到伊美達的公寓。伊美達將脫口秀節目開得很大聲,來賓咆哮對罵,觀眾等著看好戲。門有好幾道鎖,但我從縫隙看去,發現隻鎖了一個。我花十秒鐘將門打開,電視聲響蓋過了開門聲。伊美達在沙發上包聖誕禮物。隻可惜她看那種節目,禮物又幾乎都是博柏利的贗品,不然畫麵還真感人。我將房門關上,朝她背後靠近,忽然見她(看到我的影子或聽見腳踩地板的聲音)猛然回頭。她倒抽一口氣準備尖叫,但還來不及大喊,我已經用手捂住她嘴巴,一隻手臂壓住她兩隻手腕扣在她腿上。我在沙發扶手坐下,調整姿勢讓自己舒服一點,接著湊到她耳邊說:“伊美達啊伊美達,你對我發誓不會告密的,你讓我很失望。”她手肘對準我腹部揮來,我壓得更緊,她想咬我的手,我猛力將她頭往後按,直到我感覺她脖子疼痛,牙齒咬著下唇為止。我說:“在我鬆手之前,你最好想著兩件事。第一,我比誰都靠近你,第二,要是戴可知道樓下住了個告密者會怎麼想,他要發現容易得很。你認為他會找你開刀,還是覺得伊莎貝兒更可口?甚至是潔妮維?你說說看,伊美達,我不曉得他喜歡哪一種。”她眼裡閃出熊熊怒火,有如受困的野獸,恨不得咬斷我的咽喉。我說:“你打算怎麼辦?大喊救人嗎?”不久,她肌肉緩緩放鬆,搖了搖頭。我放開手,將扶手椅上的一堆博柏利掃到地板,坐了下來。“你瞧,”我說,“這不是很舒服嗎?”伊美達輕輕按揉下顎說:“混球。”“我是情非得已,寶貝,不是嗎?我給你兩次機會,我們斯斯文文地談,結果你不要,偏偏喜歡這樣。”“我男人隨時會回來,他是警衛,你惹不起的。”“那就有趣了,因為他昨晚不在家,而房間裡根本看不出這個人存在,”我一腳踢開博柏利贗品,將雙腿伸直說,“你為什麼要扯那樣的謊,伊美達?彆說你怕我。”伊美達悶悶坐在沙發一角,緊緊叉著雙臂和雙腳,聽到這話被激怒了。“你想得美,弗朗科·麥奇,我遇過比你凶狠一百倍的人,照樣被我打得屁滾尿流。”“哦,那還用說。萬一拚不過人家,還可以找人代打。代你向球王·肯耐迪打我小報告——少來,閉上你的鳥嘴,彆想再謊——讓我非常不爽。不過,事情很容易解決。你隻要告訴我跟誰說了我和蘿西的事,行,咱們的帳就一筆勾銷。”伊美達聳聳肩膀。電視裡的那群狒狒抓著椅子互相乾架,我彎身向前,一眼緊盯著她以防萬一,一手將插頭從牆上拽下,接著說:“我沒聽見。”她又聳肩。我說:“我想我已經很有耐性了,但這會兒,你看到沒有?我的耐心隻剩這麼一點,甜心,仔細看清楚。我保證接下來更精彩。”“所以呢?”“所以我想有人要你提防我。”我看見她臉上閃過一絲恐懼。我說:“我知道這裡的人說什麼。你覺得我殺了誰呢,伊美達?蘿西還是凱文,還是兩個都被我殺了?”“我沒說——”“讓我猜猜,我賭凱文,說對了嗎?我認為他殺了蘿西,所以將他推出窗外,這就是你的結論?”伊美達精明得很,知道最好彆回答。我嗓門一下拉大,但我不在乎戴可和他的毒蟲兄弟會不會聽見。這一個禮拜,我早就在等機會大發雷霆了。“告訴我,你到底要多蠢,笨到什麼境界,才會覺得自己捉弄得了殺死弟弟的人?我沒心情被人胡搞,伊美達,但你昨天下午竟然搞我。你覺得這樣做聰明嗎?”“我隻是想——”“這會兒你又來了,重施故技。你真的打算逼我到底嗎?要我發飆,是嗎?”“不是——”我從扶手椅跳起來,雙手抓住她頭兩旁的沙發椅背,將臉湊到她麵前,近得都能聞到她嘴裡的奶酪洋蔥洋芋片味。“讓我說清楚一點,伊美達。我會說得非常淺顯,讓你那顆蠢腦袋聽懂。我警告你,接下來十分鐘,我問什麼,你答什麼。我知道你很想搬出你講給肯耐迪的那套說詞,可惜由不得你。你隻能選擇一件事,就是回答之前要不要先吃幾個巴掌。”她低頭想躲,但我一手抓住她的下顎,強迫她看我。“在你選擇之前,彆忘了想想:我還要多久才會失控,將你的雞脖子扭斷?這裡的人都已經認定我是吃人魔漢尼拔醫生了,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她好像決定說了,但我沒讓她開口。“你朋友肯耐迪警探或許不怎麼喜歡我,但畢竟和我一樣是警察。萬一你被打成人漿或死到沒剩,你想他難道不會明哲保身嗎?還是你真的認為他更在乎一個性命根本不值五鎊的蠢妓女?他絕對馬上將你這個破麻袋扔了,伊美達,因為你就是破麻袋。”我認得她的表情、鬆垮的下顎與瞪大到眨不動的茫然雙眸。我在我老媽臉上看過不下一百次,在她知道快要被打之前。但我不在乎。我想象自己一手撕開伊美達的嘴巴,霎時發現自己真的想動手,差點喘不過氣來。“既然彆人問話的時候,你不介意打開自己那張臟嘴,現在輪你對我開口。你到底跟誰說了我和蘿西的事?誰,伊美達?究竟是誰?你那賤人老媽?你他媽的以為自己……”我想她隨時會像放毒一樣朝我吐實,是你酒鬼老爸,那個肮臟齷齪的色胚,而我也做好心理準備,沒想到她張開血盆大口,幾乎貼著我的臉吼:“我跟你兄弟說了!”“放屁!你這個撒謊女人。那是你塞給球王·肯耐迪的垃圾,他竟然信了。我看起來有他那麼呆嗎?有嗎?”“不是凱文,你這個豬頭,我告訴凱文做什麼?是謝伊,我跟謝伊說了。”房間霎時沉寂,有如下雪般的無邊寧靜,仿佛這世間聲音從不曾存在過。過了不知多久,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坐回扶手椅,全身麻木,仿佛血液不再流動。又過一會兒,我發現樓上有人打開洗衣機,伊美達縮進沙發靠墊之間,臉上的驚恐神情說明了我的表情有多駭人。我說:“你跟他說了什麼?”“弗朗科……對不起,真的,我沒想到——”“你跟他說了什麼?伊美達。”“就……就你和蘿西,你們打算私奔。”“你什麼時候跟他說的?”“星期六晚上,在酒吧裡,你們離開的前一晚。我心想,哎,都這個時候了,說出來又何妨?不可能有人來得及阻止你們——”三個女孩靠著扶手,頭發閃亮飛揚有如小馬,她們心裡滿懷企盼,美好的夜晚充滿了無限可能。真的什麼都有可能。我說:“你敢再瞎扯爛理由,我就一腳踹爛那一台偷來的電視。”伊美達閉上嘴巴。我說:“你跟他說了我們何時要走?”她快快點頭。“也告訴他你要把手提箱放在哪裡?”“呃,沒說是哪個房間,反正就是……十六號裡。”肮臟的冬日陽光穿透蕾絲窗幔照得她一臉惡相。伊美達癱在沙發角落裡,過熱的房間彌漫著油脂、香煙和垃圾的臭味,讓她看來像是蠟灰的皮包骨。我想不透她到底貪求什麼,值得她拿這一切去換。我說:“為什麼,伊美達?他媽的為什麼?”她聳聳肩膀,但答案緩緩浮現在我心中,在她雙頰的淡淡紅暈裡。“不會吧?”我對她說,“你喜歡謝伊?”她又聳肩,動作更快更不耐煩。三個青春燦爛的女孩打打鬨鬨,大聲尖叫:“曼蒂要你問他想不想去看電影……”我說:“我以為喜歡他的是曼蒂。”“她也是,我們都是——除了蘿西,一堆女孩都是,隨他挑。”“所以你出賣蘿西好換取他的青睞。你之前對我說你愛她,原來是這個意思?”“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我又沒有——”我抓起煙灰缸朝電視扔去。煙灰缸很重,但我使上全身的力氣。屏幕應聲而碎,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噴出一道煙灰,玻璃碎片飛濺四射。伊美達發出像喘息又像犬吠的聲音,從我身邊躲開,伸出手臂保護臉。房裡煙霧彌漫旋轉,緩緩落在地板、咖啡桌和她的運動褲上。“嘿,”我說,“我剛才是怎麼警告你的?”她兩眼圓睜,一手壓著嘴巴搖頭,有人教會了她不要尖叫。我掃開閃閃發亮的玻璃碴,在咖啡桌上的綠緞帶球底下找到伊美達的香煙。“你最好跟我說你對他說了什麼,一字不漏,儘可能回想,想到什麼都一五一十說出來,記不清楚就老實說,不要瞎掰,聽懂沒有?”伊美達一手捂臉用力點頭,我點一根煙,靠回扶手椅說:“很好,說吧。”我自己說也行。酒吧在威克斯福街附近,名字伊美達不記得了。“我們想跳舞,我和曼蒂,但蘿西必須早點回家——她老爸已經氣呼呼了一一所以她不想付錢進舞池,我們就說那先喝點酒吧……”伊美達到吧台買酒,發現謝伊也在,便和他攀談起來。我能想象她搔首擺臀,百般挑逗的模樣。謝伊出於習慣和她調笑,不過他喜歡漂亮一點、溫柔一點、話少一點的女孩,因此當酒送來,他便一把抓起所有杯子,準備回角落和死黨廝混了。她試著挽回他的注意。“怎麼了,謝伊?難道弗朗科沒說錯,你比較喜歡男孩子?”“那小子的話能聽嗎?”他說,“也不想想他上回交女朋友是哪一年的事了。”說完他又準備離開。伊美達說:“那是你不知道而已。”這句話讓他停下來了,“是嗎?”“你朋友在等酒呢,快去吧,去啊!”“我馬上回來,你彆走開。”“誰曉得,再說吧。”她當然沒有走開。伊美達匆匆將酒拿給蘿西和曼蒂,蘿西嘲笑她,曼蒂佯裝生氣哼了一聲(竟然搶走我的男人),但伊美達朝她們一比中指,就急急趕回吧台守著,裝作漫不經心啜飲啤酒,一邊解開一顆扣子。謝伊回來了,她心跳直飆,他以前從來沒有瞧她第二眼。他低頭湊到伊美達麵前,用那雙無往不利的水藍眼眸凝望她,慵懶地坐著高腳椅,一腳膝蓋伸進她雙膝之間,買一杯酒請她,趁著遞酒用手指滑過她的指關節。伊美達儘量拖長故事,好留他久一點,最後將所有計劃全都說了出去。手提箱、碰麵地點、搭船出國、倫敦租屋、替樂團工作、迷你婚禮,所有我和蘿西耗費幾個月一點一滴策劃與保密到家的計謀,就這麼攤開在酒吧裡。伊美達羞恥到極點,不敢看蘿西一眼,看她和曼蒂說說笑笑。二十二年後再度重述,她臉上依然燒著愧疚,但她還是做了。說起來真可悲,這種事根本沒什麼,十幾歲女孩吵吵鬨鬨、說完就忘的事,結果卻讓我們走進了這一個星期,這一個房間。“告訴我,”我說,“他事後起碼有賞你一炮吧?”伊美達沒有看我,但臉上的紅暈更深了。“嗯,那就好,要是你拚了老命把我和蘿西賣了,結果什麼都沒撈到,我可是會很難過的。現在雖然死了兩個人,一堆人的生活被炸得粉碎,起碼你還如願以償爽了一次。”她氣若遊絲地說:“你的意思是……跟謝伊說,結果害蘿西被殺了?”“你真是他媽的天才。”“弗朗科,難道……”伊美達渾身顫抖,像是受驚的馬兒。“難道謝伊……”“我說了嗎?”她搖頭。“很好。你聽清楚了,伊美達,你要是敢四處張揚,即使隻讓一個人知道,我包管你後悔一輩子。你已經毀了我弟弟的名聲,我不會讓你再次得逞。”“我絕對不向任何人說,我發誓,弗朗科。”“包括你的女兒,誰曉得你們一家是不是告密成性?”她打了個哆嗦。“你沒有告訴謝伊,我也沒有來過這裡,聽到沒有?”“是,弗朗科……對不起,天哪,真的對不起,我根本沒想到……”我說:“看你乾的好事!”我隻說得出這一句,“老天,伊美達,看你乾的好事!”說完我掉頭就走,除了煙灰與碎玻璃,我什麼都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