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麵八方的風自窗縫門縫間鑽入,簡陋的木屋裡在風雪深夜尤其寒冷。即便是土炕底下加著熱,那薄薄的被子也抵禦不了多少寒意。相思倚靠在他懷裡,黑暗中,她也看不到江懷越是否已經閉上了眼睛,隻是感覺到他的手還放在自己腰間。他呼吸平靜,即便是剛才被她觸碰的時候,也不過是比平時稍稍急促,此時更像是已經睡著了一樣。相思那受傷的手臂又隱隱作痛,她蹙著眉動了動,卻聽江懷越問:“還醒著?”她嚇了一跳:“是啊……不知道怎麼,很困了就是睡不著。”“把心裡的雜念都放下。”他的聲音依舊輕緩清透。“雜念?”相思忍不住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心裡有什麼雜念?”江懷越沒做聲,過了會兒才道:“心事多了才會睡不著。”“那你呢?大人。”相思微微揚起臉,摸著他的側臉與下頷,“你不是也沒睡著?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呢?”江懷越不回話,卻捉住她的手腕,將之放回到被子裡。相思又道:“你還是喜歡自己一個人想事情,也不願意告訴我嗎?”他聽出了幾分淡淡的埋怨,隻好解釋:“有些事情,我自己可以解決的,就不需要告訴你,說出來隻能讓你白白擔憂罷了。”她的指尖又從他心口劃過,帶著酥酥麻麻的癢。“可是我覺得,還有很多很多不知道的。”相思頓了頓,低聲道,“有時候大人對我來說,就像是迷霧裡的人一樣。”江懷越怔了怔,反問道:“那你還要知道什麼?”“大人是哪裡人,什麼時候出生的,還有你……”相思心裡想到了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但又覺得是對他來說最難堪痛苦的,隻好一語帶過。“還有各種各樣的問題,我不問起,你從來不說,有時候我都問了,你也從來不回答。”江懷越沉默了片刻,道:“相思,這件事,你最好不要知道。”相思愣住了,在她看來,經曆了那麼多波折,而今死裡逃生甚至同床共寢,哪怕隻是形式上的,但至少也是比以前更親密了,為什麼他還是如此回避以往呢?從她所知曉的來說,多數被從小送進大內淨身的孩子,都是家庭貧苦無法養活,家人才出此下策。當然也有一些狠心的父母,為換取一點點錢財,就斷送了孩子的一生。那麼他是怨恨著家人,所以不願提及嗎?她又記起當日在河邊燒寒衣的情景,回憶裡的江大人,也是想到過往就越發沉默寡言,甚至還曾經對她說了一句:“死的人太多了。”“大人,是不是你家鄉曾經遭遇天災,生活實在難以維持,就把你……送進大內了?”她謹慎試探,見江懷越還是不說話,便垂下眼簾道,“其實我的過去……也並不好,而且你在查訪的時候,早就把我的底子摸清了吧?”“怎麼,你還覺得不公平?”江懷越喟歎一聲,“我不告訴你,是不想讓你再被牽扯進另一團泥淖中。關於我的過去,知道的越少越好。”他既然這樣說了,相思隻好作罷。雖然還是倚在他胸口,卻明顯沉默了低落了。江懷越察覺到她的情緒改變,輕輕摸了摸她的腰。“你剛才問的那些,我好像能回答一個。”“什麼?”相思一聽,又來了精神。“不是問我,什麼時候出生的嗎?”江懷越還未說罷,相思已搶著道:“讓我猜一下!”他顯然有些意外,又有些無奈。“……這有什麼好猜?不過是個日子罷了。”她卻更挨近一分,賴在他懷裡,曲著腿蜷起來,很是愜意的樣子。“大人,你是不是冬天出生的?”“為什麼這樣猜?”“因為,很冷啊。”相思說著,又忍不住哧哧地笑。江懷越不高興了,仰天望著黑黢黢的房頂,道:“完全錯了。”“嗯?”相思又伏在他肩膀邊,趴著看他隱約的輪廓。“難道還能是夏天?”“七月十四。”他頓了頓,慢慢道,“我們在那天過中元節,也就是俗稱的鬼節。”相思一愣,繼而倒抽一口冷氣,拽著他的手腕:“你嚇人。”“這有什麼嚇人的?”江懷越不以為意地道,“本來就是祭祀祖先的日子,家鄉人對此十分重視,自七月初七開始家家戶戶安放祭品香燭,要持續七天才結束。我母親就是在十四那天晚上,大家都去路口灑水燒紙送彆祖先的時候,生下了我。”相思遲疑了半晌,道:“我記得以前家裡也有個仆人說是中元節生的,他家裡人都不喜歡,說命硬,不好養……”“……我故鄉非但沒有這說法,還很珍惜看重,說是天降司命,與眾不同。”他說到此,不由反詰道,“莫非你也覺得我命硬又不好養?”相思想了想,唇邊帶著笑,躺到他肩膀旁:“命是挺硬,受那麼多磋磨都還安然無恙的。至於好不好養,那我現在還不知道呢!”他聽出話裡的含義,心裡有一點點溫熱的甜,像是飲下了一口家鄉的桂花酒,清冽甘醇。江懷越躺在這黢黑寒冷的木屋裡,身邊是春柳綿綿的相思,這一時一刻,他竟有一種錯覺,似乎自己與她已經在這裡生活了許久,而今這夜晚,隻不過是漫長人生路中尋常不過的一個瞬間而已。“那麼以後呢?”他又這樣問起。“以後?”相思想了想,從容道,“你想怎樣呢?要我鞍前馬後伺候你?”他不由失笑,摸著她光潤的頸側,靠近了幾分,低聲道:“我不需要伺候的……從來都是我伺候彆人的份。”相思心頭亂跳,故作沉穩地道:“是嗎?我又不是什麼嬪妃,值得大人伺候?”“……值得。”他微微用力,將她攬了過來,覆壓住了溫軟雙唇。*這場夜雪時下時停,待等天光放亮,江懷越起身後推開窗子一望,滿山雪樹瓊枝更顯皓白,風一吹過,梢頭碎雪便沉沉落下。他回過頭,見相思正在穿衣服,便又轉過身去。過了一會兒,她才道:“今天要走嗎?”“要。”江懷越說了一聲,便打開床頭的箱櫃翻找起來。相思蹙眉問:“你還要找什麼?”“衣服,防身的兵刃。路上萬一有情況都用得到。”說話間,他已將這戶人家沒來得及帶走的幾件襖子都拿出來,選了一件穿上,而把自己原先的長襖和盔甲放在了箱子裡。隨後又從牆角搜尋到一把鋒利的短刀,用布包起彆在了腰間。相思見他穿著那件洗的發白的藍襖,不由道:“這樣看上去真成了個打獵的年輕人了。”“那有什麼不好?”他又取來布巾,圍住了臉頰,隻露出眼睛在外,並讓相思也照樣去做。很快兩人收拾停當,打開大門,冒著嚴寒踏入了茫茫雪地。相思對方向很是迷糊,幸而有江懷越在身旁,依照地形圖的指示,明確了連山關的位置。從此處穿過雪林,再經過兩個村鎮,連山關就在前方了。但實際走起來,隻怕到天黑才可能到達。而且這一路前行,也不知道會不會遇到意外情況,因此江懷越帶著相思行進得格外小心。經過一夜落雪,一腳踩下去,雪已經沒到小腿,他來到遼東已有一段時間,尚且還能適應,但是相思從未走過這樣的雪地,前行得格外吃力。兩人互相扶持著在茫茫雪原中艱難行走,嗬氣成冰的天氣裡,要不是按照他事先安排,用布巾蒙住了臉龐,隻怕是要凍得發僵了。相思開始還能跟他說話解悶,慢慢地隻顧得上呼吸,每走一步都費勁異常,但她還想著江懷越腿上有傷,因此也不能隻依靠他的力氣,反而還得顧及著他是否能堅持下去。就這樣,兩人一步一雪印地艱難穿越了皚皚雪林,趁著太陽高升稍微回暖的時候,在路邊岩石上坐著休息了片刻,胡亂吃了幾口饅頭,又邁著沉重的步伐再度啟程。中午時分,好不容易抵達了第一個村落,相思已經累得快要癱倒。江懷越心裡不是滋味,去村裡為她討要了熱水,讓她就著又吃了點東西,才使得相思稍微緩和了一些。她坐在乾柴堆邊,看著他拖著帶傷的腿去了又回,啃著冷饅頭的時候,就眼淚汪汪了。江懷越坐在她身邊,默默地看著,隔了會兒才道:“太苦了,是嗎?等到了連山關,好好休息一下。”她胡亂抹了抹眼角,咽下一口乾冷的饅頭,啞著嗓子道:“不是……我現在有點後悔。”他注視著她,問:“後悔什麼?”“要是我沒來這裡,興許你就不會這樣辛苦。”相思看著他的臉龐,心有愧疚。他卻好似鬆了一口氣,緩緩道:“你不來,我現在就是一個人在雪地裡跋涉,豈不是連個陪伴都沒有?”相思還待說話,江懷越又道:“不要想些亂七八糟的,早點趕到連山關才是正事。”她聽罷,便將包裹背上,挽著他的手站了起來。“走吧。”*從這個村子出發,還得翻過一座低矮的雪丘,相思費儘力氣爬上頂,望著下坡心生畏懼。江懷越拉住她的手,道:“滑下去。”“什麼?”相思還沒反應過來,已被他拽著手臂,從斜坡上滑行了下去。撲飛的雪屑揚起,迷亂了她的視線。這種驚心動魄的感覺讓她駭然間又帶著興奮,她的手被他牢牢握住了,滑到快要結束的時候,身子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滾到一邊。江懷越迅疾將她抱住了,兩人就從冰雪間斜斜滑著跌了下去,直落得滿身是雪。可是她在暈頭轉向站起來的時候還在笑。然後抱住了他的後項,踮起腳去親他的眼睛。“都狼狽成這樣了,還高興?”江懷越故意皺著眉閃開。“從來沒有經曆過的,終於因為找你,才有了這樣的感受啊。”相思吻去他眉間雪屑,唇間微涼。*天色漸漸昏沉下來,白日裡尚有一絲暖意,而今又是寒風四起,雪末飛揚。崎嶇道路旁,枯樹叢生,怪石林立。也許是因為這條道路通往連山關,空寂了一天之後,他們終於看到了同樣趕路的流民。起先隻是三三兩兩,越是往前,越是有車有騾,背著行囊的,趕著破車的,扶老攜幼衣衫襤褸,應該都是從前沿戰地逃難出來,想要奔到連山關躲避戰亂的當地百姓。江懷越與相思如今看起來也與一般百姓無異,兩人索性混在了這群難民中,向著前方而去。昏黃天幕下,遠處山巒起伏,猶如陰影覆頂。隊伍裡有小孩兒啼哭起來,憔悴的母親顧不得其他,就在人群裡拉開衣衫喂奶,相思轉過去看了一眼,隨即不好意思地轉回身,還把江懷越推著往前去。他是早就瞄到了,見她還在意這些,不由輕歎一聲,望向前方。寥廓雪地間,有巨石架起的牌樓,因年代久遠已斑駁不堪,積雪覆蓋下,也看不出上麵到底是何文字。而在那牌樓下,有一隊士兵持刀逡巡,皆帽裹貂絨,身披棉甲。相思一驚,低聲道:“那是……女真人?!”江懷越暗中握住了她的手:“不要緊,他們認不出我們的。”雖然聽他這樣講了,相思心裡還是紛亂緊張,低下頭不敢多看,生怕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混在流民間,慢慢靠近了巨石牌樓,為首的女真頭目已帶著一名士兵上前來,用生硬的漢話嗬斥百姓,要他們每個人都經由搜身才能前行。難民們唉聲歎氣,但此地乃是兩不管的地帶,要想穿過這裡,就必須經過牌樓,這群女真人在此設置關口,明顯是要借機生事。然而他們無力反抗,為了保命隻能由著女真士兵蠻橫搜身,原先千萬小心藏起的錢財食物,都被女真人洗劫一空。相思想著身上也沒有多少錢物了,即便被搶走也不要緊,卻在此時,又有一名士兵自遠方騎馬趕來,高聲吆喝著什麼,那頭目臉色一沉,迅疾揮手,將本來已放行的數人又攔下。流民們慌亂起來,有膽大的抱怨發問。那頭目大步上前,目光陰冷掃視眾人,道:“遼東軍的監軍從前麵逃脫了,他要去連山關,隻能經過這裡!你們都是同夥,一個都不能放走!”相思聞言一凜,偷偷望向江懷越,他卻還是神色平靜。流民們叫喊起來:“我們不是打仗的士兵,都是地道的莊稼人!”“對啊,什麼監軍,我們哪裡認識?”一時間鼓噪不安,群情激奮,女真士兵們持刀衝上,以武力威脅著眾人都往開闊處去。有幾個百姓不願屈服,才露出動手的意思,就被強壯的女真人踹倒在地,一頓拳打腳踢。其餘人等嚇得不敢再有埋怨,隻縮成了一團。這時頭目身邊的那個士兵麵露狡黠,道:“明朝皇帝派來的監軍是個太監,百戶爺,咱們知道了這個,還愁抓不到他嗎?”女真百戶濃眉一揚,哈哈大笑起來。“正是,怎麼把這茬忘記了?從頭一個開始,給我好生查著,不能放過!”那群士兵聞聲而動,在那名親信的帶領下,抓出了最前麵的幾名男子,也不管人家長相如何,竟直接嗬令他們在眾人麵前脫衣解褲。哪有人願意忍受這樣的屈辱,可是稍有反抗被招來毒打,那幾人被強行扒開褲子檢查,旁邊的女人們驚叫著捂臉退避,卻被女真人也揪了出來。“太監長得會不會跟女人一樣?這些女的,也都不能放過!”那親信眼光陰毒地在年輕婦人身上搜刮,借機摟住了一名較為美貌的少婦,伸手就往她下部抓去。少婦又急又羞,拚死抵抗,她身後的丈夫氣紅了雙眼,咆哮著衝上前去,卻被女真士兵揮刀斬殺。腥熱的鮮血噴濺一地,少婦哀嚎著昏死過去,被女真士兵趁機拖走。剩餘的人們驚嚇著尖叫著,亂成一團。不斷有人被拖出去扒開衣褲進行檢查,有男有女,哭喊不絕。相思站在人群中,渾身冰涼,下意識感到自己的手被抓得極緊極痛,抬頭一望,江懷越雙眼盯著那些被拖拽出去的百姓,以及肆意施虐的女真人,呼吸急促。“我們……要逃嗎?”相思顫聲問道。他緊緊拽著相思的手,隨後忽然將她放開,深吸一口氣,艱難道:“你到後邊去,裝作不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