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在極度緊張的情形下,相思完全忘記了手臂上的傷,如今被江懷越說了,才重新感到火辣辣的疼痛。她又去翻尋了一會兒,總算找到了火鐮點著了火,還未起身,卻見江懷越拖著傷腿往外走。“大人,你要乾什麼去?”她怕他出去之後又遇到危險,不由站了起來。“沒有水,怎麼給你清洗傷處?”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了門。凜冽寒風卷了進來,相思被吹得差點睜不開眼,見他走了出去,忙跟到了門口。他倒也沒有走遠,就在屋子側麵挖了一大堆的白雪,叫她拿銅盆裝回屋子。兩人重新把木門關牢,相思叫他坐了回去,自己則在那燒化積雪。等待水開的時候,她還順便給那土炕裡麵也點燃了加熱。江懷越坐在那兒,看她忙碌的樣子,想到原先的相思十指不沾陽春水,每天精心描繪妝容,衣裙織金繡彩,彈曲清吟、富貴優渥的模樣,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你現在,比以前能乾多了。”他低著眼簾說了一句。相思看看他,蹙起眉頭:“大人,我怎麼聽你的語氣,不像是在誇讚我,卻像是諷刺。”他頗為無奈:“我怎麼會諷刺你?”“那你也不是很高興的樣子啊!”相思不樂意道,“你難道還嫌棄我做事笨手笨腳?我好歹也是在魏縣酒館做過三年雜活。”江懷越喟然道:“我知道,正因這樣,才有些慨歎。”相思愕然,他又補充道:“因為與你原先的生活境遇,實在相差太遠,我看著你忙碌,心裡卻不舒服……”她這才明白過來,低聲道:“這有什麼好難過的,我原先過的那種日子,也並不是自己樂意的。”江懷越想到曾經進入東廠密室,為的就是找出證據替相思父親翻案,希望能通過這樣的方式讓她脫離樂籍,然而從那次行動之後,各種變故接踵而至,幕後真相似乎超出了原有的想象。尤其是馥君的死……念及此事,江懷越不由望向相思,她正在看著積雪慢慢融化,似乎隻一心一意想著當下。他知道過去的一切是她難以釋懷的痛,故此在她沒有主動問及的時候,他也本能地不願再去說。銅盆中的雪水漸漸冒出白氣。原本冰冷的木屋裡也暖和了一些,相思背對著江懷越,將夾棉的長襖半脫了下來。饒是動作小心再小心,手臂一動,還是痛得讓她咬住了嘴唇。裡麵的衣袖已是血跡斑斑,她抬起手臂蹙著眉看了又看,想要將衣衫脫下卻有些忐忑。很奇怪,當初第一次見江懷越,她就跪在他麵前,外表鎮定自若地輕解羅裳,甚至求他要了自己。那時的她,儘管內心戰栗,卻義無反顧地將自己的身體呈現在他眼前。而現在,雖然隻是想脫下半側衣衫,卻有了猶豫與不安。寂靜中,身後忽然傳來他的問話。“你這樣半脫著長襖不冷?”“……不是想要清洗傷口上藥嗎?”她沒好意思回頭,自己慢慢解開了盤扣。江懷越不說話了。她在褪下最後一層衣袖的時候,還有意無意地回頭望了一眼。他居然,坐在那裡,垂著眼簾,望著躍動的火苗,似乎是故意不在看她。相思原先還內心尷尬,此時卻不免有些失落。她也沒吭聲,自己用布巾蘸了熱水,小心翼翼地洗去了傷口周圍的血跡。然而畢竟傷在手臂外側,再想仔細清洗就有些困難,布巾才碰觸到傷口,她就痛得叫了出來。痛是一方麵,更多的是委屈。他竟然,不來幫忙,連看都不看。正鬱結時,身後傳來動靜,江懷越伸出手來,從她手裡拿走了猶帶溫度的布巾,重新在盆裡洗了一遍。隨後平靜地說:“你過來。”相思愣了愣,轉過身站了起來。衣裳半褪,雪白的肩臂就這樣曝露在寒冷的空氣裡,猶帶著一道暗紅的傷痕。散落的長發流瀉下來,正攏在了金絲彩線繡成的鳳穿牡丹抹胸間,墨黑與金彩,內斂與嫵媚,交融於一起,在嫣紅底子間盛放出彆樣的國色天香。她坐到了江懷越身旁,看他一眼,又不說話。他很專注地為她清理傷處,落手準確又輕柔,毫不拖泥帶水。相思原先緊繃著的臂膀慢慢放鬆下來,待等他給傷口敷上了藥粉,再認真包紮完畢,她側著臉看了一眼,又輕輕攏了攏垂下的衣衫,並沒有穿起的意思。江懷越忍不住提醒:“已經包紮完畢,可以將衣服穿好了。”相思卻捂著傷處蹙眉:“手臂痛得不能動了,我怕傷口再裂……”江懷越簡直無話可說,剛才還覺著她經過了魏縣三年仿佛已經成熟能乾起來,怎麼現在連起碼的自我照顧都做不到了。“那你難道就這樣光著半邊?”他皺緊雙眉,雖然生氣卻還是很小心的拎起相思的衣衫,用力覆壓在她肩頭。相思其實也冷得夠嗆了,順勢往後坐,想要倚靠在他懷裡,沒成想他還穿著堅硬的鎧甲,這一靠上去冷得她險些跳起來。“冷死了!你乾什麼還穿這個?!”她怒氣衝衝回過頭指責,一臉不悅。江懷越更覺莫名其妙:“我不是一路都穿著?不然早被風吹得凍僵了。”她抬起穿著鹿皮小靴子的右足,指指火堆,眉眼間流露出不屑的神色。“都給你生了火,還穿著這一身做什麼?不嫌重嗎?”江懷越瞥一眼並不旺的火苗,慢慢道:“我不覺得暖和,我怕冷。”他頓了頓,又瞄了瞄相思那還露在外麵的手臂以及流金泛彩的抹胸,補充了一句,“我不像你,動不動就熱得脫衣服。”“……你真的是!”相思氣極了,腦海裡浮現的又是當年楚楚可憐跪在他麵前,說著“隻有這身子,願意獻給大人”的場景,臉頰騰的紅起來,顧自扯了衣衫擋住肩臂,背過身不高興再理睬他。火苗在嗶嗶啵啵發出微響,相思又嫌屋子裡煙熏火燎的,起身將火給滅了。江懷越坐在那裡,皺皺眉問:“不穿好衣服還把火滅了,你真不怕凍病了?”她飛了他一眼,黑瑩瑩的眼睛裡都是小小的負氣。然後又去包裹裡翻找東西。江懷越忍住了沒再說,直至她找出乾淨的替換衣服,終於按捺不住教訓道:“住手!”她驚詫地望向他,江懷越隻得隱忍了不悅,板起臉道:“你是不是想把身上的也脫下換掉?”“對啊,都是血跡還破了,為什麼不能換?”相思一臉無辜,眼神純良。他感覺自己要瘋。不對,先是她在瘋,然後逼得他發瘋。外麵積雪深深,屋內的火堆還被她撲滅了,她現在,竟然想要脫掉衣服全換新的。——自己怎麼遇得到這樣的女人?這樣不可思議,卻又沒法控製,一旦認了真,還被她的一舉一動牽引著心魂,看到她展顏就心間春景千裡,看到她憂傷則黯然失神的女人。若說以前的相思更多的是少女的嬌媚無邪,如今她披拂了烏發,半褪著衣衫坐在那裡,纖腰一把,豐潤有致,更是如同靜靜盛放的海棠花,繁複花瓣間藏著誘人的風姿,胭脂染就紅妝,簌簌落落,仿佛待人近觀親嗅,捧在手心含在唇間。他盯著那道曼妙背影,繃著臉,解下了沉重的鎧甲。銀甲裡麵是夾棉的長袍。他也脫了下來。隨後用命令式的口吻,朝著正回過頭看的相思道:“過來!”原先還彆扭的相思此時乖巧地一句反駁也沒有了。她走回去,坐在他邊上,然後隻覺身上一重,是江懷越將夾棉的長袍蓋在她身上。她就那樣靠著他,聽到他又道:“換吧。”她一時沒反應,江懷越有點不悅,扶著她的肩頭把那兩件她剛才翻出來的衣服扯過來,放在她手邊。相思這才意識到了他的意思。是用夾棉長作為遮蔽,讓她換下破舊帶血的衣衫。相思紅著臉,背靠在他身前,將自己藏在他衣袍下,悄然脫下那帶血的單衣和夾襖。光潔白皙的後頸背脊露出來,江懷越沒有低頭去看。他隻是隔著厚厚的長袍,從背後把她小心摟住,怕她太冷了著了涼。原先隻想幫她擋住寒冷侵襲,然而當他真正摟住了相思的一瞬,懷裡那種豐盈堪握的充實而又柔軟的感覺,從臂膀間直接貫穿到全身每一處,讓他竟然忘記了初衷,愣著怔著坐在那裡,擁住了相思不舍得放手。她從他懷裡微微轉過來,背靠在臂膀間,仰起臉望著江懷越。他低頭,悄寂無聲地封堵住了她的嘴唇。掌心是柔麗細滑的背。是他二十五年生涯裡從未體會過的感覺與溫度。唇舌間的交融是無言的親密,即便是江懷越這原本禁止自己去多想的堅毅心誌,也在寸寸纏綿入骨間淪陷迷離。擁吻還未結束,相思攬住他,半是引誘半是哄騙著慢慢睡在他身上。那件長袍蓋住了她的背部。她伏在江懷越心口,小聲道:“大人,我有點冷了。”他隻覺心要跳出來,卻還是板起臉,輕聲教導:“誰叫你那麼久都不把衣服穿起?”相思埋在他胸口笑,聲音輕魅。“不是想讓大人摸一會兒嗎?”本來還繃著勁的江懷越徹底頭昏眼花。她又從他身上輕輕支撐起來,道:“大人不想再摸了嗎?”江懷越覺得臉都燒起來了。“不準再說摸!”“那你自己不是也在說這個摸字?”“你還說?!大敵,大敵當前,你不好好換衣服,鑽到我懷裡沒完沒了?衣服也不穿,凍壞了怎麼辦?”相思看著氣急敗壞的江懷越,止不住想笑,臉上神情卻是委屈。“反正這條命也是撿回來的,我就想讓大人開心一下,可是大人摸了,還埋怨起來了?”“……我沒有埋怨。”他真不知道怎麼解釋了。“我隻是擔心追兵到來,而且屋裡冷……現在,好像不是時候……”她小小哼了一聲,趴在他身上又咬了一下,才道:“那你幫我穿衣服。”生怕他拒絕,還加了句:“我傷口疼死了。”……那我受傷的腿還被你壓著呢。江懷越心裡嘀咕,嘴上什麼都沒說,撐坐起來,幫她把中間的夾衣穿好。還沒等他拿來外襖,相思早已經從他懷裡滑下去,一側身躺在了他身邊。“土炕暖和了,穿這個就行。”她勾住江懷越的手腕。“不要亂來,才燒了一會兒,哪有那麼熱。”他指了指床頭那裡的木箱,“裡麵應該有被子,拿出來蓋上。”相思隻好爬起來,打開箱子一看,果然有一條薄薄的舊被子。“你怎麼知道?”她驚訝道。“你進屋後不是翻箱倒櫃找藥粉嗎?我看了一下記住了。”他有些不屑地看看相思,“你自己找東西都不留意嗎?”“我找的是藥粉又不是被子,急急忙忙的哪裡記得住?”相思哼著抱出被子,忽然立起黛眉,盯住他,“那你既然知道這裡有被子,乾什麼剛才不叫我蓋住被子換衣服,還假模假樣脫掉自己的長袍給我蓋?!那麼一件棉袍能遮住多少?害的我凍的瑟瑟發抖,你真是不改陰險本色啊江大人!”“我一時沒記起來不行嗎?提醒你幾次會著涼,你不是還賴在我身上不肯起來?你簡直是……”江懷越看著義正辭嚴的相思,頭一次感到被冤枉的百口莫辯!信口雌黃,顛倒黑白,說的不就是眼前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