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1 / 1)

督公千歲 紫玉輕霜 2022 字 1天前

遠去的腳步聲已經徹底消失,江懷越卻還是站在原處,一步都不曾動。昏暗中,院門半開半閉著,在寒風吹襲下不住吱呀作響。他站了許久,方才慢慢地走向門口。每走一步,心都像被某種堅冷之物重重捶打一下,那種鈍痛,讓他難以呼吸。地上的玄黑鬥篷上,柔軟的狐絨在風中微微簌動,曾經帶著她的體溫,現在卻被棄置在門口。在那上麵,那對翡翠鎏金流蘇耳墜寂寞地睡著。通體翠綠無瑕,瑩潤似春暖芳草含露。忽然覺得很是可笑。第二次了,被她就這樣丟回,不帶任何溫度。若說第一次丟回是因為他不願接受她的示好,而惹她生氣,那麼這一次呢?在此之前,他是懷著那麼惶恐不安的心,在麵對馥君的聲聲指責之後,硬是裝出從容自然的樣子,匆忙間翻找出了這對曾被她丟回來的耳墜,親自去淡粉樓找她。他從來都不會在外人麵前流露內心波動,無論是喜悅,是憧憬,還是悲傷。一切可能會給他帶來不良後果的感情波動,全都被壓製到無可感知。可是當馥君說出那些話語,他的心被刺得千瘡百孔,卻不能反駁一句,他甚至明白她講得都是對的。正因為都有理有據,才更讓他無法辯解。可是相思她還是喜歡這對耳墜呀,她隻是純粹地喜歡,就像她曾經一次次勇敢地、不顧一切地投向他,含著溫暖說:我喜歡你呀,大人。他本不願相信所謂愛戀,從少年時期漸漸意識到自己非但不會有後代,就連身體也已經與尋常男子截然不同,甚至在眾人眼裡算不上男人開始,他就一直覺得那些纏綿,那些親密,那些令人癡狂令人沉醉而甘之如飴的愛戀,這輩子是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他總是冷眼看著彆人對食,看著楊明順與小穗偷偷摸摸親親我我,那些是他們願意相信,總有一天,會灰飛煙滅曲終人散。而他不相信,也不願接受女人的憐憫。可是相思說,我喜歡你呀大人,真的喜歡你呀。那麼年輕富有生機的相思,活色生香的,無論是哭著生氣著還是笑著纏在身邊,都美好得為他開啟了全新的天地。她是山間的清泉滋潤了冰雪覆蓋的荒原,她不遺餘力地告訴他,我是喜歡你的,從開始就喜歡你,哪怕我見過你栽贓陷害,哪怕我知道你是內宦,你就是我的大人。我的,心愛的大人。再多的回避與抵抗最終抵不過一顰一怒,一笑一惱。她是引人著魔的罌粟,讓他暫時拋卻了晦暗,無法自拔地陷入了甘釀溫泉。可是她現在走了,走得失魂落魄,形如奔逃。將他獨自留在西廠,原本屬於他的地界。怪她嗎?沒法怪她。從馥君來到西廠對他說出那番話,他的心裡就壓上了巨石。隻是他還在抗爭著,用自己的方式,默不作聲承受著重壓,他以為儘了全力去翻案,給了她們自由,會使得馥君有所改觀。可也正是因為進入東廠密室,導致事情連環崩盤,他殺曹經義,沒有一點後悔與害怕,可是殺義母,卻成為了橫亙心間的一根刺。可她居然還質問他。是的,他是殺了義父與義母,但那是為了什麼?那種陷入黑暗,獨自行走於漫無邊際的曠野間的感覺,再一次占據了全身。從得知姐姐失蹤,再到看到她的屍首,他已經感覺到這段感情可能快要終結了。儘管如此,他沒再流露出多少溫情,隻是儘力去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他不想就那樣棄置相思不顧。可她還是戴著這對耳墜,披著那件玄黑鬥篷來了。一看到她的時候,江懷越的心就更冷了,他知道,她應該,是來分手的。長久以來形成的自尊與敏感容不得他說出半點挽留祈求的話語,他甚至不想在這樣的時刻故作溫柔。事情已經發展到這樣的地步,即便自己屈身留下了她,心裡的嫌隙已經產生,該走的,始終都會走。又或許,她本來就不該闖入這片陰暗。她的世界裡,儘管也曆經坎坷,卻終究還是滿溢著美酒芬芳笙歌暖意,而他的世界,充斥著的隻是陰謀殘害,爭權奪利。江懷越撿起耳墜和鬥篷,慢慢地走出了蒼涼院落。他回到了自己在西廠的住所。推開書房門,滿室蕭條,他依舊沒有點燈,隻是將鬥篷與耳墜,放在了桌上。拉開抽屜,裡麵有她當初送給他的銀色盒子,雕花絞絲的,裡麵盛滿了嫣紅紅豆。他拿起盒子,房門外卻響起了楊明順的聲音。“督公……”他在外麵小心翼翼地道,“宮裡萬歲爺有旨意,叫您立刻覲見。”江懷越抬起眼,望著黑魆魆的窗外,蹙起雙眉。“來人有沒有說是何事?”“沒有,而且也不是餘公公來傳話,隻是一個不太熟悉的小太監。”他雙手交叉,凝神遠望片刻,起身道:“我進宮,你留下。”*夜風寒冷,相思幾乎是手腳冰涼地逃出西緝事廠的。直至坐在了馬車內,聽著車輪聲聲,她還是渾身發寒。雖然在未到西廠之前,心裡已經隱約有決絕之意,可是當她坐在梳妝台前,望著那麵流光鏡的時候,她的腦海裡,全是他。初遇時靜靜閉目休憩的他,穿著蟒袍闖入高煥府邸的他,追蹤至遊船之上,強行將她逼至角落,生澀而瘋狂地吻她的,也是他。可是為什麼,從他這一次出宮開始,就變得那樣冷漠。她被人圍攻欺辱了,姐姐失蹤了,她以為江懷越會義憤填膺,但他沒有。姐姐的屍首被發現了,她以為他終於會給自己倚靠了,但他還是沒有。在得知有可能是貴妃派人出來找她麻煩後,江懷越就顯得格外冷靜,即便是站在他身邊,也感受不到一點點溫暖。他就好像陌生得回到了最初的狀態。她戴著耳墜,披著鬥篷來了。她是多麼希望,大人在看到這熟悉的東西後,能夠給予她一點點感情的回應。哪怕他什麼都沒查到,什麼都沒做成,隻要在言語上或者行動上,讓她感到他是可以依靠和信賴的,那也就夠了。然而還是沒用。他冷得像冰,用那雙漂亮幽黑的眼睛看著她,邏輯縝密地分析事情,讓她覺得,眼前這個人,真的始終都是西廠提督,而不是她的愛人,江懷越。她錯得離譜,甚至在無法忍受這種冰涼的感覺,逃到門口時,還因為不忍而回頭。可是他就站在那裡,眼睜睜看著自己離去,沒有一絲想要挽留的心念。除了落荒而逃,她還能怎樣?馬車顛簸著,將她送到了城東的寺廟。她在最後給姐姐的靈位上了香之後,忽然覺得自己已經無處可去。那花花世界,還是自己能留駐的場所嗎?偌大的北京城,宛如荒涼原野,野草叢生。她想帶著姐姐回到南京,回到屬於她們的故鄉。可是她走不了,姐姐已經被安葬在城外。生於金粉佳麗地,葬於朔風寒涼處,這就是姐姐的歸宿,而她的歸宿,又在何處?她收拾了祭奠用的紙錢,再度登上馬車,請車夫將她送出了城門。清寒夜風間,鐘鼓聲綿長幽然,她坐著車子,最終抵達了那條河流畔。當日,她曾經和姐姐在一起祭拜父母,也曾經和江懷越一起叩拜哀悼。現在隻剩她一人。就在這條河流一側的高地上,有累累墳塋,是京城教坊司女子的安葬地。所有無家可歸,飄零一生的樂妓,最終都化為一抔黃土,沉睡在此。無論生前是名動朝野的絕色花魁,還是默默無聞蹉跎至死的平凡樂女,都伴著這條環城穿流的河水,靜靜安息。她和姐姐當初在選擇寒衣節祭奠場所的時候,就知道這條河流最終往南而去,會流經南京,歸於大海。當時她們朝著河流祭奠父母,將紙錢與寒衣的灰燼撒入其間,希望能帶著眷戀回到南京。而今她獨自一人重回此處,對著滾滾逝去的水浪,神思木然。眼淚無聲落下,她緩慢地跪在了河邊,點燃紙錢,看著灰燼飛揚,肆意飄舞。像一隻一隻殘破虛弱的蝴蝶,試圖在寒風中掙紮,最後還是墜於暗沉沉的水中。遠處清角吹寒,高城望斷,隱隱約約間,有濃煙直上雲霄,轉眼彌漫了天際。相思錯愕地望著濃煙升起的方向。茫茫夜幕間,有迅疾馬蹄聲雜亂迫近,如狂風般,衝向這邊。*朔風吹過乾清宮簷角銅鈴,一串串輕音細碎,搖動了心境。暖意漸升的宮室內,燈火通明,承景帝坐在臥榻之上,隨意翻閱手邊奏章,一抬眼,望到江懷越躬身入內,眉間微微一蹙。他向承景帝叩拜行禮,雖然動作不減恭謹,以往眉宇間的神采卻明顯黯淡消退。“不知萬歲有何緊要的事情吩咐?”江懷越低聲問道。承景帝注視著他,過了片刻才道:“懷越,你最近忙碌得很。”江懷越眼簾一低:“萬歲是說太後壽宴的事情嗎?臣雖然忙碌了許久,但看到太後高興,也彰顯了萬歲孝心拳拳,自然是苦而有樂。”承景帝笑了笑,撫著書卷道:“難為你了……一邊要忙著料理壽宴各項事務,一邊還要盤查一百多號太監宮女,這大內之中,離開了你真是無法轉動。”江懷越心頭泛起一絲寒意,他在七天中盤查那麼多人,雖然小心謹慎,但還是有人將此秘密告知了君王。然而他早有預計,因此從容應答道:“啟稟萬歲,臣確實是暗中核查了許多人,但此事關乎皇家聲譽,臣實在不得不出此下策,未及稟告給萬歲,也是迫不得已。”承景帝冷哂:“到底是怎樣的無奈,你倒是解釋清楚。”“有人自稱是貴妃娘娘的手下,私自出宮招搖撞騙,臣也是秘密得知了此事,因為當時萬歲正忙於與各路藩王以及勳臣故舊暢談,臣若是將此告知萬歲與貴妃娘娘,恐怕影響二位心情。因此便想著私下查探清楚之後,直接將這膽大的奴才抓出來,再請萬歲處置。”江懷越說罷,又叩首道,“臣考慮不到,不該隱瞞不報,如今還請萬歲恕罪!”“那人可曾抓到?”“還未……其實那其中為首的白裙女子臉上帶傷,隻是臣卻未曾發現誰的臉上也有傷痕,因此耽擱了下來。”“傷痕,又是怎麼來的?”承景帝又翻閱起書卷,不經意地問。江懷越想到相思,心中不免抽痛。但神色如常,毫無波動。“是那個被欺騙欺辱的少女與之搏鬥時,用簪子劃傷了她。”“少女?她們自稱宮內人,為何要去欺騙一個少女?”“為謀取財物。”江懷越硬著心腸,“那是個教坊女子,恐怕是被人盯上的。”承景帝緩緩站起,持著書卷行至他麵前,微微俯身道:“她叫什麼?”江懷越一怔,笑了一笑:“萬歲,那隻是個尋常教坊女子,臣倒也沒在意她的花名。”“尋常教坊女子?”承景帝冷冷反詰,“你不是還陪著她回到輕煙樓,管起官妓橫死郊外的案子來了嗎?當初慫恿朕勾銷她的樂籍,想還她自由身的,豈非也是你,江懷越?”江懷越手指一緊,旋即伏地叩拜:“萬歲,臣隻是與她結識了不久,因見她孤苦可憐,有一絲憐憫之心!但臣故此說的假冒宮人之事,確實並非虛假!”承景帝卻迫視著他,繼續道:“這孤苦可憐的女孩兒,姓雲名靜琬,年方十七,乃原南京兵部尚書之女,你說說看,朕得到的這些訊息,是否準確?而在此之前,東廠暗室曾有人進入,那也並非是你的義父,而是你自己借故入內。江懷越,你如此執著地出現在雲家遺孤身邊,所為的,究竟是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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