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順可委屈了:“您把人惹怒了,還指望她自己跑出淡粉樓來見您?小的可是說破了嘴皮子才讓她到窗口站一站……哎,督公您乾嗎?”沒等他絮叨完,江懷越已經陰沉著臉下了馬車。桃紅花燈重疊出繁複光影,爍爍明瑩猶如風中散飛的煙花,樓內有人在彈唱南曲,纏綿婉轉,極儘柔情蜜意,好似漫天桃粉拂過,覆滿了山澗清流。他隻站在對麵的街角,光亮照不明的地方,背後是緊閉的門扉,一如他的心。相思攥著杏白的簾幔,一扯一揪,絞斷了絲絲縷縷。滿眼都是未消解的怨懟,可是一抬頭望到他的身影,憤憤不平的哀怨又被忐忑猶豫所替代。若是換了彆人,早該主動入淡粉樓來了吧。不管是解釋,還是沉默,總會麵對麵相坐著,或繼續吵鬨,或彼此憂傷。可是他不會來,也不能來。因為隔著長街,沐著夜色,她在燈影裡,能夠毫無掩飾地望著他。他還是那樣不動聲色,靜靜站在街角,抬頭看她,瀲灩微寒的眼裡透著亮澈的黑。他的眼裡有無窮儘的話。像是積蓄了許多年,被刻意層層疊疊覆壓在冰雪下,卻沒人能拂開,讓這無儘的黑暗地底透一絲光亮。渺茫的曲聲連旋如珠,她的心忽忽跳動。不知為何,就想要親手將那覆壓著他的冰雪儘數拂開,她甚至能聽到在那幽黑世界裡有個聲音在喚她,求她,可是又那樣驕傲,那樣害怕,以至於隻是無聲等待,而不肯或不敢伸出手來。她不由紅了眼眶,她想讓他上樓來,但是知道不可能。“相思,起風了,你還站在窗口做什麼?”後麵有人笑著叫她。她轉過身去應付了一句,再回頭時,卻不見了江懷越的身影。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那輛馬車已經又朝著街頭駛去。她的心跳蕩了一下,隨即慌亂著跑出了房間,跑下了樓梯,奔出大門。看門的小廝詫異詢問,她也不及回答,隻朝著馬車駛離的方向追趕。可是馬車已經越來越遠,她追得艱辛,儘惹來行人注意。滿心委屈與焦急,腳步匆匆還待往前,卻在巷口被人一把拽了進去。“乾什麼!……”她驚叫起來,隨後就看到了拽著她胳膊的人。滿腔驚怒頓時凝固。昏暗的高牆陰影下,江懷越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相思心跳激烈,結結巴巴了半晌,才擠出一句:“你怎麼在這裡?”“我不能來?”他還是那樣冷峭,話音裡卻還帶著幾分怨懟。她這才想起自己本來應該更生氣的,於是虎著臉道:“您是什麼身份,怎麼能紆尊降貴地躲在這角落?”“躲?我需要躲?”他冷笑,還拽著她的手臂沒放開,“你現在膽子越來越大,居然還記得我的身份?”相思爭辯道:“要不是您故意說刺傷我的話,我又怎麼會生氣?”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的氣勢明顯減弱,便冷著眉眼不看他。他沒立即反駁,過了一會兒,慢慢將手鬆開。“我哪裡故意刺傷你?”相思彆過臉,冷哼道:“您自己心裡難道不明白?用得著我了,千方百計叫我出來,等下次不需要了,又將我拋擲一旁,換了是您自己,會樂意被人利用?”江懷越又沉默片刻,才道:“不是有意將你拋擲一旁。”“那為什麼……”他沒回答。蕭蕭夜風微寒,掠過兩人衣衫,江懷越在昏暗光線下看了她一眼,轉而道:“你今天是不是接到了太傅的邀請?”相思抿緊了唇,不說話。他又道:“我真的不與你置氣,這件事關係重大,等做完了,你要怎麼談,都可以。”聽他說出最後一句,相思的心猛地跳了跳,可還是將信將疑,慍惱未散。“您又是要騙我上船?”他有些無奈。“怎麼說的,誰騙你上船?”“賊船!”她泄憤似的跺了一腳,“我不答應。”巷子裡有人經過,看到這兩人偷偷躲在陰暗處說話,不由好奇窺探。江懷越隻得背轉過身,靠近了她,壓低聲故意狠狠道:“你忘記當初怎麼求我幫忙了?現在居然敢這樣同我說話?!”相思想到那時候的自薦枕席,臉一下子紅了。“好端端提這乾什麼?”“讓你彆忘記當初是被誰救了!忘恩負義的東西!”她語塞,隨即還擊道:“您是本來就要收拾高煥,順手把我和姐姐撈出來了而已,再說您還想殺我滅口呢!”“……行,那你是鐵了心不再為我做事了?”他冷著眉眼,氣氛有些緊張。相思愣怔了一下,居然一時不知應該如何應答,江懷越氣她不給答複,一言不發轉身就走。相思手足無措地跟在他後邊,索性也不說話,就那樣盯著不放。他本來是要朝外麵去,可是發現她跟著,就又沉著臉回過身道:“跟著我做什麼?不怕被人看到?”相思脫口而出:“我不怕,怕的是您。”他愣了愣,心裡有奇怪的感覺,卻無法表達。過了一會兒,相思又道:“督公剛才說的當真嗎?”“……什麼?”他已經被她折騰得有些暈頭轉向,隻不過表麵還保持著慣有的清高。“就是說,幫您辦完這次的事情,有什麼話,都可以談,有什麼要求,都可以提。對嗎?”她用濯濯清亮的眼望著他。江懷越莫名一陣心虛,但是話已出口無法更改,隻得硬著心腸頷首。她眼波流轉,忽然上前一步,輕柔緩和地問:“那您這一次,是要我做什麼呀……”她說話常帶拖長的尾音,軟軟糯糯,此時忽然從生硬轉為溫柔,叫人承受不住。江懷越定了定神,才道:“孫太傅邀請你明日去府上是嗎?”相思看看他的眉眼,忽然笑起來:“大人您想讓我去?”他被她笑得發慌,板著臉道:“笑什麼?讓你去,是有目的的……”“那我去。”還沒等他說完,相思就主動接下了任務,讓江懷越有些訝異。可是她卻還是一臉欣悅,好似完全忘記了之前的不愉快。“隻是大人您要說話算數,不能再耍無賴。”*因為相思出人意料緩和了情緒,所以江懷越之前設想的種種方案都落了空。直至他重新坐上馬車返回西廠,心裡還有些疑惑。但既然已經說好,那也不再多想。次日臨近中午時分,他再度前往太傅府邸赴宴。孫寅柯此次設宴是為了慶賀長孫孫政被任命為戶部主事,對於二十出頭的新科進士而言,能擔當此任也已經算是仕途的良好開端了。上一次來太傅府邸時,孫政恰好有事沒能趕回,因此江懷越沒有與他照麵。這回才踏進孫府,就見他正帶著管家迎接賓客,年輕的臉上滿是春風洋溢的笑容。江懷越與他寒暄了幾句,便徑直入了正廳。廳內早已有許多官員落座,眾人見他到來,紛紛站起行禮致意,其中也包括老熟人鄒縉。江懷越上前向孫太傅道賀,孫寅柯意態謙和:“不過是借著這由頭請諸位聚一聚而已,並非什麼隆重之事,各位自管儘興!”賓客們附和稱是,此時孫政亦回到主廳,向眾人致謝之後,便吩咐管家開宴。於是謙讓聲敬酒聲此起彼伏,江懷越一邊聽著旁邊官員的奉承話,一邊望向廳堂門口。果不其然,未過多久,隨著珍饈美味漸次端來,數名盛裝雍容的少女亦魚貫而入。走在前麵的便是相思,藕荷宮紗長衫,絳朱錦緞百合馬麵裙,烏雲似的發鬟正中插著金鑲玉觀音滿地嬌分心,兩鬢間一對累絲梅花掩鬢流光疊彩。待等她踏進廳堂,走過江懷越所在的桌前,才可見發鬟後還垂著碧玉串珠圍髻,那一串細細瓔珞隨步態輕搖,曳動生姿,曼妙婀娜。滿桌賓客的目光皆為之吸引,唯有江懷越隻淡淡瞥了一眼,便顧自倒酒來飲。相思也自然走過,略無回顧,到了孫太傅桌前,與眾官妓一同行禮。孫太傅雖然被她退回了琵琶,但畢竟是博學鴻儒,也並未因此動怒,見相思今日盛裝嫵媚,更是欣然頷首。管家忙吩咐她們落座演奏,於是笙歌漸起,滿堂悠揚。江懷越始終靜靜旁觀,在向眾人敬酒的孫政溫和謙讓,言語得體,看上去就是一名彬彬有禮的世家公子。他又望向西窗下,相思正懷抱琵琶彈奏得入神,纖纖玉手撥弦泠泠,好似翩飛的蝶。四周嘈雜聲漸漸隱沒,他持著酒杯微微出神,冷不丁邊上又有人前來敬酒,才算回過神來。*酒宴將罷,孫政先離開了廳堂,說是要去輕洲廳準備酒後茶會。江懷越朝相思那邊看了一眼,她放下琵琶,推說自己有些頭暈,請求先去廂房休息片刻。孫寅柯倒是關切了幾句,還詢問她是否要先回轉。相思卻道:“難得太傅賞識,奴婢隻是近日夜間難以入睡,因此才有些暈眩,隻要休息一會兒就好。”“既然如此,那就去休息片刻,稍後我們還會去園圃賞菊,你若是恢複了可以同去。”孫寅柯說著,便喚來仆婦叫她帶相思前去休憩。相思向太傅道謝,跟著仆婦出了廳堂。兜兜轉轉間,便又來到了上次前來孫府時暫歇的院子。仆婦安置好一切後,便先行離開。她本來也沒什麼不舒服的,等仆婦走後,床上也躺不住。隻待了一會兒,便悄悄出了房門。因為大開宴席的緣故,這院落四周悄寂寧靜,連仆人身影都無。她出了院子沿著小路迤邐往前,穿過另一院落後,終於望到上次去過的輕洲廳。此時廳堂大門敞開,孫政指揮著仆人們進進出出,她沒有靠近,隻是繞著廳後的白石小池悄悄走了一段路,正在想方設法之際,卻見孫政出了廳堂,往這邊行來。相思忙一回身,裝作是辨不清方向的樣子,神色遲疑著望向兩側。乍一望到孫政,連忙退避至院牆邊的美人蕉旁,忐忑輕柔地行禮道:“孫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