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氏歎息一聲:“真是老天不長眼,這樣美貌的娘子,找了個沒用的男人,還把生不出孩子的過錯都推到你身上。你可真是受委屈了!”“那這樣的話,繼貞師太豈不是也幫不了我?”相思還沒忘記自己的身份,著急問道。“那倒不是,師太神通廣大,你就放一百個心!”*篷車行了一程,四野更顯靜謐。前方河流蜿蜒,兩岸農田成片,儘是金黃。再往前去,竹林蕭蕭,碧葉細細,翠影掩映間,淨心庵白牆黛瓦,宛如私家園林。侯氏招呼相思下來,隨後便上前敲門。過了不久,院門從內開啟,一名身材高挑,長相清秀的年輕女尼朝她雙手合十,又向相思看了看,便做了個延請的手勢。“這是繼貞師太的徒弟,善蓮。”侯氏說著,先邁進了大門。相思略一猶豫,便也隨之而入。與人來人往的弘法寺不同,淨心庵恰如其名,幽靜古拙,就連空氣中都飄浮著濃鬱的檀香味。善蓮在前引路,帶著侯氏與相思路過了供奉著觀音的幽深大殿,又繞過清淺澄澈的放生池,最後來到了雅致寧靜的廂房。善蓮到了門口,朝相思再次行禮,相思朝侯氏看看,侯氏忙道:“善蓮請你進去休息,她也是個可憐的,不能說話。你先進去坐會兒喝口茶,我去找繼貞師太。她應該還在給菩薩上香呢!”“那我跟您一起去找師太……”“不用不用。”侯氏湊近她道,“我要先跟師太說一下你男人的事情,師太是出家人臉皮薄,你也是個愛害羞的,要是麵對麵的反而尷尬,懂我的意思嗎?”她這樣一說,相思又臉紅起來,於是便跟著善蓮入了廂房,侯氏則風風火火往另一邊走去。*廂房雖不大,卻也乾淨整潔,設有蒲團佛珠,想來是給上香的客人預備的。相思坐在臨窗的位置,善蓮為她送來茶水,又靜靜地在一旁點燃線香。輕煙嫋嫋,彌散如透紗。幽幽香息在室內浮沉婉轉,相思倚在窗邊望著外麵的花枝,不知不覺間竟有些發困了。迷迷糊糊中,忽聽得房門輕響,這才驟然一醒。“女施主看起來很是疲憊,莫非路上太過勞累了?”繼貞師太語聲慈和,正站在她麵前。相思連忙起身行禮:“真是對不住,大概是起得太早,坐在這裡不覺就困了。”一旁的侯氏笑道:“師太,您看她一片誠心,大清早就到我茶攤前,就等著來見您。今天庵堂裡正好清淨,您給她想想法子,也免得她白跑一次。”說著,又挨到相思身邊,拽拽她的袖子,低聲道,“我把你的事都跟師太說過了,這裡雖不像弘法寺那樣要你專門出錢做道場,但你也得……”話說了一半沒講完,相思也不蠢笨,自然明白其意。“師太,我家裡雖不太富裕,但這些香火錢還是能給的。”她取出之前江懷越留下的銀兩,輕輕送到繼貞師太麵前。繼貞微蹙眉間:“貧尼不是為了香火錢,之前也說過,本來是不願管這閒事的,隻是機緣巧合,又見你處境堪憂,這才答應讓你過來一試。隻是剛才侯氏已經將你的事情說與我聽,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師太一片仁心,怎是貪圖錢財之人?我如今被婆婆嫌棄,隻求師太幫忙!”相思情急欲泣,侯氏見狀,一把將錢袋握住,塞到善蓮手中,“師太不管這些俗事,添加香火的事都由善蓮去做。”善蓮用那雙黑白分明的明目細細端詳相思,朝她微微一笑,隨後走到繼貞師太身邊,朝她做了個手勢。師太垂目一看,淡眉微蹙,神色為止一沉。過了片刻,她才斂容歎了一聲:“既然善蓮都為你說情,那也隻能嘗試一二。這樣吧,你先去沐浴更衣,我自會教你如何禮佛。”*金陽河碧澄清亮,從淨心庵後環繞而過,又沿著幽幽竹林流向遠方。距離淨心庵不遠的河上,有船隻從上遊緩緩駛來,清早便停泊不前,直至午間也未曾離去。岸上有身材高大的男子行來,躍上船板進了艙內,朝裡麵的人跪拜道:“督公,卑職剛才派人去查探過,淨心庵今日早上先後有六名香客入內,其中一對老夫妻和一對母女已經離去,還有兩名婦人仍未出來。”“那麼久,知道在做什麼嗎?”“卑職的手下剛才也扮成香客進去轉了一圈,但各個供奉菩薩的大殿內並無她兩人身影,後院乃是女尼居住之所,沒能進去。”江懷越蹙了蹙眉,侯氏帶著相思進入淨心庵已有半天時間,篷車還在門外,人卻去了女尼內堂,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他揮手屏退了部下,思前想後,還是起身出了船艙。*午間雲層漸厚,遮蔽了秋日,淨心庵的門前來了位身著月白錦衣的年輕人。應門的小尼姑還從未見過這樣有氣派又年紀輕的香客,不由結結巴巴道:“施主,是,是來燒香的嗎?”江懷越收斂了平素的霜冷,溫和道:“是,莫非不允許男子入內?”“那倒不是……”小尼姑紅了紅臉,“不過男客隻能在大殿上香,不便到處走動的……”“無礙,我就是來上香的。”江懷越說著,顧自背著手跨進了大門。小尼姑邁著碎步在前引路,許是已到午時的緣故,庵堂內悄寂無聲,唯有風過竹梢幽幽細響。他跟在小尼姑身後,目光掃視間,已將行經路線兩側房舍大致審視,等到了正殿,為避免引來懷疑,江懷越亦莊重下跪,再三叩拜。小尼姑站在一旁誦經,他起身端詳佛像,不由皺了皺眉:“小師傅,這佛像似乎已經陳舊了。”“是的,這是前朝留下的古佛,聽我師傅說,幾十年前曾經修繕過一次。但這些年都沒給大佛重塑金身,所以看上去不怎麼亮眼。不過……”她頓了頓,一副認真的樣子,“隻要施主心懷虔誠,佛像是新舊都不礙事。”“那是自然,越是年代久遠,理當越是靈驗。”他一邊說著,一邊又抬頭環視殿內擺設,時不時地向小尼姑詢問這淨心庵的由來與大佛年代。當得知庵堂曾遭受戰火侵襲,大佛也差點毀於一旦,被全庵堂女尼誓死護佑才幸免於難,不由慨歎道:“沒想到這看起來不起眼的庵堂竟有如此慘烈動人的往事……小師傅,我本來也隻是遊玩途中偶發奇想,才進來參拜一番,聽你細細訴說,倒真是不虛此行。小師傅妙語連珠,慧根深種,他日定能有所成就。”小尼姑不過十三四歲,哪裡禁得住這年輕俊秀男子的由衷稱道,慌忙回禮道:“施主謬讚了,我,我隻是說了一段往事……”江懷越卻不住稱讚其蘭心蕙質,又請小尼姑帶他參拜各處殿堂與其他古跡。小尼姑被他溫言款款哄得心跳如鼓,帶著江懷越四處觀賞,每到一處便又引來他讚歎誇獎,直將淨心庵說得好似京城第一古刹一般。從最後一處古井畔走過,江懷越不勝喟歎:“小師傅,原來看似普通的水井竟然也有近百年的曆史,真是叫我大開眼界。實不相瞞,家父久在京城為官,家母則在家中禮佛,時常叮囑我遇廟必入,遇佛必拜,因此我才進了這淨心庵。今日有幸到此,在下不勝感動,隻可惜大佛陳舊有失尊貴,為表寸心,在下願意捐助一筆錢財以助重修金身,你看如何?”小尼姑又驚又喜,全然沒想到這看起來完全不像善男信女的公子居然有這等大手筆,激動之餘連忙道:“這樣的大事,我得請師傅過來與您細細說道,施主請回大殿等待片刻,我這就找師傅過來!”說罷,攥著手腕佛珠,飛也似地往後院而去。*小尼姑跑回後院禪室連連敲門,過了許久,繼貞師太才開門蹙眉問道:“慌裡慌張的,什麼事?”“師傅,大好事!”小尼姑將剛才的事急急忙忙說了一遍,又催促道,“那位施主正在大殿等您呢!”繼貞也頗為意外,這淨心庵雖年代久遠,但地處幽僻,作為庵堂也不便大張旗鼓吸引香客,從來都沒什麼富貴子弟前來參拜捐贈,今日竟有這樣的機遇,倒是所料未及。她正在思索之際,身後卻傳來一聲冷笑,隨後有人道:“那人長得什麼模樣?說話是哪裡口音?”小尼姑愣了愣,過了一會兒才道:“是個俊秀的公子,看上去就該是富貴人家出來的,說話是京城口音。”那人又問:“你說他跟著轉遍了前麵各處,這人對殿裡的佛像都認識?”“認識啊,看樣子挺懂的,他不是說家中母親常年禮佛嗎……”小尼姑不明所以,“難道,有什麼不對勁嗎?”繼貞回頭看著說話的人,那人思索片刻,道:“我去前麵看一看。”“彆去。”繼貞當即阻止,“這事還得我出麵,你去算什麼?”說罷,便叫小尼姑回大殿去,她隨後就到。等小尼姑的身影遠去後,繼貞一把攥住那人的袖子,低聲道:“既然起了懷疑就不要露麵,萬一被人認出就大事不好了。還是我去會一會這位有錢的施主,若發現有異常,你馬上從後門走。”“走?”那人笑了笑,“乾脆把他也辦了,剁成幾塊埋在庵堂裡,叫他有來無回。”“彆胡鬨,你當這裡真是閻羅地獄?!先前一直縱了你,如今你倒越發輕率!”繼貞強忍住繼續斥責的念頭,交代了幾句便朝大殿趕去。*江懷越目送小尼姑離開古井畔之後,隨即閃身拐進了附近的佛堂,穿過廳門又徑直往內院方向去。爬滿藤蘿的白牆曲折高低,隔絕了與外界的聯係。他貼近鏤空花窗傾聽裡邊動靜,隱約可聞小尼姑的說話聲,再沿著白牆往裡,隻能透過牆上圓窗望到院內晾曬著女子衣衫。卻並非女尼那淺灰色長袍,而是半舊的藕荷七寶如意上衫,與黛綠暗紋長裙。他一眼就認出,正是今早相思上車後換的衣衫,為何會晾曬在了這裡?江懷越雙眉一皺,此時見小尼姑匆匆返回,沒過多久,又有一名中年女尼也朝著大殿方向而去,料想應該就是主持繼貞。他原是想抄近路趕在她們之前回到大殿的,但因看到了相思的衣衫被晾在院中,不由得改變了主意。隔著白牆又聽了一陣,沒聽到什麼動靜之後,江懷越略一思忖,正大光明地走進了院門。*內院規製較小,僅有房屋三間,正中的應該是主持居住之所,兩側兩間也皆門扉緊閉,一點動靜也無。江懷越信步來到那在風中飄搖的衣衫前,地上滴水未乾,料想是剛剛洗完不久。他心內收緊,正待再靠近房屋細細審視,卻忽聽斜後方“吱嘎”一聲,有木門慢慢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