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將至,暑氣仍未消。遠遠近近的蟬鳴起伏喧囂。已燥熱了半晌,臨近午間才開始起風。風是旋回低迷的,滿樓紫羅細竹簾颯颯輕揚,流瀉出靡麗柔媚的曲。重帳複幕內,鶯鶯嬌語夾雜著男人的恣意縱笑。隔著絳朱垂簾,在另一側彈奏的姑娘們還不能散去,隻是曲聲漸漸輕微。又一陣風吹動窗前竹簾,相思本在低頭彈著琵琶,無端地心神恍惚,劃拂細弦的纖指便遲緩了下來。連廊上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到了窗外,焦慮地喚道:“相思,相思!快出來……”她心頭一緊,趁著奏曲暫歇悄悄出了屋子,低聲急問:“怎麼?我姐姐的病還沒好轉?”“跟生病沒關係,她出事了!”傳消息的春草不過十四五歲模樣,一臉焦急不安。相思亦變了神色:“到底怎麼回事?”香草慌張道:“我拿著藥去輕煙樓找馥君姑娘,卻聽說她被人點了名,拖著病體去歌舞。等了沒多久,就聽樓上吵嚷,許多人都奔逃下來,有人從簇錦閣裡拽出個披散頭發的姑娘,居然就是馥君!因為隔得遠,我看不真切,隻見她死死扣著門扉,衣衫上全是血……可是那個男人還不罷休,抓著她的頭發就將把她往牆上拚命撞……”相思隻覺寒意上湧,啞聲道:“輕煙樓裡沒人管嗎?!她現在怎麼樣了?”“哪裡有人敢上去!”春草帶著哭腔道,“管事媽媽跑上樓勸阻,被那人的手下一腳踢翻,從樓梯上直滾下去,差點當場送命。其他賓客都撒腿跑掉,隻剩下姑娘們驚慌失措,我沒辦法隻能逃了回來,也不知道那人有沒有放過馥君……”相思又急又氣,手都不由得微微發顫,偏偏此刻身後屋內傳來同伴的喚聲,她強自鎮定著隔窗道:“我有急事得先出去,請姐姐先替我彈奏一下……”“出去?”屋內的樂女推開窗驚詫道,“媽媽關照過,今日要有頭等的貴客來宴飲,你現在怎麼能走?”“輕煙樓那邊出了事!求姐姐先彆告訴媽媽。”她無暇多說,當即帶著春草奔下樓去。*穿庭過院,步履匆促,唯恐被人喝問去向。所幸嚴媽媽與其他仆役都在前麵準備宴飲之事,守後園的小廝與春草熟稔,便大著膽子將她們偷偷帶了出去。淡粉樓與輕煙樓皆在京城東邊的明照坊,相距不算太遠。車輪轔轔,相思坐在篷車中唯覺煎熬難耐,心裡慌得厲害。十年前父親獲罪慘死於東廠詔獄,一夜間家敗人散,她與姐姐、母親一同被遣送入教坊司,從生活優渥的朝臣家眷淪為了最為低賤的樂戶官妓。那一年,她隻有七歲,姐姐也才十四歲。教坊司的人給她們重新取了名,她是相思,姐姐則叫做馥君。未滿半月,素來溫婉優雅的母親終究無法忍受那樣的屈辱,在一個細雨淒淒的黃昏懸梁自儘。自那之後,姐姐便竭儘心力地護佑於她,不讓她受到一點玷辱。兩人在南京相依了近十年,卻又被征入京城,且分散在不同的教坊,平素難得才能一見。前幾天聽聞馥君身體不適,正擔心著,沒料到今日會出了這樣的事情。篷車顛簸急行,駛過好幾道幽長胡同後,到了輕煙樓的側門。往日這門口也有人守著,現在卻空空蕩蕩,相思見狀,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再與春草一同從側門入內,一路上亦不見半個人影。可越是這樣,越顯得情勢異常,待等她穿過後花園,便已遠遠望到簇錦閣前烏壓壓跪了一地婆子姑娘,個個匍匐瑟縮,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已被拖出花樓的馥君倒伏在地,水藍色細褶裙血跡斑斑,烏發散亂,氣息奄奄。而石階上的錦服男子身上亦染了血漬,在左右隨從的攙扶下一瘸一拐走到馥君近前,猛地抬腿便狠命踢去。“我的大人您千萬消消氣!”滿臉青腫的李媽媽撲上去哭號,“千錯萬錯都是老身教訓得不好,我等會兒就將馥君關進後院狠狠懲戒,可您再這樣打下去,她這條賤命沒了,叫我怎麼向上頭交待?”“上頭?”男子臉型瘦削,濃眉如刀,表情誇張地朝兩邊隨從冷笑,“聽到沒有?這婆子要拿上司來壓我!”一名隨從當即上前,左右開弓給了李媽媽兩巴掌:“不識趣的老東西,你說的是教坊司的奉鑾?左不過九品末流,給我家大人提鞋都不配!”李媽媽戰戰兢兢地捂著臉:“老身知道……隻求大人這次放過馥君……”“滾開!彆擋著爺的路!”錦服男子陡然怒叱,隨從們一擁而上將李媽媽拽開。在滿院人的哭聲之中,另兩人架起已經無力掙紮的馥君,將她拖出庭院,直往前樓而去。一地血跡,蜿蜒刺目。月洞門後的相思渾身發顫,不顧春草的阻攔,追上去拽住拖曳者的胳膊,跪下急道:“請將馥君留下,她是教坊司的人,就算犯了天大的過錯也該由禮部論處!”“少來廢話!”隨從怒火中燒,一下子將她甩翻。她又竭力撲上去,卻被兩名健壯的隨從自背後用力按倒,雙臂被反剪過來,骨骼哢哢作響,臉色頓時慘白。“……相思,你來做什麼?走!”本已瀕臨昏迷的馥君艱難地睜開眼,顫著聲音叱責。“天子腳下,煌煌京城,他們就這樣肆無忌憚?!……”相思忍痛還未說罷,就又被人在腰間猛踹了一腳。她重重跌在冰涼的地上,那踹她的錦服男子上前捏著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來。“看著眼生,不是輕煙樓的?哪裡來的雛兒,不知死活!”他迫近了幾分,鼻尖就快要碰觸到相思。“馥君是我姐姐,她本就生了病,再也禁不住折騰。您要是不解氣,就朝我來!”相思咬牙堅持著,模糊的視線中隻覺這人眼神灼灼。馥君從開始便沒肯低頭認錯,此時卻奮力掙道:“和她沒關係,她還不懂事……”男子嗤笑了一聲,用力扳起相思的臉,“我告訴你,你這姐姐既然敢在簇錦閣內捅我一刀,就該料到會有什麼下場。你們這些賤民樂戶,不過是供爺兒們閒暇時取樂玩笑的小玩意兒!伺候的好了,能賞你幾錠金銀,伺候的差了,要打要罵就全該受著。可你們如今膽子竟然大了起來,敢用刀子捅我?莫不是想要反上天去?!京城又怎樣?禮部尚書、順天府尹都是我熟識的,有本事便去找他們告狀,看看有沒有人會聽你一言半句!”說罷,掄起一掌將她打翻在地,轉身便走。相思見馥君又被拖拽遠去,瘋了似的追趕上去,卻又怎敵得過那些強壯的隨從。眼看有人掄起馬鞭就要抽向相思,馥君嘶聲叫喊,春草與李媽媽等人一同趕來,哀告著將相思護住,那群人才作罷。然而馥君終究還是被強行拖走,喧喧嚷嚷中,她的哭聲越來越遠。相思被春草和李媽媽抱住了,渾身癱軟動彈不得,見姐姐的身影消失在小徑那端,一顆心仿佛便狠狠撕扯成兩半,痛到鑽骨。她哭得嗓子都啞了,哀求眾人去救姐姐回來,一旁的姑娘抹淚道:“哪裡救得回來?誰去也就是送命罷了。我們這些人就算被活活打死,在他們看來又算得了什麼呢?”另一人又告訴相思,當時馥君被召入簇錦閣歌舞,那男子酒後興起,想要與馥君行歡好之事。馥君說身體不適,那人卻惱怒起來,竟在眾人麵前解開褻褲,按著馥君便往身下壓。她哪裡受得了這等屈辱,抵死掙紮時抓起桌上剖瓜果的利刃將其紮傷,才惹來這場大禍。相思氣得發抖,春草剛才在混亂中也被打了幾巴掌,小臉又紅又腫,不由握著拳道:“太過分了,咱們報官去!順天府尹不管,就去五城兵馬司,總得有個說理的地方!”“不懂事的小丫頭,你不認識他?”李媽媽哀歎道,“順天府和五城兵馬司都管不了,那一位可是北鎮撫司的高千戶!你去告,不將你皮打爛才好!”“他、他是錦衣衛的千戶?!”春草瞠目結舌,再看相思時,她緊緊咬住嘴唇,許久都說不出話來。*輕煙樓一片狼藉,李媽媽忙著叫人整理,相思喘息了一陣便奔回門外,向等在一旁的小廝詢問起千戶高煥的府邸所在。小廝搖頭不知,春草急得叫道:“你問這個乾什麼?難道還想追過去?”“那我姐姐怎麼辦?被抓去了不知是死是活……”她聲音發顫,“你們又說報官也沒有用處,我除了再去求他,還能做什麼?”“錦衣衛的千戶誰敢惹,他剛才那蠻橫的樣子擺明了就是不講理的,你這一去不就是羊入虎口?到時候姐姐沒救回,還搭上自己!”春草忙著勸阻,那小廝也央告說自己偷偷放她們出來已是擔驚受怕,要是再不回去就會惹來麻煩。春草抓著她的手道:“我的姐姐,趕緊回淡粉樓去。你才到京城沒多久,不知道我們的媽媽人脈也是極廣的,說不定她能想到辦法幫上馥君!”相思頭腦紛亂,忽又想到走之前那個樂女的提醒,當此之際彆無他法,隻得強撐著登上篷車,急匆匆再往回趕去。車輪碾過高低不平的磚石,晃蕩得人心頭震顫。她渾身好似散了架,眼前全是馥君被拖走時的身影。風勢越來越大了,車簾飄飛不已,她坐在那兒,從指尖到心間,寒涼透徹。回到淡粉樓的時候,天色越發陰沉,灰白的雲絮被風扯亂,時不時飄落幾星雨絲。滿院碧葉撲簌飛舞,相思茫然走在小徑上,風中卻傳來了歡喧的絲竹。春草忙著為她整理衣衫,小徑那頭已有人高聲罵道:“兩個不要臉的小賤貨,明知道今天有要緊事情,還敢偷著跑出去?到底是跟哪家的公子少爺私會去了?!”作者有話要說:生完寶寶,闊彆兩年的我又回來了,感謝時至今日還始終惦念著此預收文的讀者們,今天開始更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