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日,秀吉的言行之中出現了某種異常。在前一天夜晚,他不無遺憾地自言自語道:“我現在的身體狀況,也許乘不了船了。”可是天一放亮,他又轉而向北政所問道:“這裡是釜山嗎?”然後又說:“你看起來是身分高貴的女人,大概是國王的家族吧?”北政所夫人目瞪口呆,屏住呼吸,一邊量著脈搏,一邊盯著丈夫的瞳孔。“您說甚麼呀,我是寧寧!”於是秀吉像忘了剛才說過的話一樣,老老實實地點了一下頭,似乎想表示自己知道對方是誰。可是,到了黃昏以後,變得越發反常了,躺在床上突然發起了號令:“將明艦一舉殲滅!太合我站在船舷上啊!”很明顯,這是腦軟化的症狀。這樣一來,北政所夫人也無法向五奉行及其親信們隱瞞了。五月十六日,五奉行發表了“秀吉病重”的公告。從五月五日至五月十六日為止的十一天當中,秀吉在精神上匆匆忙忙地去了一趟朝鮮。三月十三日,近臣將秀吉向宇喜多秀家發去的“不許撤退”的命令撤了回來,與此同時命令他立即回國。在秀家之後,小早川秀秋、吉川廣家、蜂須賀加政、藤堂高虎、脇阪安治等99lib?人也回國了。簡單地說,隻有那些有多餘船隻才以“秀吉病重”為理由回來了,而其他人被丟在那邊聽天由命了。不用說,這些秀吉自己是不知道的。其實伏見城裡的明爭暗鬥又開始了。秀吉的症狀,好像被甚麼迷了心竅一樣來往於戰場和伏見之間。而在伏見的時候,又認真地擔心起自己倒在戰場時將會是甚麼樣情景。在病情好轉的一天,他說無論如何也要把家康的孫女千姬娶過來做秀賴的媳婦。這是五月十五日至六月二十日之間的事。“把江戶內府叫來!來不及向奉行們說了,隻你一個在旁邊好好聽著!”秀吉用從未有過的認真的表情對北政所說,當時將這些妓女當侍女用是錯誤的。“城裡的風紀完全給攪亂了,連小孩也玩起寫情書遊戲了。在這種環境下,秀賴是不能培養成為出色人材的。真是難辦啊!”語氣雖然同平常差不多,但是北政所已判斷出秀吉想通過家康對監護人前田利家說些甚麼。(他是不是想讓利家把秀賴領過去撫養呢?……)可是,當淺野長政派去找家康並把家康帶到床邊後,一張口就用不由分說的語氣說:“秀忠有一個女兒吧?就把你這個孫女嫁給秀賴做媳婦吧!不,這是天意,因此讓你有了孫女。今天在這裡,希望你無論如何也要答應他們表兄妹的婚事。”家康不知所措,偷偷地瞅了一下北政所的臉色。北政所如同哀求他一樣輕輕地眨了一下眼,家康這才舒了一口氣反問道:“您怎麼突然想起這件事來了?”“這事不定下的話,我是死不瞑目的。”秀吉半開玩笑地輕輕說道:“我死後,即使有人想奪取豐臣的天下,那也是故意把我移到向島宅邸的你呀。”“您說的太過分了。”“我考慮許久了,這是一個你無法消滅我的方法。怎麼樣,這一著高招吧……你的子孫同我的子孫成了一體了。你總不會自己去消滅自己的子孫吧?來吧,緊緊地握一下我的手,讓我放下心吧!”至此北政所突然感到,秀吉終於從渡海的癡心妄想之中解脫出來了。然而,事情並非如此。家康用困惑的表情握了一下秀吉的手後走了。這時秀吉說:“這下可以放心了吧!家康一旦決定自己的孫女婿,就會過問利家撫育秀賴的方法。如果把他培養成呆頭呆腦的人就壞了,家康希望怎麼做,就是澱君也無法阻止。因此,我可以安心地到清正、行長、長政他們等待我的高麗閉上眼睛了。”北政所對他的最後一句話,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他的癡心妄想根本就一點兒也沒拋掉。無論到甚麼時候,都想以一個忠誠的武士姿態戰死疆場……六月二十七日,北政所為了秀吉痊愈,進宮麵君,奏請在溫明殿舉辦禦神樂。因為她對丈夫仍抱有妄想,實在看不下去了。根據湯殿日記和言繼卿記所載,禦神樂是在七月一日舉辦的。理所應當的是,北政所夫人於七月七日去了舉行過“活的葬禮”的三寶院,贈送五枚黃金,做了祈禱。另外,伏見的伊達政宗不知從哪裡聽說此事,也向三寶院贈送黃金十兩,祝願秀吉身體康複。然而,這些善意隻不過是可憐的人們的最後“掙紮”罷了,秀吉的衰弱日趨嚴重。社會上傳聞,當時的秀吉,隻要一開口便是懇求般地說:“你們對秀賴不可有二心!”然而對北政所來說,這是無法解釋的悲傷。(他並不是這樣的丈夫!)他的心不斷地飛向戰場,如果不戰死沙場,秀吉的一生便覺得沒有麵子。連他的夢話都是驚天地泣鬼神的。但是,一旦到了不可救藥的時候,五奉行及五大老們隻考慮後事。所謂後事,就是把秀賴抬出來,這是最容易被世人所接受的。這樣,活著的人們都變成自私任性的了。自七月十五日起,那種奇妙地從傷心苦悶的諸侯那裡將宣誓書集中起來的工作開始了。秀吉已經沒有力氣去發表自己的意誌了。七月十五日,在前田利家伏見城的宅邸裡,由利家和家康出麵,將諸侯們召集到這裡,讓他們把宣誓書交給了利家和家康。可是,僅僅這樣做,五奉行還是放心不下。於是,八月一日,將他們都召集到秀吉的床頭,讓秀吉親自將秀賴以及結束戰爭的事委托給他們。九九藏書網八月六日,又將家康、利家以及毛利輝元、宇喜多秀家等大老們叫到床前,上杉景勝因在領國未能前來。這時,秀吉隻是淚汪汪地看著大家,說不出話了。當時,由前田玄以和淺野長政代替傳達秀吉的口述,讓他們交出宣誓書。八月八日,在幾乎沒有知覺了的秀吉的床頭,德川家康、德川秀忠、前田利家、前田利長、宇喜多秀家五位大老反過來向石田、淺野、增田、長束、前田(玄以)五奉行交出宣誓書。做為豐臣家私臣的五奉行,向天下的五大老要宣誓書……這是極不自然的事。“這是太合殿下的命令!”在秀吉不能張口說話時,將此事說成是還能說話時下的命令,也不是說不過去的。然而,這確是對病人不恰當的利用。而一直默默地盯著那些活著的人,是怎樣根據個人的需要任意決定的,是木下藤吉郎時代的糟糠之妻——北政所夫人自己。因此,她的悲傷是難以想像的。總之,北政所對澱君搬到大阪城後風紀紊亂目不忍睹。後來特意將家康從伏見叫到大阪城,自己痛快地把西丸讓了出去,這些都是因為麵對太合的死,她已看透了人生結束時的計謀。於是,兩天後的八月十日,家康、利家、輝元等四大老們聚集一起,互相約定:“在秀吉有病期間不改動國家的政治、法律”。十一日,先前向五奉行上交宣誓書,那是極不正常的,這回要五奉行也交出宣誓書,這才將被顛倒了的事情結束了。進入八月後,秀吉成了隻有一點脈搏的活死屍了。並且,不時全身出現僵直狀態。大概在夢幻之中馳騁於朝鮮南部的戰場上吧?對此,北政所是明白的。因此,隻有她一個人在時,就不能不對秀吉說些甚麼了。“人生,真是奇怪啊!”當然,對此,秀吉已無法回答了。正因為不能回答,北政所眼裡充滿了淚水。“人都是有欲望的。如果沒有欲望,那就不是人了。不是人的人,仍活著,還死不了。這期間究竟會怎麼樣呢?……是神,還是佛?往返於其間……儘管這樣,殿下仍有消失不了的夢……因此,寧寧非常悲傷。”“……”“不,人生也許是寶貴的。那麼,讓我們慢慢地、充分地……”請看看現在的世界吧……除了這樣說外彆無他言。隻要這樣去想,就會覺得天地都要消失般的寂寞。(或者說在最後,希望能一心一意地想想我自身的事……)秀吉不時地發出一陣陣戰栗,八月十八日黎明,與世長辭了。一直守在身邊看著他咽氣的,實際上隻有北政所一個人。北政所夫人傷心地哭過之後,典醫和五奉行慌慌張張地聚到秀吉床邊。“從一位太政大臣豐臣秀吉”的枕邊,打那時起便顯得異常的忙亂。“現在,太合的去世還不能發表!”三成說道:“我們這樣驚慌失措,難免有考慮不到的事。就這樣吧,但是到發表為止,喪還是要服的。”這些商量,北政所完全像彆人事一樣地聽著。五奉行必須找時間再次仔細地商議一下將來的事。在這之前,必須讓人們覺得秀吉還活著。因此,決定讓城裡的漁民去澱川捕鯉魚。“祝太合殿下康複!”為了祝賀,以澱川捕獲的大鯉魚相贈。由長束正家去執行捕魚的命令,由淺野長政把鯉魚送到德川家和前田家。北政所在聽著這番奇怪的商量之時,感到秀吉的手逐漸變涼了。可是她不想鬆開他的手。(丈夫還是我一個人的啊!……)她難以去掉這種難以說出的實感。於是,她驀地想起了秀吉作的一首和歌。秀吉曾說過,萬一的時候可以作為絕命詩:我一如露珠般地消失,浪花(隱喻大阪)的歲月也成夢幻。天剛破曉,長束正家就匆忙地向漁民那裡趕去。曾呂利新左衛門也在秀吉之後死去。死後不久,堺地助鬆庵的大日和尚也留下了一塊沒有標明日期的牌位,從堺地永遠地消失了。石田三成同加藤清正、黑田長政為首的從小在秀吉家長大的武將們的激烈鬥爭,從加藤、黑田、小西等人好不容易被召回日本後的當年十二月起便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