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記載,常常遺漏掉最緊要的曆史發展趨勢,而急於介紹一個又一個的事件。人們常常輕易作出定論:戰國時代的武將,無論哪一個皆想奪取天下,這正是人生來便渾身都充滿無休無止欲望的證據。但我這本太合記並不采納這種說法,而是認為武將們之所以如此,部份原因在於當時朝廷中存在著一位名叫近衛前久的傑出人物。這是曆史上特例當中的特例。說起來,這位十九歲登上關白寶座的豪放派貴族公子,有著超凡脫俗的霸氣,他竟認為蘇我入鹿的首級,可以隨便用割稻或割草的鎌刀,就哢嚓一下割下來。從這一點上看,他與原為尾張中村的一介農夫,現在即將爬上關白之位的民間出身的秀吉,正好是一對絕妙人物。世上的曆史學家幾乎都還沒有注意到,凡是與這位豪放關白有關係的武將,都像著魔似地夢想奪取天下,而這種夢想就像傳染病一樣在日本蔓延。其中,既有如上杉謙信、島津義久一樣,因為他的專程拜訪而直接受到病菌感染的武將,又有不少如武田信玄、今川義元等人一樣,僅僅因為書信便受到傳染的武將。被視為尊王攘夷論的先驅的織田信秀,也因為這種間接感染,而使他的兒子信長受到感染。哪裡有近衛前久出現,哪裡便產生出一些如出一轍的天下病患者。雖說這是理所當然之.99lib?事,但從中便可知道他是何等具有魅力和計謀的大人物了。近衛前久狠狠地戲弄了九條稙通一番後,回到了翻修一新的近衛家的陽明殿。他馬上派人叫來了菊亭晴季。“菊亭呀,政權要回到咱們公卿家,還得三百年。”一上來就是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現在啊,咱們是賣甚麼沒甚麼。所以我才想把鎌足公的鎌刀賣出去,救救大家的急,可是玖山這老爺子竟一點不明白我的苦心。”“這麼說,論戰輸掉了?”“能嗎?在日本國能勝過我的人沒有一個。可是,那位老爺子竟那樣大動肝火,我們也得給他留點麵子,彆太絕了。所以我現在教你一條計策,好好聽著。”“明白。”“你去告訴那個人,藤原這個姓也不是甚麼太好的姓。”“噢,那個人……,這麼說叫做關白太政大臣、藤原朝臣秀吉卿不好羅?”“不錯。是否叫豐臣秀吉好些?你問他。因為詳詳細細地查過了,他家原來也是藤原家的人,現在當關白太政大臣也好,當攝政也好,都沒有問題。”“喲,這是真的?!”“蠢才,我近衛龍山說的話假得了嗎?”“不、不,那怎麼會呢?”“這就對了。那個人哪,在我祖父的時代,他祖父母都在宮中,叫萩中納言。這萩中納言在他的母親(大政所,秀吉之母)三歲時遭到讒言,被貶到尾州飛保村,一個叫村雲的地方謫居,從此便在那裡生活。”“原——來如此。”“當時,一位從京都去的隨從曾以無名氏為名寫下一首和歌。”“啊,還寫過和歌?”“不錯。雲中遙望京城月,此身此地共浮世。……由於生活十分貧困,所以不由得流下了眼淚……由此看來,他的母親(大政所),說不定出身高貴也未可知。”“哦,出身高貴……”就是菊亭晴季這樣的人,這時也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說不出一句話來了。(能吹出這樣的大牛皮來,恐怕那些吃得上飯的公卿也會同意秀吉當關白了吧。)可是,這位用鎌刀割下蘇我入鹿頭顱的大織冠鎌足的直係後裔,能這樣神情自若地侃侃而談,不能不令人由衷歎服。“這麼說,這位萩中納言流放到村雲鄉下後含辛茹苦養育大的孩子就是大政所,這位大政所的肚子裡生下來的積善童子就是那個人,即羽柴築前守了?”“不錯。這位積善之子也絕非小輩。不過還不是甚麼特彆的大人物。眼前靠著信長貢獻的三千石宮中日子難以維持,讓他起碼要貢獻出不低於信長之數。如今我們也到了出賣關白氏的長者的地步了,雖說是隻出賣一代。”“那麼,本該叫作藤原朝臣,現在卻要改叫豐臣啦?”“必須這麼辯。為將來考慮,還是現在明確區分開為好。豐,即豐裕之意。再取藤原家的舊姓中臣的臣,就是‘豐臣’了。因為是世上難得的積善之家,所以特意取出舊姓中的一個字重新選定稱呼。話怎麼說,全看你推銷人的本事了。對了,如果商量中有難解決之處,速來見我。另外,再好好囑咐一下那位叫前田德善院甚麼的人,他還不大知道萩中納言之事。”菊亭晴季從未像現在一樣感到近衛前久十分陌生,他不由得抬頭又看了他一眼。宮中和公卿家族的經濟困難,菊亭比誰都知道得清楚。自應仁之亂以來,戰亂連著戰亂,宮中也好,伊勢大神宮也好,其存續與否的燈火隨時都在風中搖晃。如今,後奈良天皇駕崩後,遺體竟在黑木禦所存放了四十多天,由此可見衰微之至。院牆和建築皆破損不堪,公卿們為了求食,一家接一家地離開了京城,禦所(皇宮)裡百姓家的孩子也進來捉迷藏。信長獻上了三千石餘的領地,這才好歹回到現在的宮中。但是,三千石、四千石甚麼的,一百二十餘家公卿無法賴以生存。現在不管是好是壞,都必須把實力人物秀吉變成尊王派。所以,兩位長老九條稙通和近衛前久的論戰實在不合時宜,雙方原應當同心協力謀求複興王室及公卿家。“——菊亭呀,你小子似乎認為,我近衛龍山是個搶奪天下失敗了的破爛武將一樣的失敗者?”前久曾對菊亭這樣問過,當時他的眼中閃爍著深邃的光芒。老實說,當時菊亭確實是那麼想的。他認為前久是位空有雄心壯誌的夢想家,雖然十九歲就當上了關白殿下,但平安天下的夢想一點也沒有實現。這當然是失敗者了……誰知,這時豪放關白輕聲說道:“——我是成功者,菊亭。”說罷,仰麵望著天空。“——我雖未親手平安天下,但卻創造出了使天下夢想家都為之心動,並紛紛競起的條件。當今的關白太政大臣親自奔波於全日本號召奮起,還有甚麼比這更有力?除我之外,世上還有誰能夠製定出這樣高瞻遠矚的戰略?怎麼樣,菊亭?”這時,菊亭尚半信半疑。但是,仔細思量一下,確實如此,哪裡有可望取得天下的武將,哪裡就有這位龍山公的身影,他就在那裡與他們交朋友,鬥嘴吵架。“——這麼說,信長公的實力,殿下也曾經估量過啦?”“——那當然羅。正因為如此,我現在才要讓你記住,那個人(秀吉)也是繼他(信長)之後極有希望取得天下的苗子。”“——確實如此。”“——不過,即使那個人像今川義元、武田信玄等人一樣失敗了,也沒有關係。具有這種素質的人選在日本要多少有多少。”“——除、除了築前之外還有……?!”“——對了。遠江有德川,在他對麵的小田原有北條……朝中國方向去有毛利,九州的大友已稍有點走下坡路了,但往薩摩去還有島津。這些人絕不會忘記我告訴他們的關於全日本形勢的話。我啊,菊亭,我不能親手辦到的事,必將會有某人在某地如春芽一般破土而出繼承完成我的夢想。若非如此,我還算甚麼氏姓長者,大織冠鎌足公的嫡係。哼,菊亭,你也不要再為眼皮下的事情而終日忙忙碌碌,成為一個沒有遠見的瞎子了?”如今,這位超級豪放殿下,爽快地同意了菊亭的意見,為羽柴秀吉創造出一位萩中納言。菊亭晴季胸有成竹地向秀吉在京城的宅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