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些,彆落在紀伊守和輝政後邊。”勝入指示魚貫穿過自己身旁的士兵,勉強上了馬。“女婿陣亡。森武藏守這樣善戰的將領都已戰死,不用說三好秀次也沒活著。再沒臉去見築前了。”他想到這裡,命令道:“快些,擋住正麵的敵人。”但這聲音一點氣力也沒有。現在十分清楚,擋在他麵前的是攻破森軍、殺死武藏守的家康本營的隊伍。原意在家康發覺以前偷襲岡崎城,以奪取西軍全勝的戰機,誰知這一行動卻被家康本人擋住了進路。“打了一場笨拙、丟臉的戰鬥。再向前走,一會兒就會同嚴陣以待的家康近衛軍展開激戰。在堀軍潰敗、森軍覆沒之後,攻入敵腹無異於送死。而且現在,我軍雪崩似的敗勢已不可逆轉,正在走向深淵。唯一一條血路已成為死亡之地。”勝入忽然想起,衝到自己前邊去了的紀伊守和輝政不知怎樣了。正在這時,附近“哇”地響起了呐喊聲。距離不過二、三町。眼前的小山上我方正和敵人交手。“好,既來之則安之。快上!勘介。”勝入命令牽著馬嚼子的小廝,自己又加了一鞭。突然,小廝怪叫一聲,把馬拉進了右邊的草叢中。“做甚麼?膽小鬼。”沒等小廝回答,片桐半右衛門用哭腔說:“是敵人。快來保護殿下。”“甚麼?敵人?”勝入伸著頭望了望前方:“好,把韁繩給我。”從小廝手裡接過韁繩,手搭涼棚又望了起來。勝入真有些驚慌了。攻破森軍的德川的先鋒,有十四、五騎已跑進了我軍之中,離這裡不過四、五間的距離。半右衛門上前擋住敵兵,小廝好容易把馬拉進草叢,以及射向勝入的二十餘發子彈嗖嗖地飛過,這一切幾乎是同時發生的。勝入搞清楚怎麼回事兒後,嗤嗤地笑了。“這就完了嗎?真可笑。”撇下這句話,卻不上大路,從草叢中噠噠地向林子裡騎去。三十位年輕武士慌忙跟了進去。勝入既不回頭,也不說話。以往從未有過這態度。隨從們麵麵相覷。“是去方便嗎?”“總不會一個人跑掉吧。”“哪裡跑得掉,前前後後早被包圍了。”“總之很奇怪,他若即將戰死的話……”勝入常常說,他在戰死前一定要先拚個夠本。“哎哎,停下了,真是要方便呢。”“在敵人麵前最後撒上一泡屎。像殿下做的事。”勝入來到幾株相當粗的杉樹間下了馬,放開韁繩解開係鎧甲的帶子,原地坐了下來。有人慌忙送去了馬紮。勝入連看也不看,突然兩手撐向大地:“對不住!原諒我吧,築前殿下。孫七殿下被殺了。”衛士大驚,忙停下步子,遠遠地保護著勝入。“而且,女婿也被殺了。……我也和兒子們一道要走了。”勝入覺得不求秀吉原諒心中難以平靜。他兩手撐地,肩頭不住地顫抖著。一瞬間,槍聲、喊聲好似遠去了,四下充滿了哀肅的氣氛。這時,不過三十秒後,這裡將是一場混戰。“敵人來了!”左端的哨兵拔刀壓著嗓子喊。“人數?”“不清楚。”“啊,這邊也有。好,伏擊敵人。”年輕武士們在林中散去。四下又安靜了下來。勝入一人悵然凝望著那隻傷腳。勝入也許在盤算這隻腳還能做甚麼吧。不,也許主意已定,正要在這裡切腹。一度遠去的嘩嘩的草聲又接近了。勝入以為是誰回來了,可突然,右側響起了一個粗粗的聲音:“好像是池田信輝入道勝入呀。轉過臉來!”勝入緩緩地移過視線。喊話的武士向前躬著身子一步步靠了過來,拿著短槍。“好,姿式不錯。”武士的槍尖離他僅有六尺時,勝入才開了口。“我的確是勝入。你還沒報上名字呢。報上名!”最後這一喝,簡直有震破腑臟之威力。“我乃家康的旗本,永井傳八郎直勝是也。”“哦,果然是家康的旗本啊。你報名的同時行注目禮了。看上去是個善良的年輕人。來吧!”勝入還是把最後一句喊得很響。對方握著槍略向右蹭了一點。年輕人看著勝入隻是大喝卻不起身,連刀都不拔,有些奇怪。在他眼裡勝入正好似一塊巨石一般。年輕人又向右蹭了一點,然後停下,用皮護臂拍拍額頭上的汗。勝入的臉上一瞬間閃過一絲微笑,又馬上消失了。他也有過同樣的經曆。那是在田樂狹間,他用槍刺死今川義元時。雨早已停了,可眼睛還是看不見。流到眼裡的汗刺激得難過。“乾脆,把首級送給這小夥子吧。”剛一動念頭,回來了兩個年輕武士:“哎呀,你要乾甚麼!”踢開野草,舉著刀飛跑過來。看到他們,勝入又改變了主意。征戰一生的戰國武士的貪婪習性起了作用。“看看小夥子和兩個武士哪方能勝。”跑來的二人中,其中之一直衝正麵,另一人從左側如疾風似地衝了上去。勝入以為永井傳八郎就要血肉橫飛了。就在這時,小夥子奇妙地一軟身子,躬下了腰。“好!”勝入一聲剛剛叫出,說時遲,那時快,正麵衝上的武士喉頭中了一槍,翻身倒地。小夥子投出了手中的槍。投出的同時拔出腰際大刀,同左麵襲來的另一人拚起刀來。未及勝入多想,他倆也已見分曉。叫永井的敵方青年失去了左手食指,血噴了出來。我方青年也被從胸甲側麵刺中胸膛,撲空摔倒。“噢——,完了。”小夥子漂亮地同時打死二人,舔了舔受傷的左手食指的血。他根本不同對方拚刀,任對方來砍自己的食指,卻從下麵巧妙地刺中對方。“除掉了礙事的,該你了。”“哎,可惜呀。”勝入又念叨了一句。千鈞一發的危機時刻,雙方未能白刃相見,他很感慨。若年輕武士能以白刃相迎,小夥子的刀早該被打斷了吧。不斷也已崩了刃,同我勝入拚刀時定會失敗的。勝入暗想。“你剛才說你叫永井傳八郎。”說著,勝入拔出了刀。這刀名叫“筱雪”,是他得意的愛刀。“我是叫永井傳八郎。”“你竟讓我勝入這樣的人都開了眼了。草草自害,有悖常情。有感於你的倔強,拔刀相迎。”“領情了。”“等一下。”“怎麼?”“笨東西。剛才我看見,你很愛惜你的刀。好吧,我給你我這首級後,這筱雪你一起拿去當你的佩刀吧。”“把你這有名的筱雪給我傳八郎?”“還有一個要求:萬一有機會,你給我留一句話,就說我勝入對不起築前殿下才尋陣亡的。就這些。”勝入這才忍痛站了起來。“彼此拔了刀就不客氣了。客氣就等於汙辱了你。”“我也不客氣。”“來吧!”“看刀!”沒有人會來這裡,林中灑著奇異的光線和綠色斑點,看上去已不像是在人間。“愣小子,還不快砍。”寶刀筱雪時時映著綠光。忍著腳痛,勝入喝叱著年輕人。他想被砍死,可找不到機會。回想起來,這一生真是可笑……“看刀!”迅速跨上一步,猛地用身體撞去……,又一陣腳痛傳遍全身。勝入摔倒在地。同時清楚地感到對手的刀帶著風砍進了自己身體內。砍斷胸甲的刀帶著一股強烈的風。“漂、漂亮!”勝入用儘最後氣力褒獎了對手。同時,傳八郎飛跳在勝入身上,割下了勝入的首級。“三河大濱人永井傳八郎直勝,割取敵大將池田勝入齋首級。”右手捧著勝入的首級,左手提著名刀筱雪,高喊勝利者名字的傳八郎,不知為何,止不住地淌著眼淚。耳中嗡嗡作響,陽光斑點白刺刺的,腳下的屍體還在融融地冒血。該喜還是悲,是進還是退?一瞬間,他茫然自失,感情錯綜。他還沒有實感到自己勝了。這時,遠處響起了嗚嗚的螺號聲。“啊,撤退的螺聲。”傳八郎這才清醒過來。戰鬥我方取勝。他心裡想起家康的話:勝則快撤。“勝了!”傳八郎恭恭敬敬地向無頭的勝入屍體鞠了一躬,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