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山下官邸的庭院。在櫻花盛開的樹下,拉上了印有織田家家徽五木瓜的幃幔,信長端坐中間的小凳上,一副鬼神莫測的嚴肅端莊表情,正在接見一對夫妻模樣的人。信長身旁站著森三左衛門的嫡子長可,表情嚴肅。在稍後一點兒的地方,原來稻葉山城堡的重臣日根野備中、齋藤九郎右衛門、牧野醜之助、平野美作等一夥人赤手空拳地低著頭站在那裡。他們已經不是敵人了,都已經分彆投降了。可是,信長麵前的這對夫婦的態度卻有些不同。男的年齡約在四十上下,上身已脫去鎧甲,穿著白綢子小袖襯衣,神態悠然地安慰著妻子。那位妻子也很鎮靜,被帶到信長麵前後沒有流露半點兒恐懼之感。“你叫甚麼名字?”信長仔細觀察了這對夫婦之後問。“我叫岸勘解由,她是我妻子。”“你執意不肯投降嗎?”“是的,恕難從命!”“我信長並沒有把齋藤龍興等人視為敵人,他是內人的侄子,可是他沒有能力住在這樣大的城堡裡。所以,為了平定天下,我決定搬到這個城堡裡住。”“森長可先生已經反覆多次向我講了這個問題。”“既然知道了,何不順應形勢投降呢?你不必拘泥投降這個字眼,我不視你為敵人,你也應該這樣想,這樣就不需要戰爭了!”接著,信長又溫和地問:“你叫岸勘解由?”“是……是的!”“我信長要把這個城堡重建成漂亮的城市,並遷居到這裡,將這裡改名叫岐阜。”“岐阜?!……好名字!周文王登岐山定天下。那麼這個稻葉山即為岐山,岐山下的城市為岐阜。”“啊,你知道的很多嘛!你知道當代的知識大家澤彥禪師嗎?”“沒見過,隻知道他是德高望重的悟溪宗頓八哲之一。”“是嗎?這樣說則更加為你可惜了!岐阜這個名字就是澤彥禪師起的。怎麼樣?我信長在岐阜宣布布武天下。所以我希望你活下去幫助我!”“對不起……”勘解由又看了看妻子,然後鄙視地看了一眼站在信長右邊的原齋藤家的那幾個重臣。“這裡即將麵貌一新,成為岐阜了。希望您允許我了卻心願!”“你未免過於固執……”“是的,我很清楚!齋藤道三已經發現您的才能,他曾經說過,他的子孫後代遲早要拜在您的門下。”“嗯,無論如何你都不能改變誌向了?”“是的。我要告訴道三,齋藤家的稻葉山城堡從此永遠消失了,稻葉山城堡也曾有過一棵人類之櫻樹,隻有一棵……我希望您實現心願!”“夫人也打算如此嗎?”“是的!”岸勘解由的妻子接著說:“希望您允許我和丈夫一起了卻心願!”這時幃幔外突然熱鬨起來。“攻打後門大將木下藤吉郎秀吉帶齋藤龍興先生求見!”一聽便知,這是藤吉郎的聲音。信長正在思考甚麼,他突然抬起頭,聲色俱厲地命令森長可說:“長可,你去把龍興帶到這裡來,讓他和這對夫婦並排站在一起!”齋藤龍興被人帶到信長公麵前,同岸勘解由並排站在一起,但龍興連岸勘解由夫婦一眼都沒看。由於膽顫心驚,一切都顧不上看了。已經投降的重臣垂頭喪氣地低著頭,或者是由於羞愧而沒有注意龍興,這也不足為奇。因為在龍興被抓來這裡之前,那些重臣已率先投降了,這在主從之間是不多見的。話雖如此,連自己身邊站著人都沒感覺,這充分說明他們已狼狽到極點了。信長對此也頗驚奇。他一聲不吭地怒視著龍興。過了一會兒,他對岸勘解由夫婦說:“怎麼樣?這是最後時刻了,還要作一棵櫻樹嗎?”“是的,恕難從命!”“好吧,我成全你!承認確實有過一棵櫻樹!”“非常感謝!啊,夫人!”“是!”勘解由和夫人脫去上衣。這時,龍興才開始感覺到還有兩個人。“啊?!勘解由!……”龍興隻是這樣招呼一聲而已。至於他們夫婦為甚麼脫去上衣,對他來說無所謂,他最擔心的是自己命運會如何。人是應該有骨氣的。岸勘解由夫婦或許可以說更具有做人的骨氣。“喂,夫人!”“我陪您一起去,老爺!”岸勘解由夫婦在驚魂未定的龍興麵前,互相最後地微微一笑,兩人麵對麵手握匕首同時刺入對方胸膛……這事就發生在鮮花爛漫的櫻花樹下,這悲壯的情景沁人肺腑。兩人互刺心臟之後,發出一絲微弱的痛苦呻吟,胸部纏的白布逐漸變紅,但沒有流下一滴血。信長一直認真、仔細地注視著這一情景,他突然大喊一聲:“龍興……你看見了嗎?這無情的落花……”“看……看見了。”龍興抬頭看看頭頂上空的櫻花,花開正盛,沒有一絲凋謝模樣,為甚麼叫落花呢?……他的視線流露出一種奇怪的色彩。“哇哈哈哈……”信長捧腹大笑,這時兩三片花瓣飄落地上。信長接著又放聲大笑。“哇哈哈哈……就這麼一個忠臣,他還沒放在眼裡!”“甚麼?您說甚麼?”“啊,亂世,亂世出英雄!過不了多久,我信長也會衰弱的!”“這麼說……我龍興……”“啊,你就是龍興吧?”“啊……”“龍興等人早就該自尋退路了!長可!”“在!”“把木下藤吉郎叫來,把這個人帶走!”“是!”藤吉郎在幃幔一聽此話,立即跑進來。“主公,如何處置?”“哇哈哈哈……他這種人或取天下、或當和尚、或作乞丐,沒有甚麼區彆。三左衛門,你和藤吉郎商量,把他們送到甚麼地方去算了。讓他們能夠自食其力,了此殘生吧!”“知道了!森先生……”森三左衛門被藤吉郎一催,便走到龍興身邊說:“走吧,我給你帶路……”森三左衛門很禮貌地說。“可是有約在先的,書信中答應給生路的!”龍興站起身,驚慌失措地四周環視。“你不必擔心,大將不會連個蛾子都不放過的!”“蛾子?甚麼蛾子?”“蛾子就是蛾子!快點兒吧!”將龍興從信長那裡帶出來後,藤吉郎說:“和尚!”藤吉郎並非在嘲諷三左衛門,而是與三左衛門商量龍興的去處。“和尚,可以吧!”“不然的話,無論在哪裡,都將遭受領地居民的淩辱。”“好吧,那就送他去當和尚!”於是,問題就這樣決定了。乘船沿長良川順流而下,在伊勢的長島有座寺院,名叫本願寺。到那裡之後,龍興將自己決定到甚麼地方去,怎樣生活。藤吉郎和森長可帶著龍興從茫然若失的那些女人麵前向河邊走去。龍興隻顧走路,連他的家臣們的家屬都沒有看一看,那些人也毫不關心他們原來的主人。誰都沒有注意龍興。藤吉郎對此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世上竟有如此的主從!)龍興的祖父道三自不必說了,第二代的義龍也以其剛勇而聞名。第三代的龍興隻有惰性,甚麼實力都沒有。首先,龍興對他的重臣們下場如何毫不關心,不聞不問。(儘管如此,竟然有那麼多漂亮的美女跟著他……)這時,從河下遊來了一艘船,船上一位嫋娜女子,在侍女陪伴下逆流而上。藤吉郎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啊,這不是阿市小姐嗎?”因為這裡已蓋起臨時居住的簡易房屋,阿市小姐可能也從清洲遷居到這裡來了……隻見阿市小姐沿著河灘,腳踩河石……藤吉郎目不轉睛地看著……藤吉郎去年秋天去清洲時,曾看見過阿市小姐坐在房間裡觀賞庭院景色的情形,當時阿市小姐看風景看得出神,有些發呆。今天一見,阿市小姐比那時增添了令人發狂的春色姿容。“啊……”藤吉郎此時還無法知道這事對他一生產生多大影響。他不由自主地發出歎息聲。“請你上這條船吧,船夫知道去哪裡。”因為藤吉郎正在聚精會神地看市姬,森三左衛門指著一條船對來到河邊的龍興說。龍興搖搖晃晃地登上船板。上了船,船便開動了。漂泊不定的人生航船在春光燦爛中起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