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1 / 1)

高陽公主 趙玫 2566 字 12天前

沒有血流成河。在冰凍三尺的二月,他們的血一噴出來就立刻被凍住了。與此同時,皇帝的詔書也分頭下達於各宗室成員被監禁的駐地。吳王李恪、荊王元景以及高陽公主、丹陽公主、巴陵公主在他們各自的府中被皇帝賜死。這是他們意料之中的。他們的意料是出自他們對長孫無忌的認識和判斷。他們無論是怎樣地蔑視當今的皇權,但天子的旨意依然是不可違抗的。也不論是那個可憐的天子李治曾怎樣流蓍淚懇求長孫留下他這些兄弟姊妹的性九*九*藏*書*網命,但畢竟他簽了字。是他親自下達了親人們死亡的詔書。於是,宗室的成員們唯有一死,唯有遵旨從命。於是,荊王元景、丹陽公主和巴陵公主在他們家裡從容地自刎。於是,這些曾風光一時的皇室人物從此便形銷香殞,灰飛煙滅。他們燦爛一生卻隻在史書中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印痕,因為他們到底是死於非命。屬於他們的那印痕無非是烘托了長孫無忌外戚專權的千古罵名。此次清洗波及甚廣,連坐者眾多。左驍衛大將軍駙馬都尉執失思力,原是突厥酋長,後歸順唐朝,高祖李淵便將他的女兒九江公主下嫁於他。他因為日常與房遺愛一道山中狩獵,打打馬球,便被流放嶺南。太宗的第六個兒子蜀王李惰,僅僅因為他與李恪是一母同胞,均是楊妃所生,便被貶為庶人,流放巴州。薛萬徹的弟弟薛萬備,也被流放至廣西之南的交州。吳王恪四子仁、瑋、琨、境,均被毫不留情地流放嶺南。其中唯有長子李仁,頑強地克服了嶺南瘴氣和惡劣的生存條件,保住了性命。長孫死後,仁得以重新任官,且為官一任建樹甚多,青史留名。高陽公主兩個年幼的兒子也被流放嶺南。他們被母親的激情帶到這人世之間,又被母親的任性推到了生命的絕境。史書上沒有記載過他們最終的下落。也許高陽根本就不愛這兩個兒子。不管他們是誰的孩子,也不管他們是不是也生著一對藍色的眼睛。極端自我的高陽從來視孩子為累贅,時時想著倘能夠隻有激情而沒有繁殖該有多好。她與孩子們從來就沒有親熱過。她總是冷冷地,拒他們於母愛之外。直到,她領受到死亡詔書的同時,得知她的兒子們也將遭流放的厄運。高陽第一次為她的孩子們感到心疼,眼圈泛出了濕潤。但她什麼也沒有說。她知道任何的請求都沒有用。她隻是覺得她的兒子們還那麼小。她真不知道那麼小的孩子如何承受得了流放的困境。她想他們與其到嶺南去死,還不如就死在這長安城裡。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高陽終於獲得了那個恩準。她被允許見一個人。唯有一個人。朝廷要她在將被流放的兒子們和她一開始提出的吳王李恪間作出選擇。要我選擇?當時高陽的心中已經裝滿了她對兒子們將被流放的擔憂和疼痛,她已經有了一份母親的關切和責任。但是,高陽還是毫不遲疑地選擇了李恪。她連想都沒想。幾乎脫口而出。她還是從她的自我出發。她太想恪了。她隻想見到他,隻想被他緊緊地緊緊地摟在懷中。這便是高陽。高陽的兒子們最終不了了之。從此以後無人提起。被處置的人中,自然還有那個早已被從禮部尚書的高位上貶為隰州刺史的房遺直。房遺直與高陽公主通奸,罪證確鑿。他犯的是當年辯機那樣的死罪。他本已在劫難逃。但他因揭發有功而被特赦免罪。這是長孫最大的寬容了。然而,因了房遺直是罪犯房遺愛的親屬,所以,他仍然要被連坐,貶到江南的銅陵,做一個小小的尉官。無論那官是怎樣地小,但房遺直畢竟保住了他的性命。他的命是他用自己殊死的抗爭贏來的。而贏得了性命又怎樣呢?卑微地生存著。這便是房遺直永遠不能原諒高陽公主的地方。後來,他便在日後所剩不多的生命裡,始終地做著仇恨高陽公主這件事。儘管那時的高陽早已隨風飄逝,但家破人亡的慘劇卻永遠地釘在了房遺直心中的恥辱柱上。而受此株連的竟還有那位早已被奉祀於宮廟中的已故的粱國公房玄齡。皇上昭令從此停止供奉梁國公。長孫無忌趕儘殺絕的惡毒由此可見一斑。他不僅殺了活著的兒子,連已死去的老子也不放過。相信房家的子子孫孫,都不會抹去這祖墳被創的奇恥大辱。一時間長孫無忌威風八麵。平叛實際上是他的智慧和力量的一次展示和檢閱。他的臨危不亂,他的心狠手辣,無不令朝廷上下連同他那無能懦弱的外甥瞠目結舌。特彆是長孫在清肅吳王李恪的過程中表現出來的堅定和陰險,更是令朝中人人膽寒自危。沒有人再敢反抗長孫。長孫是唯一的。長孫的權力在這一次血淋淋的殺戮中,得到了空前的鞏固和擴展。也許正是因為長孫覺出了他的地位的鞏固,他才十分大度地允許了高陽在臨死之前去見那個被監禁在楊妃舊府中的吳王。儘管那時長孫的年事已高,但他依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奇。他不懂得高陽這個女人在最後的時辰為什麼要選擇去看望一個多年來不怎麼來往的哥哥。他不知兩個臨死以前的男女會有怎樣的相見。他更不知吳王李恪見了這個事實上置他於死地的女人會是怎樣的一種態度。長孫無忌想知道這些,於是,才安排了高陽與李恪的這一次“絕唱”式的會麵。在他人看來,這是長孫無忌的慈悲,但唯有長孫自己明白,他準許這樣的會見,是期待從中獲得一種殘忍的快感。於是,殺了吳王李恪以絕天下之望的長孫無忌,在永徽四年二月二日的那個早晨,批準全副武裝的禁軍將高陽公主押解到監禁著吳王的楊府。那是一個冬日的早晨。一個生命將儘的時刻。馬蹄噠噠地踏在長安的石板路上,缺油的車軸呀呀地響著……最後的章節依然是屬於高陽自己的。高陽在臨死之前依然能將那一切安排得很豐滿。那個冬日的早晨,高陽很早就起了床。她支撐著瘦弱的身體。她在衣櫃裡選出一件白色的漂亮絲裙穿在身上。那絲裙很薄。那天很寒冷。但高陽不管那絲裙是不是很薄天氣是不是很寒冷。隻要美。高陽在這樣的時刻她隻要美。她仍然很美。那薄薄的袒胸的裙子將她那儘管瘦弱但依然美麗的線條淡淡地勾畫了出來。然後,高陽坐在銅鏡的前麵。她已經很久沒照過那鏡子了。她不敢。也沒有心情。她很怕鏡中那個蒼白的自己。她開始精心地化妝。在那個冬日的清晨她很精心地打扮著自己。一邊打扮著自己一邊突然地想到,此刻人們都已經各自準備著去赴死了。她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便覺得很欣慰。因為畢竟還有一些同道,她死得也就不再孤單。高陽在她的臉上描繪著一幅最美的圖畫。她想她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去死,而是為了去見她無比想念的吳王。她想她也許會對吳王解釋些什麼,但也許不會,因為她堅信她的三哥是會原諒她的。他愛她。那是種唯有他和她才會有的一種生命的摯愛。那摯愛沒有任何附加的條件,那摯愛是一種生命裡的默契和本能。高陽公主要打扮好了去見恪。當一切終於停當,她最後一次站在她的銅鏡前。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那個鏡中的她依然是那麼美麗。是的,連她自己都認為那個鏡中的女人很出色。一個赴死的美麗的女人。一個要與至親的骨肉最後團聚的美麗的女人。就要見到吳王的現實使高陽心旌搖動。她反複在鏡子裡審視著。她不希望她身上出現一絲的女人的破綻。一種小姑娘般的感覺。那感覺似曾相識。但是她卻怎麼也記不起是在什麼時候經曆過這樣的感覺了。總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的心怦怦地跳著。她的蒼白的臉開始變得潮紅。她唯恐自己還不夠美麗。她太投注於那美麗了,以至在被禁軍押解著,離開她住過十多年的這座房子時,她竟顧不上留戀,哪怕是一絲一毫的,淺淺淡淡的留戀。她甚至在走出房門時都不曾想到那兩個與她同住在一個院子裡的兒子。她從他們的房前走過時也沒有想到要透過窗欞看看那兩個可憐的小孩。她從沒有把他們當做過至親骨肉。她覺得那些小孩無非是身外之物。像銀錢一樣生不能帶來,死不能帶走。她管不了他們。她連她自己都管不了了。她隻能將這大乾世界看到她生命終止的那一刻。而在終止以前的那一刻,她還企盼著,接受比生命更為重要的洗禮。然後,高陽離開了她的房子。高陽在離開她的房子之前,把她從後宮帶來的那銅鏡狠狠地摔在石板地麵上。“當”的一聲。銅鏡又緩緩地跳了起來。落下去,裂開。那延宕著的決絕的聲響。從此,她再也不要看到她自己。然後,她緩緩地坐進了她的馬車。那馬車她已多日不坐,在馬車的角落裡已有蜘蛛織成的網絡。那麼細密的。歲月。她想這是她最後一次乘坐自己的馬車了。她想起這車輦曾經華貴,那是曾經寵愛過她的父皇陪嫁給她的。從此她乘坐著這輛馬車去見過很多的男人。很多的男人使臨死前的高陽公主感慨萬端。她慨歎自己這悲悲喜喜恩恩怨怨的女人的一生。長安城冬日的早晨蒙著一層淡淡的清冷的薄霧。那薄霧被高陽的馬車撞著,四散著。那霧的濕氣襲進來。馬車跑在清晨的長安街頭顯得很寂寞。那缺油的車軸在踏碎了早晨於靜的馬蹄聲中發出令人心疼的吱吱嘎嘎的響聲。高陽想,連這馬車也已經老了。老了,舊了,這是——駕早就該報廢的馬車了。連高陽都弄不清這馬車為什麼會堅持了那麼久。這時候,突然間地,一陣格外悅耳的鐘聲。那鐘聲如歌般在長安城的晨霧中響著,飄散著。那麼清澈,又是那麼朦朧地。高陽驟然之間深受感動。她靠近車窗。她小心翼翼地掀開了窗簾。她竟意外地發現她的馬車此時此刻競走在弘福寺的紫紅色的高高磚牆下。突然間令人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她覺得她竟然與院牆內那不息的靈魂如此接近。這是她很多天來第一次想到了辯機。她想她與辯機畢竟是很多年來最親的人。而辯機也已經很遙遠了。她不知道那個很遙遠的辯機如今怎樣了。她覺得即或是像這樣認認真真地想著,她也無論如何記不起辯機的樣子了。這時候她的馬車咯噔一下停了下來。高陽不知道到了哪兒。再度掀起車窗的窗簾,她於是便看到了楊妃那富麗堂皇的庭院。那寬闊的向外延伸的屋簷。高陽公主心中驟然充滿了溫情。那是種感動。她頓時想起了長年住在這裡的那個母親一般的女人。她想楊妃竟也早早地隨父皇去了昭陵。他們的共同的母親。她與吳王李恪的。而那個喪儘天良的高宗李治竟然不許她來為母親送行。高陽滿懷著悲情和感動走下馬車。她緩緩地走進楊妃的客殿。她想,就算是最後一次走進來向楊妃告彆吧。高陽公主緩緩地走著。儀態萬方的步履。那些看守著吳王李恪的衛兵們不由得一振。他們癡迷地望著高陽公主,隻覺得這個女人恍若是下凡的仙女。他們終於明白了,塵世間為什麼有那麼多男人心甘情願地被這女人推進死亡的深坑。高陽公主在禁軍們的押解下緩緩地走著。她留心地看著這深深庭院內的一磚一石。她的腳步很輕。她生怕驚動了什麼。她記得她曾經無數次地來過這裡。從幼年起。這裡為她留下了數不清的與恪青梅竹馬的記憶。那往事依稀。而如今,她親愛的三哥終於又回到了這裡,回到了他幼時的這個美麗而靜謐的王府中。高陽在清冷的晨霧中緩緩地向監禁著吳王的那個房間走去。她急切地想見到吳王。此生最後的一個親人。然而她依然緩緩地走。她無端地拉長著那急切的心。她緩緩地走著。依然是那副她高陽公主所特有的驕矜。威嚴的而又有些悲壯的。押解她的士兵們竟被遠遠地甩在了她的身後。那是個光環。光焰無比的。那光焰在高陽公主的身邊神秘地燃燒著。那是無形的阻擋,誰也不能夠接近她。如此地靜謐。高陽突然間有了種很奇妙的感覺。那是一種明知道去死但卻又很欣然的心境。這時候,她在靜謐的晨霧中又聽到了一種清脆而又嗚咽的若遠若近若隱若現的聲音。她知道那是什麼。如歌般的,她和吳王小時候曾經非常喜歡非常迷戀的聲音。高陽公主停了下來。她抬起頭。她抬起頭便透過迷霧看見那無限闊大向外伸展著的房簷上懸掛著的那一串串玉石的風鈴。那一顆一顆造型不同但卻同樣透明圓潤的玉石。它們被優雅地串在了一起,優雅地掛在向上翹起的房簷上。美麗的風鈴和風鈴美麗的聲音,在這個冬日的早晨,為高陽喚回幼時的記憶,唱起了生命的讚歌。多麼美好,高陽想,吳王和我就是在這令人感動的聲音中一天天長大的。然後,在禁衛軍的簇擁下,高陽終於來到監禁著吳王的那房子前。她停在了門口。她屏心靜氣。她輕輕地推開了吳王的門。在那溫暖的昏暗中。高陽終於穿過那昏暗,看到了遠遠地站在房子中央的吳王恪。恪身上是沉重的鐐銬。恪在被處死之前,依然是朝廷最最懼怕的敵人。高陽公主看著黑暗中的恪。除了恪那英武的骨架、依舊炯炯的目光,高陽幾乎認不出那個昏暗中的男人了。高陽站在那裡。她依然驕矜依然冷漠依然頤指氣使。她以女皇一樣的威嚴和天使一樣的美麗震懾了旁邊的士兵。她就那樣高傲地站在那裡。在高陽逼視的目光下,士兵們終於摘去了吳王身上的鎖鏈,並惶惶地退出了恪的房間。高陽走過去閂住了門。然後她靠在那木門上。她緩緩地扭轉身。她望著那繼續站在黑暗中的李恪。她淚流滿麵滿心傷悲。高陽站在那裡,默默地在心裡叫著三哥,三哥,你真是冤枉!高陽終於看見那黑暗中的李恪緩緩地向她伸出了手臂……高陽不顧一切地跑過去,把她冰涼的柔弱的身體投到了恪的懷抱中。恪的房子被皇家禁軍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著。但是兩個緊緊擁抱在一起的生命卻對此渾然不覺。恪滿臉的胡子。高陽公主用她冰涼的手指去撫摸恪的瘦削的臉頰,撫摸他被鐐銬磨破的那累累傷痕。高陽把她的頭紮進恪的懷中。她的眼淚不停地流下來不停地流下來。她傷心極了,她一遍一遍地說著,三哥是我對不起你,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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