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很難得的機會。她不想隻是簡簡單單地再給辯機帶去一個請求。她思謀著各種各樣的方式。偶然地,她一眼看到了她床頭那豪華昂貴的垂掛著玉的流蘇的金寶神枕。那玉枕終日終夜承載著她。玉枕上浸潤著她的氣味她的體溫她的深情。總之溢發出一個女人全部的柔媚與芬芳。那玉枕是極富暗示性的,它提示著床上的一切。高陽覺得,也許這玉枕能夠打碎辯機那可惡的信念。那玉枕跟隨著高陽多年。今天,她把這件皇宮裡的稀世珍寶交給了能見到辯機的那個商人。她想辯機在觸到了她的切切實實的馨香之後,玉枕也許能重新調動起他對她的那一份熾熱的愛情,調動起一個男人對於一個女人的欲望。她切盼著。她切盼他最終能掙脫撣院中那非人的禁令,讓她見到他。哪怕那掙脫是短暫的,哪怕是最後的一次。玉枕被帶走之後,高陽就每天在她的房子裡默默地祈禱。她反複叨念著,辯機啊,你不要心如死灰,千萬不要心如死灰。她內心充滿了焦慮和不安。她等待著。她害怕這一次也如以往那樣沒有回音。如果再投有回音,她該怎麼辦?不料那玉枕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高陽一見到退回的玉枕,眼淚頓時嘩啦嘩啦地流淌了下來。然而這一次與以往不同的,是辯機請那筆墨商人帶給了高陽公主一封信。那商人坐在客廳裡。他目睹了公主流淚的那整個的淒切的過程。他覺得這個女人實在是很可憐又很可笑。不過是一個和尚,一個和尚有什麼了不起的,就值得一位大唐的公主如此留戀。他等在那裡。他等在那裡是為了得到酬金。公主如獲至寶地捧著那信。她立刻跑回她的房子裡。她讀那信。一邊讀一邊抹著眼淚。辯機的信寫得很淒切。他說,他自從離開會昌寺,就意味著他們已經情斷緣儘了。不要再存任何的非分之想,不要把他重新推進他好不容易才掙脫出來的那罪惡的深淵。辯機說,他此生對高陽公主的愛,是他對他所信奉的宗教最不可寬恕的褻瀆了。為此他始終深懷著罪惡感。他唯有舍棄高陽。唯有更加嚴酷地對待自己。唯有更加虔誠地供奉於佛祖。也許這樣才能洗刷他這浮屠之身的萬千罪惡。辯機說,他希望公主能理解他放過他。讓他能徹底安靜下來,為那至高無上的佛做更多的事情。讓他贖罪。以拯救他沉淪的靈魂。他說,他這樣遠離高陽痛舍高陽也許太自私了,但他已身不由己。這一定已給高陽帶來很多的痛苦,他深懷歉疚。他會永遠為高陽和她的孩子們祈禱的。他愛她們願她們平安。他說他退回玉枕,是因為那賜予太貴重了。如今他這個清教徒已無緣接受。他說他深切地期望高陽也能平靜下來,平靜下來過未來的日子。高陽淚如雨下。她想辯機何以要如此地苦著自己又如此地關切著她。斷絕的信反而使高陽更加深愛著辯機。辯機在她的心中懸浮了起來。他將永遠照耀著高陽去支撐未來。高陽緩緩地走進客廳。她手裡依然抱著那美麗的玉枕。她要那商人再度把玉枕交給辯機。她說她隻想請辯機收下,做個紀念。她給了那商人很多很多的錢。她隻求眉開眼笑的他能把她的心意轉達給辯機,她根本就顧不得考慮這個陌生人是否可靠。這一次,那玉枕沒有被退回來。高陽公主知道,那是辯機允許她陪在他的身邊了。從此,公主便不再去弘福寺。從此,她便隻守著辯機的那信箋,隻守著懸浮在她心中的那愛的精神。貞觀二十一年五月十五日,在隆重的佛教儀式中,翻澤《乘佛教》基本理論著作《伽師地論》百卷的工作正式開始。此時距辯機離開會昌寺已整整三年。就在這一天,高陽公主在淒淒冷冷的這一天,獨自去了城外的會昌寺。為了祭奠。又是鐘磬齊鳴。老臣房玄齡作為朝廷的代表,和玄奘法師一道主持了那個隆重的譯經儀式。五月十五日清晨,弘福寺的鐘聲響個不停。那鐘聲在長安城的上空飄散著。飄得很遠,一直飄到了城外的會昌年。緊接著,下起了雨。是初夏的那種瓢潑大雨。那雨下了好幾個時辰。弘福寺院內的菩提樹葉被豪雨洗刷得格外碧綠。院內行板鋪成的小路也異常明淨。雨過之後,便是初夏的炎熱的太陽。太陽照射著。雨水被蒸騰了起來。一種很潮濕的熱。所有的禱花的黑色香爐都冒著嫋嫋的香煙。那是種很濃的令人沉醉的香。儀式簡潔而隆重。儀式之間,參與譯經的綴文大德們紛紛前來拜見在長安監國的房玄齡。那時的房玄齡就代表了正在終南山的離宮養病的大唐皇帝李世民。待輪到辯機拜見房玄齡的時候,他心懷惴惴,有種說不出的複雜的滋味。那老臣所聯係著的是高陽公主。而高陽公主是辯機最最不願想到的。房玄齡坐在那裡。他年事已高,身體又十分虛弱。所有的程序顯得很勉強。但是他支撐著。辯機就坐在房玄齡的對麵,離他很近,但是他卻始終不敢抬頭去正視那垂垂老矣99lib?的重臣。他很緊張,也很慌亂。他心裡知道他有很深的罪惡。他唯有麵對房玄齡的時候,才更加意識到他的罪惡是多麼地深重。他低著頭。他默默地詛咒他自己。他甚至聽不到法師玄奘在怎樣介紹著他超凡的才學,看不到房玄齡對他那欣賞的目光。由於辯機的少言寡語,他們的會見很快就結束了。辯機像逃跑一般地辭彆了房玄齡。他隻記得那老臣最後說,我早就聽說過你。我的兒子們都和你很相熟。他們常常對我說起你在終南山上的修身苦讀。你的精神可嘉。辯機惶惶然回到了他的房中。他不知道他在當時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他麵壁。他想誦經,想用經語趕走那雜念,但他早巳爛熟於心的佛經在那一刻卻突然逃之天天。辯機的腦子裡出現的全都是高陽公主。她的相貌她的身體她的微笑她的動作。他本以為經過三年修煉,他早已舍棄了那個他此生最愛的女人。然而,僅僅是一個房玄齡的出現,便使他湧起心中的狂濤。辯機重新想起了高陽。很疼痛的一種想。他轉而慶幸自己終於被玄奘大法師選中,他慶幸自己能到這弘福寺的禪院中來譯經。否則,他終日與公主糾纏在那會昌寺內,真不知他的命運會是怎樣的下場。他從小矢誌於佛門。他並個想介入到皇帝、宰相的家庭生活中。他原本也並不想愛女人、近女色。他本來好好地在他的草庵中修行。那裡本來遠離塵世。然而想不到在那一天的那一刻,卻有個女人闖了來。而這女人又非等閒之人。她竟然是當朝天子的女兒、當朝宰相的兒媳。這是天意嗎?辯機想,他確曾拒絕過公主。拒絕得很堅定。他想著他們第一天相見時的情景。那個日落的傍晚。黃昏很美麗。公主那浩浩蕩蕩的一行人馬,就驟然間如天兵天將天仙天神般出現在他山中的小木屋前。那美若天仙又滿臉憂傷的女人要停下來休息。她要他陪她去看那美麗的落日。他不敢不從命。他甚至欣然前往,他不知是因為她是公主,還是因為她的美貌。他無法抵禦和她在一起時產生的那種愉悅和美好。但是他並沒有非分之想,也並不懼怕這個有著非凡之美和非凡之地位的女人。因為他認為他們同是萬物中平等的生命。也許就是因為他們是平等的。然後,在日落月升的時刻。在空曠的山林間。在響著淙野狼的嚎叫中。高陽公主突然說,她冷。她怕山中的野獸。她怕夜晚。她踩不住腳下的山石。她需要有人能抱緊她而接下來他又做了什麼?他一步一步地向公主投降向他內心的激情投降。如果說他向公主投降還算是懷著一種不畏權貴的英雄主義氣概的話,那麼他向內心激情的投降就是苟且和脆弱的了。他不得不承認那是因為他沒有力量,他根本就無力抵抗一個女人的進攻。他記得他曾哭著求公主救他,放了他。但是公主說,不。那麼接下來的又是什麼呢?在那山中的木屋裡。在他鋪滿乾草的木床上。乾草的清香和女人的馨香迷醉了他。他不知身在何方。那是第一次。是他作為男人的第一次。第一次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赤裸,還有他自己的赤裸,還有赤裸與赤裸糾纏在一起時那雲一般的翻動。那是什麼?是天上的星雲嗎?他的激情被引導著。他瘋了般摟緊身下的那個女人,他卻從此遠離了戒律。爾後又是什麼呢?他儘管一心隻讀聖書卻離那聖書越來越遠。真正的一發而不可收。他想,那一定不單單是因為性,而是,他在心裡愛著這個女人。他愛高陽公主。這愛一直延續著,他們甚至生兒育女。何等地大逆不道。他知道這無論是對朝廷,對佛門,還是對皇上、對宰相、對玄奘、對房遺愛都是不公平的。這是罪孽。而他是個罪孽無比深重的人,隻不過這罪孽深藏不霹、秘而不宜罷了。但深藏的罪惡仍是罪惡。他知道他必得為此付出代價,必得為此受到懲罰。遠離公主沒有性愛的生活對辯機來說是可怕的。這無異於一場災難,一場對生命本身的災難。八九年來,他早巳習慣了能經常撫摸女人的身體,能經常發泄他無儘的欲望。他是個六根不淨、道貌岸然的僧人。他不同於來此譯經的另外一些純正而潔淨的僧人們,他已經受不了沒有女人而獨守空房的生活。他已經不能堅持操守。他在剛剛搬來弘福寺的那段時間裡,幾乎夜夜都在經受著折磨。那折磨是切膚的,又是刻骨銘心的。他一方麵在心裡拚命拒絕著高陽公主,一方麵又在肉體上拚命渴望著這個女人。他不知道該怎樣熬過這苦難。有時候他覺得他就像是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困獸。他在籠子裡撞來撞去。他麵對著玄奘法師從西域帶回的那梵文的《乘佛教》無所適從。他不能控製自己。但是他想要的一切竟都沒有。在一個月落星稀的時分,在人們都在沉睡的暗夜,在太想太想的時候,他獨自翻卷著,直到伴著呻吟噴出那積蓄。夜很靜,他那低聲的呻吟在很靜的夜晚無異於喊叫。而在那一刻,他已經顧不上是否有人聽到,他必須把那鬱積的渴望不顧一切地發泄出來。當一切終於結束的時候,他覺得簡直是一場不可理喻的惡夢。然後,當清晨到來,他會加倍於功課。他誦經,他翻譯梵文經典,他想他隻有忘我地工作,隻有每寸光陰都被佛家經典占據,他才能忘了高陽,才能忘了身體深處那醜陋的欲望。於是,他不期地成為了全體九名綴文大德中的佼佼者。他真正地出類拔萃。也許就是因為他的勤奮,再加之他的年輕他的博學他的辭采風流,在九名譯經高僧共同翻譯的那部全百卷的《瑜伽師地論》中,辯機竟獨攬其中從五十一卷至八十卷的共三十卷經文。他每日裡全身心地投入到譯經中,心無旁騖到心力交瘁。唯有在夜半更深時分,他才能與最最心愛的玉枕形影相吊。大約就是因為辯機譯經時那投入的姿態和他優雅的文筆,使大法師玄奘對他的才華格外欣賞。於是玄奘看上了他,委托他將玄奘口述的那西域見聞整理撰寫成流暢而優雅的文章。辯機欣然從命。他隻想做更多的事情,以占據他空落悲傷的心。從此他開始記述玄奘法師那奇異而美妙的西域經曆,並在記述中沐浴法師靈性的光輝。這項工作將辯機帶人了另一重境界。慢慢地,辯機終於開始能夠從那男女歡愛兒女情長的痛苦中掙脫出來,在撰寫那部《大唐西域記》的時候,已能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身與心的神聖與純淨。那是辯機好不容易曆儘艱辛才尋找到的一種心靈的狀態。那狀態是超凡脫俗的,是祥和寧靜的。懷著愛,而又不被那愛所累。辯機覺得,他已經從高陽所帶給他的那深重的苦難和罪惡中自我拯救出來。辯機是《大唐西域記》的唯一撰寫者。自從他搬進弘福寺後不久便開始做這件事。曆時一年零幾個月,《大唐西域記》全書十二卷全部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