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1 / 1)

和氏璧 吳蔚 2178 字 12天前

路寢是一座雙層宮殿。整座大殿為一體,金碧輝煌。內中又分出若乾宮室,即所謂的“重屋複室”。宮殿有大門、樓台、樓梯和大廳。屋頂為重簷四坡式,很有特點。柱子和屋頂之間采用了獨特的鬥拱結構作為過渡,可以將荷載傳遞到立柱。鬥拱向外出挑,使得出簷更加深遠,愈發顯得宮殿神秘莫測。鬥拱中間伸出一個要頭,雕刻著一隻立雙式的代表楚國王室的青色龍頭,造型優美,栩栩如生。宮殿的四周環繞著廊廡。殿前有軒,堂下有池,池邊的碧桃花正迎風怒放。儘管這裡蕩漾著濃鬱的春天的氣息,但寂靜中還是散發出一股難以名狀的死氣來,這一點,從侍立的內侍、宮女及衛士麵上的不安就能看出來。司宮靳尚打起珠簾,引孟說來見楚威王。楚王躺在朱紅的床榻上,半倚在江羋公主懷中,麵容在燭光下的閃耀中顯得陰森森的,有點怕人。醫師梁艾正跪在床榻前,一口一口地喂他服藥。孟說詳細稟明了墨者唐姑果所言,又跪伏在地上請罪道:“臣本該立即逮捕唐姑果及其同黨,送交官署嚴刑拷問,但因他是墨者身份,臣祖父與墨家淵源極深,臣一時未能忍心下手。這就請大王治臣徇私枉法之罪,臣絕無怨言。”楚國律法極其森嚴,他之前在十裡鋪放過唐姑果,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料來這次即使不被鞭打後發遣邊疆,也必定會丟官去職。楚威王果然臉色一沉,推開梁艾的手,梁艾會意退開。楚威王扶著女兒坐正身子,喘了幾口氣,尚不及開口,江羋搶先道:“父王,這實在不能怪孟宮正,他為人素來坦蕩,那墨者既肯對他開誠布公,他也不能無情無義,對吧?他立即回宮據實稟告,承認錯誤,絲毫不加以隱瞞,滿朝文武大臣,能做到這一點的能有幾人?臣女實在不忍心見到父王因為一點小錯就此失去良臣,不如再給孟宮正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命他查出真相。”楚威王本就疼愛女兒,平時對她言聽計從,眼下她又新遭母喪,更不忍心當麵拒絕,隻好道:“好吧,就聽你的。”沉聲喝道:“孟說,念在公主為你求情,恕你無罪,起來。”孟說道:“是,多謝大王,多謝公主。”楚威王道:“但這件事可不能就這麼算了。寡人命你除了協助屈莫敖查明紀山行刺真相外,還須護得和氏璧周全,若是一件辦不到,一並加重治罪。”孟說道:“是,臣遵命。”江羋道:“和氏璧既然乾係如此重大,父王何不立即從令尹手中收回來?”楚威王道:“好孩子,哪會有一塊玉璧就能得到江山的道理?我楚國擁有和氏璧三百餘年,不是也沒有能占儘天下麼?這定是敵國有意散布所謂的讖語,好將華夏的火焰引向楚國,多半是韓國所為。況且我楚國有功必賞,令尹是因為功勞太大,官職、爵位無可奉上,所以寡人才決定將鎮國之寶賜給他,這是激勵楚國軍民士氣的最好辦法。而今哪能因為一句莫名其妙的讖語,就要從功臣手中收回賞賜!”江羋道:“父王胸襟廣闊,高瞻遠矚,令臣女茅塞頓開。不過墨者來到楚國,心懷不軌,父王預備如何處置?”楚威王道:“嗯,那墨者身上關係到華容夫人遇刺的真相,自然是要係捕拷問的,不過不必移交官署,就交給孟宮正和屈莫敖訊問。”孟說隻得躬身應道:“遵命。”楚威王道:“寡人累了,你們都先下去吧。”孟說退了出來,剛走不遠,江羋便追了上來,叫道:“孟宮正。”孟說應道:“公主有何吩咐?”江羋道:“我有話問你。”揮手命周圍的衛士和侍從退開,這才道:“孟宮正既然當場放過唐姑果,想來也會暗中指點他逃走。你有情有義,他可未必會為你著想,他知道你這一徇私,麵臨的很可能是重罰麼?”孟說道:“多謝公主適才及時為臣求情。”江羋道:“你為何始終不敢抬頭看我?我生得很難看麼?”孟說道:“不是,公主美貌無雙,天下儘知。臣……臣不敢冒犯公主。”江羋道:“生得好看又有什麼用?”幽幽歎了口氣,曼聲吟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孟說心中登時“怦怦”直跳,心道:“原來公主已經有了意中人。她忽然提到這兩句《越人歌》,是說給我聽的麼?那麼公主的意中人是……是……”一時不敢想下去,又是悵惘又是迷茫,隻覺得胸口“突突”跳個不停,心好像就要立即從身上迸擠出來。江羋卻沒有再說什麼,轉過身去,走出幾步即頓住身子,一邊飲泣,一邊舉袖拂淚。孟說見她如此傷心難過,隻覺得喉嚨處憋得難受,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公主!”江羋道:“嗯。”孟說道:“請公主節哀順變,臣一定會查明真相,為華容夫人報仇。”江羋似是不能相信他的話,歎道:“那刺客如此桀驁,看起來是個軟硬不吃的人物,孟宮正預備如何查明真相?”孟說道:“臣已經與屈莫敖商議過,他雖然年少,卻是饒富智計,我們決計不再關注刺客本人,而是改從他背後的主使下手。”原來屈平認為刺客是刻意使用韓國弓弩,好嫁禍韓國,挑起楚、韓兩國爭鬥。如此做的結果,受益最大的無非是齊國、魏國、秦國,所以隻要扣住刺客,不讓外人接觸到他,那麼他是否真的招供與否,外人不得而知。若是魏、齊兩國果真卷入其中,在楚國做人質的公子定然也知情,他們聽到刺客被秘密關押在屈府拷掠的消息,擔心他挨不過酷刑,又抑或是被巫女阿碧巫術所迷而吐露真相,必然會有所行動,或是想方設法殺刺客滅口,或是派心腹回國通知備戰。隻要預先派人嚴密監視各國質子和使臣,觀察他們的動向,就能大致判斷出誰牽涉其中。江羋道:“難怪屈莫敖會指名要巫女阿碧協助,原來是這個用處。計是好計,可一切的前提是刺客行刺的目標是父王,萬一他要行刺的就是我娘親本人呢?”孟說道:“推此及彼,是一樣的道理。如果目標是華容夫人,主使必然也擔心刺客供出真相,一定會有所行動。”江羋恍然大悟,道:“果然是這個道理。屈莫敖真是個聰明人,他指名要孟宮正協助,也是因為王宮裡的衛士全是你的下屬。”她朝太子宮方向努了一下嘴唇,冷笑一聲,道:“這麼說起來,孟宮正已經在那邊安排好人監視了。”孟說沒有直接回答,隻道:“夜深了,請公主回寢宮歇息。案情有任何進展,臣會立即進宮向大王和公主稟報。”江羋道:“嗯,好。還有一件事,我想拜托孟宮正。”孟說道:“但請公主吩咐。”江羋眼睛晶晶發亮,一字一句地道:“那刺客,他殺了我娘親,我要你派人用儘酷刑拷打他,讓他受儘苦楚而死,你能答應我麼?”孟說遲疑道:“這個……”江羋道:“反正他對破案已經毫無用處,不是麼?”她的眼中含有淚光,原本深邃的眼睛像是染了霧霾,越發地深不可測了。娉娉婷婷地走近孟說,從懷中取出一個精致小巧的容臭(即香袋,是楚人喜歡佩帶之物,後世稱為香囊,裡麵放有香草、香料,芬芳怡人。),為他結在腰間,柔聲道,“我本來是要在雲夢之會上送給你的。”孟說的心“咯噔”一下,就像是有人在平靜已久的水池裡,拋下了一顆石子,自此泛起了層層漣漪。愣了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公主你……你怎麼會……”江羋道:“我喜歡你很久了,娘親她也很喜歡你,本來是要勸說父王將我許配給你的,若不是紀山上出了事……”江羋淚眼漣漣,再也說不下去。此時兩人距離極近。江羋仰起那張粉潤的臉,吹氣如蘭,呢喃如絲,對心愛的男子吐露真實心意,嬌羞無限。孟說則心亂如麻,既意外又震驚,不敢相信這位令全天下男子豔慕的高貴公主喜歡的人居然是自己。他知道公主一向待他很好,他多少有些感覺,但理智總是不斷提醒他對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絕不能有任何妄想。是以他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情感,儘可能地避免跟公主見麵,從不敢多看她一眼。然而如此春意盎然的溫柔月夜,公主親手為他結上容臭,等於公然表明心事,實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那麼他自己呢?雖然他從來不敢正眼看公主,但他心中自然也是愛慕她的。江羋有著妖嬈美麗的容顏,驕傲狂野的性情,總讓他想起紀山上的野桃花來。但她又是那麼的高高在上,不僅僅是因為楚國公主的身份,還有那份超逸的王者氣度,驚豔逼人。她跟她的母親華容夫人一樣熱衷於權勢,一樣積極參政,一樣有見識,令人不敢小覷。宮裡許多人都曾經議論說,若是江羋公主是男兒身的話,怕是大王早就改立她為太子了。江羋又問道:“你喜歡我麼?”孟說不知怎的心頭一熱,竟然答道:“當然喜歡。可你是公主,臣從不敢……不敢奢望。”江羋道:“你是楚國第一勇士,還有什麼不敢的事麼?”孟說臉漲得通紅,再無半分昔日精乾之氣,隻囁嚅道:“臣不敢……不敢……”江羋笑道:“你是楚國第一勇士,我是楚國第一美人,第一勇士對第一美人,郎才女貌,堪稱世間絕配,不是麼?”這話孟說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說,他手下心腹衛士開玩笑時也說過類似的言語,但隨即被他喝止。他雖然是宮正,深得楚威王寵信,禁衛中樞,卻並不是貴族出身。像江羋這樣身份的人,因為楚國內沒有世家大族可與其婚配(指當時“同姓不婚”的製度。楚國昭、景、屈三大氏族均是羋姓,不能與王室通婚。),通常都是要嫁給諸侯國為王後的。江羋又是絕色佳人、楚威王唯一的女兒,更是眾諸侯國爭相聘娶的對象,如趙肅侯、齊威王、魏惠王均曾派使者替本國太子求婚。她生下來就是尊貴的公主,注定了萬眾仰視的地位,將來成為一國王後,母儀天下,不過是順理成章之事。江羋似是猜到他的憂慮,溫言道:“你無須擔心,父王最寵愛我,我是他唯一的女兒,他曾經許諾,一定要讓我幸福如意。隻要我堅持要嫁你,他一定不會反對的。況且本國公主下嫁地位低下的男子,也不是沒有先例,昔日昭王親妹季羋公主曾主動要求下嫁給王室樂人鐘建(春秋末期,楚人伍子胥率領吳軍攻入楚國,郢都城破,楚昭王逃走,樂人鐘建背負昭王妹季羋公主相從,二人在逃難途中產生了感情。後來由於秦國出兵乾涉,吳軍退兵。楚昭王回到郢都後,預備將季羋嫁去秦國。季羋喜歡鐘建,但王室女下嫁樂人於禮難允,遂道:“所以為女子,遠丈夫也,鐘建負我矣。”以鐘建背過她、身體有過接觸作為理由,要求下嫁鐘建。楚昭王欣然同意,將妹妹嫁給鐘建,並升他為樂尹。)。你是將軍之子,又有宮正官職,地位身份可比樂人高貴得多。”孟說腦子亂糟糟一團,既不敢接口,也不敢開口說話。正意亂情迷之時,江羋又道:“我娘親冤死,父王又病得厲害,我隻剩下了兩個弟弟。幸虧還有你,難道你……你不能為我娘親報仇麼?”公主心中竟然已經將他當做了生命中最親近的人,孟說不由得大為感動,迷迷糊糊地應道:“公主有命,臣自當遵從。”江羋道:“如果你希望我幸福,就一定要娶我做妻子,因為我喜歡的人是你。你明白麼?”孟說道:“臣……臣……”江羋歎了口氣,道:“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麼?那好,我再問你,我娘親去了,我隻剩下了你,你會永遠保護我麼?”她就那麼懇切而期待地望著孟說,彆說對方是公主的身份,就是一個普通的少女如此軟語哀求,他也難以拒絕,當即點頭道:“會。”江羋這才微微一笑,那笑容那麼淺、那麼淡,竟似沒有絲毫欣喜的意味,反倒令孟說生起一種不祥的感覺來。就在他一怔之時,江羋已經轉身去了。隻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也不知道是人香,還是花香。他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心中湧起了一種奇妙的牽掛之情。芳草天涯人似夢,碧桃花下月如煙。半輪明月看著這悲切的蜜意,習習的晚風伴隨著迷蒙的情感,昏暗中隻是一派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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