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帝極其瀟灑地落座後,抬手對眾妃嬪說道:“都坐吧!”此時,東湖的水麵上,也是燈火齊明,宮燈搖曳著殿影,彩船散射著金波,那一番詩情畫意,更是難以用筆墨來形容。不知是誰說了一個笑話,後麵有人在拍掌笑出咯咯的聲來。嘉慶帝回過頭去,見是如妃正嫵媚地向自己膘了過來,便會意地輕輕地點頭。此時,打扮得十分妖冶的十位美貌的宮女身著旗人的服飾在大殿內寬敞的地麵上正娜婀起舞,特有的滿族人的舞步儘顯她們的美麗的身段。黃色的天花板上,垂吊著三組共十五個紅紗宮燈,把殿內照得通亮。地毯上舞姿蹁躚、歌喉輕囀。嘉慶帝用眼瞥了一下皇後,見她戴著長長的銀質手扣兒微微彎曲著正拿一粒瓜子送入朱唇,全神貫注地欣賞那優美的舞姿,臉上似乎在回憶自己年輕時的倩麗。嘉慶帝挪動腳步,轉過右側淡紅色的帷幕,走入一間房內。嘉慶帝坐在一張軟皮椅上,閉目沉思。他的近日心情要比一個月前強多了,他幾天前接到從禮壩工地傳來的鬆筠的密劄,儘管嘉慶帝不喜歡用這種方式給他上奏章,但轉而一想,鬆筠畢竟是大學士、禦前大臣,反正他的奏折可不經軍機處、其他禦前大臣的過目,也就沒往心裡去。當他看到鬆筠說禮壩不日即可竣工、案情也有進展時,一直纏繞在心頭的疑雲算是解散了。所以,當他得知皇後四十壽辰時,便欣然允諾,命內務府好好操持一下,以做慶典,要是等到自己的萬壽節反而不好如此辦理。畢竟各地因水禍的災民還沒有安置妥當,再者,自己也暫時不想像先考皇帝一樣來個什麼千史宴,一不到歲數,二違背初衷。他想,鬆筠到底是沒有辜負朕的一片愛心,年事高且不說,單是這辦事的認真勁,在朝中當不多見。估計等他回來時,也有眉目了。正想著,如妃款款地走到嘉慶帝的身邊,拿起紫捶製的木桌上的一株小柄的背捶,輕輕地在嘉慶帝的肩敲打起來。嘉慶帝已經知道,她一定會來的,便側過另一個肩膀繼續讓她輕輕地捶打,便用一隻手把如妃摟到懷裡,讓她坐在腿上,乜斜著眼,望著如妃的側臉,白裡透紅,像是讒人的蘋果,心裡驚歎,倒底還是如妃善於保養,全然看不出是生過孩子才三個月的女子,身段恢複得也很快。這一段時間,嘉慶帝總是寵愛如妃,主要是因為,她為嘉慶帝生了最後一位女兒。當然嘉慶並不是因為生了個孩子就寵愛她的,反正跟如妃在一起時,嘉慶帝似乎才能放開手腳。嘉慶帝一邊摸著如妃的腰身,一麵說道:“如妃,你給皇後送的什麼呀?”如妃答道:“我能送什麼呢?總不過幾塊絲綢罷了。”嘉慶帝說道:“那到朕的萬壽節時,你送給朕何物啊!”如妃猛地把轉身子,兩腿盤在嘉慶帝的膝上,嬌嗔著說:“皇上說,皇上想要什麼呢?奴婢就給你什麼。”嘉慶帝微笑道:“朕還想要你給朕生個兒子呢!”他把如妃摟得更緊,緊貼在自己的胸前,說道:“朕今夜恐怕不能翻你的牌子了。”如妃手中的背捶不知不覺地從手中滑落,但她兩條長長的臂彎卻緊緊地勾住嘉慶的脖頸,水蛇似的腰身纏得嘉慶帝的身子有些不穩。頭搖得撥浪鼓似地說:“那倒也罷了,隻是要到了皇上的萬壽節,奴婢不能為你送個皇子了。”一句話說得嘉慶帝心旌搖蕩。他抱起如妃,幾步走到靠西側的臥榻之處……幾十天的煩惱、愁悶隨著如妃扭動不止的身軀和微微嬌喘的呻吟一掃而光。那外麵的悅耳的音響對於他們來說無疑是鸞鳳和鳴。好不酣暢淋漓。此時,什麼荒村豔遇、梅香偷情儘拋九霄雲外了。曲終人散之時,皇後與眾嬪妃互道問候之後,便一個人坐在桌邊,想想不由暗自垂淚。是啊,畢竟人老珠黃了。再多的脂粉也掩飾不住鬆馳的皮膚、下垂的眼瞼。想到嘉慶帝及位之時,自己是如何伴其左右,為皇上排憂解難,出謀劃策,也算是機關算儘了。那時的嘉慶帝雖說無比鐘愛喜搭臘氏,但她體弱多病,不能服侍皇上,大多是由自己來服侍的。那時的嘉慶帝也是對自己厚愛有加、寵幸至極。無數個美妙的夜晚現在回憶起來如同昨日一般那麼清晰、逼真。可惜自己生育不旺,沒能為嘉慶帝多生幾位子女。儘管如此,比起喜塔臘氏和現在的眾多嬪妃來說,自己也是連育兩位皇子,或許是因為這,這皇後的桂冠才戴到自己的頭上。如今,風韻不再,風光難存啊。想到這,皇後悄悄地掏出手帕抹去眼角的淚滴,此時的神情與先前大相徑庭,她本以為皇帝今夜肯定會與自己舊夢重溫的,可最後竟在這偌大的長春仙館裡,還有一位妃子正沉睡在皇帝的臥榻之側,又能如何呢?皇上畢竟是皇上嗎!皇後抬起頭,起身往後麵的寢宮走去。突然身子一晃,感到有些目眩,忙扶住棗紅木製的門框,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後麵的幾位宮女很快地跑上前攙扶著她。皇後感到,不能再想這些令人心煩的事了。皇上不是說我“布仁惠之芳風,詡升平之郅治,母儀尊於天下,王化基自宮中”,是的,就應該有個皇後的樣子。想到這,皇後對一位宮女說:“翠紅,你把我床上的雲貂皮樓拿過去吧。”翠紅答應一聲,卻遲遲不動,緊攙著皇後走到床沿,把皇後服侍好了,還站在那裡,皇後又說一遍:“翠紅,拿去吧,夜裡甚涼,小心他們會凍著。”翠紅這才慢騰騰地抱起皮樓走出去。皇後和衣倒在床上,眼睛卻一直睜著,深恐皇上睡得不踏實。不一會,門簾嘩啦一聲響動,皇後頭也不抬,說道:“翠紅,你交給誰了?要交給皇上的貼身太監林升,他會在皇上入睡時送進去的。”翠紅並不答話。皇後一驚,掀開被子坐起來,一抬頭,看見嘉慶皇帝正站在床沿,懷裡抱著那雲貂皮摟滿臉笑容地注視著她。“皇上,”皇後叫了一聲,伸手抓住皇上的衣袖說道:“胳膊都涼了。快……”嘉慶帝低下頭輕輕地撫弄皇後的發髻,深情地說:“不愧是‘母儀尊於天下’。”說著自顧抬腳上床,道:“今晚是皇後的壽辰,人生幾何,朕能不來看你嘛。”皇後翻身側擁著嘉慶帝道:“皇上,我叫翠紅去,並非是有意提你個醒兒,也不想奪如妃之愛,都是皇上身邊的人,哪個侍候皇上還不是一樣。在我看來,隻要皇上心情愉快就是奴婢的最大福份了。想這幾年來,奴婢從未因此而自亂後宮的規矩,一切全憑皇上的意願。”“朕知道你的心,彆說了,”嘉慶帝抱了抱皇後。皇後卻對門外喊:“翠紅把外間的炭火撥得旺些。”嘉慶帝說:“不是太冷的,我們睡吧。”說著就要解皇後的衣襟,皇後推開他的手說道:“皇上,你也得注意身子骨,如果皇上真的有意,過幾天吧,今夜,就不必了。”說著,扯了扯錦被,把頭埋在嘉慶帝的懷中說道:“就這樣,奴婢就知足了。”陳鳳翔說得一點不錯,剛到黎明時分,天果然變了,下起了毛毛細雨,不大一會就轉成霏霏的小雪,而且夾著細細的冰雹,小沙粒似的,打得院外進進出出的行人的臉生疼。鬆筠披一件坎肩,站在窗前,靜靜地回想起昨夜的情景。心裡暗恨道,好狡猾的狐狸,平日裡不顯山露水,果然其中有詐。陳鳳翔也難怪不服,一手造成禮壩倒塌的直接責任人就是你百齡,幸虧皇上看事明了,似一碗水似的,要不然,在今後的共事中,說不定百齡會有那麼一天,會因那麼一件事,也憑空栽到我的頭上。鬆筠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白霧似的水氣從嘴裡、鼻裡噴出來。他搓了一下手,心道,天變得好快,是啊,要是在蒙古朔漠,恐怕此時已是雪花大如席了。這麼冷的天,怕是賑濟難民的事要平添了許多麻煩,這個托津嘴上一套,辦得一套,說是從軍機處抽調大批軍用衣物,可此時連個鬼影也不見。初彭齡也是辦事遲緩,現成的糧食,就近取來,竟遲遲不到,現在各督府衙門的辦事效率也太差了。想到這,鬆筠踱到案邊,提筆在手,俯在案上,兩眼怔怔地望著早已攤好的宣紙,不知先告誰,是彈劾百齡呢,還是彈劾初彭齡呢?正猶豫不定,就聽院內一陣喀嚓喀嚓的腳步聲,剛抬起頭,張千總已裹著一身細碎的冰粒闖了進來。“鬆大人,各處的粥場都安設好了,萬大人也算明智,先動用一部分縣衙的庫存,這會兒怕是粥已燒好了。”張千總一踏進,就喜滋滋地說道。“初彭齡可有消息?”鬆筠陰沉著臉問道。“有了,初彭齡正趕往河梁縣城,先來的押糧官說,過水清地時,前麵行走的好幾輛車都陷進泥裡了。還有一樁,就是在途中時,一輛馬車受到鞭炮的驚嚇,拖著一車糧食狂奔,最終被村民截獲,非要扣下一些不可。”張千總變得有些不安似地稟呈道。“後來呢?”鬆筠暗吃一驚,這可是皇上特批的賑災糧啊,“後來怎樣?”鬆筠急著問了一句。“終於被要回了,”張千總說,“那截糧的人都身一色皂衣,儘露頭飾,也是二一樣的顏色。似乎是些幫會,倒是押糧的解官掏出腰間的牌子,那班刁民才客氣地放得了。”“噢,”鬆筠有些疑惑不解,便道,“要押糧官來見我!”張千總答應一聲退了出去。鬆筠想起昨夜和陳鳳翔的長談,心裡就明白了事情的全部過程,看著可憐兮兮的陳鳳翔,心裡湧起的一股惻隱的潮水。唉,無論如何,畢竟是自己在閩浙總督任上結識的陳鳳翔,並是自己推薦給百齡的,如今落到這般田地,又怎能忍心呢?他遲疑了一下,對站在門口的親兵說:“帶陳鳳翔!”工夫不大,陳鳳翔來了。鬆筠拿眼一瞟,很明顯,陳鳳翔一夜都未合眼,衣服倒是換過,挺乾淨,隻是太單薄,裹在裡麵的身子還有些發抖。鬆筠關切地問一句,“你沒多的衣服了?”陳鳳翔哽咽著答道:“自七月份戴枷在工地號眾,哪裡能脫開身,日後又押到京城,這不跟著大人又來服刑了嗎?”鬆筠扶著陳鳳翔的身體說,“挺一下就過去了,先穿我的吧。”陳鳳翔感激地說:“多蒙鬆大人關懷,罪人沒齒不忘。”“你都寫了嗎?”鬆筠問。“前後的經過都已說明,都寫在紙上了,幾個字樣落在衙門裡,恐怕此時已被刑部取回了。”陳鳳翔有氣無力地答道。鬆筠有些動情了,看到過去有紅似白且肥嘟嘟的臉膛此時已是飄著幾根銀絲了,不覺一陣心疼,連忙說:“你也不要太傷感了。待不日回京,你就可以免去枷鎖了。你也要看到,因為你的過失,造成的損失也太大了。”鬆筠頓了頓說道:“待會兒,我和你一起去看看那些賑災的情景,想來你的感觸會更深。”鬆筠說這話時,非常體己,非常和善,根本不像對待一個朝廷的命犯,陳鳳翔隻覺得一暖流湧上心頭,畢竟是自己的老上級。這會兒,他想起來了,在浙江巡撫的任上,每次到鬆筠那兒都帶去好幾批紫砂茶具和特製的西湖龍井茶。他乾咳了一聲,說道:“罪臣隻想把多餘的蓄水泄掉,實在沒想到會有這麼嚴重的後果。”正要繼續說下去,鬆筠把手一揮,製止似地接著說道:“彆的就不用多說了,皇上怎麼裁決就怎麼裁決,我這兒不是說理的地方。你也想想,開著那麼大的水流,自己竟不在現場,這本身就多大的錯,固然你有病體纏身,可並未見你的半個字兒。你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一席話又把陳鳳翔說個啞口無言。這時,他才明白自己的身分,白給你人情不要,還要討個說法,沒有的份兒。陳鳳翔一陣悲涼。實際上,鬆筠對他的憐愛隻是出於同僚,他不想讓陳鳳翔誤會了自己,以為自己在替他辯解、開脫,這不是我鬆筠的看法。至多說來,陳鳳翔此時不過是自己的一顆棋子,想放在哪裡就放在哪裡,想做何用,就做何用。鬆筠見陳鳳翔默不做聲,一時也想不到合適的詞句去安慰一下,他有點煩躁,“唉,陳鳳翔,不是本欽差說你,實事就是這樣啊,你看皇上臨來時就有過交待,隻嚴不寬。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功是功,過是過,功過不能兩相抵消,自古如此啊。三國演義中有諸葛亮揮淚斬馬謖,你也很熟悉。本欽差又有什麼辦法?”鬆筠拍了拍了陳鳳翔,朝門外喊:“帶陳鳳翔下去用早點,順便找件大棉袍給他披上。”說完退回案桌,提起筆在宣紙上埋頭揮灑起來。幾名差役拿著木枷鎖早已等在門口,陳鳳翔見狀,站起來,朝鬆筠深深地一揖,把垂到前胸的長鞭子輕輕地托在手裡,他仔細一瞅,見辮子裡有無數根白發夾雜間,猛地感到一口濃痰湧到嗓子眼,禁不住地哇地一口吐了出來。再一看,不由得心驚肉跳,那濃痰裡竟有星星點點的血絲,自感大去之期不遠矣。陳鳳翔的猛烈咳嗽也沒能把鬆筠從奮筆疾書中拉出來,工夫不大,鬆筠用狼毫筆在硯盤地仔細地蘸了蘸,感到用墨不濃,隨喚道:“研墨!”們外的一個年輕書吏趕快進站在一邊雙手緊捏硯塊一圈又一圈地磨起來。賑災粥場設在河梁縣城的四門。現成的廢棄的基石表明,這裡已不是第一次開設粥場了。按照在城牆倒塌下來的磚瓦上,依稀可辨出,這粥場就是明代的舊址。原來這裡的倉庫、堆房、差官的辦事房以及巨大的鍋灶都早已傾塌,可就是在原先的基石上,經過數個時辰的修整,搭建,也算是有些眉目,可以暫時應付那些嗷嗷待哺的饑餓的嘴巴了。從禮壩下河一帶流人縣城的難民愈來愈多,尤其是東門和西門附近的通街小巷到處可見麵黃饑瘦、衣衫檻樓、扶老攜幼的人流。他們似乎習慣了這種方式,不約而同地聚集在粥場附近。一雙雙餓眼昏花的神情,一副副淡然冷漠的表情,在他們的附近的窩棚裡不時傳出幾聲悲鳴,甚而能見到有幾家窩棚的外麵豎起了條條白幡,不用說,那肯定是又有一位親人從他們身邊離去了。透過轎簾,鬆筠默默地察看這一切,心頭又沉重了許多,他注意到,那些災民們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到來而臉呈欣喜之色。前麵的鑼聲開道也沒能使災民們停止腳步,儘管那挪動的每一步都很遲緩、呆滯。一身便裝的鬆筠下了轎,站立離粥場不遠的高處,靜觀這一切,他想,一定要把這裡的情況向嘉慶帝寫個報告。遠處的張千總正在指揮難民們有秩序地靠近盛滿稀飯的大鍋,然後離開,不得靠得很近,以免躁動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