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偽裝者 張勇 7262 字 1天前

明台快瘋了,倒吸了一口涼氣,此刻,仿佛於曼麗那曼妙的歌舞就在眼前。“……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怎麼一回事,我見過她,她叫於曼麗。”明台癡癡地問。“對,她也叫於曼麗。”林參謀說,“說來話長,這個女孩子身世挺慘的,十四歲就被養父賣到妓院,學了些歌舞彈唱。十五歲就開始掛牌接客,花名錦瑟。小小年紀,閱人無數,備受摧殘。十六歲那年,她染上很重的花柳病,氣息奄奄,眼看就不得救了。鴇母想半夜裡把她扔到亂墳崗去,偏遇著一個忠厚老實的湘繡商人於老板,用兩幅湘繡贖了她的身。”林參謀自顧自地說著,完全不看明台的反應,其實,不用看他也知道明台會有怎樣的反應。“於老板特地延請名醫為錦瑟治病,半年後,居然恢複如常,也算奇跡。錦瑟感恩,跟著學了刺繡,學了些生意經,立誌要嫁給於老板。於老板不同意,倒要送她去念書,學些知識。於是,錦瑟跟了這個商人姓於,改名於曼麗,去了北平念書。於老板時常往返於湘南、北平一帶,二人開始以兄妹相稱。“可惜好景不長,在一次往返湘南的旅途中,於老板被三名水上慣匪劫殺,死無全屍。沒過多久,這個於曼麗也從學校裡消失了,而一個叫錦瑟的妓女重出江湖。”不用說,九九藏書明台也猜出她做了什麼,截住林參謀的話:“她殺了那三個水匪,是報仇雪恨,何以冠以‘黑寡婦’之名?”“她找到劫匪後,費儘心機地要嫁給他,使儘一切手段逼他休妻棄子。這三個劫匪本已金盆洗手,各歸家園,卻也被她搞得一個個家破人亡。她每每於新婚之夜下手殺人,將新郎大卸八塊,才肯罷手,毒辣至極。”聽到此處,明台眼前一片漆黑。“民國二十七年,黑寡婦殺儘最後一個凶徒後,向政府自首,此案告破,驚天動地。於曼麗被判死刑,就關押在此。誰知抗戰爆發,監獄被軍統局接收,許多死囚都被執行了死刑。唯有這個於曼麗,被王處長發現資質不凡且身手不錯,而且有膽量和決絕,於是將她帶上山去。鐵窗絕境,由於戰爭的需要,她得已死地生還。”“你想告訴我什麼,一股腦兒全說了吧。”聰明的明台已經猜出了王天風送自己下山的目的了。林參謀麵皮微紅,接著說:“我知道,你是她的生死搭檔。於曼麗在軍校等一個與其‘旗鼓相當’的搭檔等了整整一年。軍校裡有一條死規定,如果‘生死搭檔’中有一人做了‘逃兵’,另一人將被立即送到前線。鑒於於曼麗原本就是死囚,所以,她的歸宿……就是刑場。如果你今天晚上不能及時趕回去,她肯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陽。”明台的內心瞬間被恐懼吞沒,他第一次心房戰栗,仿似看見殷紅的血正在“黑寡婦”的黑白照片上蔓延開來,像一朵玫瑰花瓣的形狀,又像是於曼麗清瘦身影的回眸,楚楚可憐地望著自己。明台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冷汗直淋,仿佛自己軍褲上濺起了無數滴鮮血。他誤讀了“錦瑟”的“笑與淚”,忽然間知悉一切,迅速地打開於曼麗給自己的錢袋,裡麵果真有一句遺言“一旦妥協,彆無退路。”生死關頭,竟無一句替自己乞命,反而告誡自己,不可回頭。“有車嗎?”明台邊往外走邊問。“沒有,替你準備了一匹快馬。”林參謀緊跟他的步伐。明台飛身上馬,一路狂奔而去。崎嶇山澗,耳邊隱約飄來於曼麗的歌聲:“……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風在加速、馬在加速、夕陽在加速、樹林在加速,整個世界都在加速。明台感覺自己像是飛了起來,他的心中隻有一個信念,救她!不惜一切代價地救她!他的目的地隻有一個,刑場!哪怕把自己搭進去,也在所不惜。刑場上,野草蔓延,大雨突襲,十幾雙軍靴踏著泥水,在一聲聲口令中,整齊劃一地到達指定位置。王天風一臉肅然,看了一眼手表,向後揮了揮手。隻見身穿一身青布衣裳的於曼麗被帶了上來。士兵把她捆在臨時搭建的刑台上,雨水淋頭,於曼麗大聲喊了一句:“我想站著!我要站著去死!”王天風想想,點點頭。其實王天風根本不關心於曼麗是站著還是跪著,他關心的是該來的人應該來了。風聲中,他隱約聽到了馬蹄聲,由遠漸近。王天風嘴角掛了一絲“料定”的笑容,抬起手來:“行刑隊,舉槍!”此時,風聲、雨聲、舉槍聲混合到一起。王天風一字一頓地喊道:“上膛,瞄準,預備……”駿馬長嘶!一匹飛馬,頂著滂沱大雨,奔浪崩雷般出現在操場上。一聲幾乎歇斯底裡的叫聲傳來。“槍下留人!”話到馬到人到,直如一艘快艇從驚濤駭浪中斷桅破帆。明台身姿矯健,馬踏泥漿,動作飛躍,過度的衝鋒,導致人馬失控,雨地裡就見明台連人帶馬翻滾在地。人仰馬翻。明台的到來,帶動整個刑場上的騷動,行刑隊員們甚至有人深深吐出一口氣來。明台無疑就是死亡陰影中亮出的一盞明燈,光華照亮整個死氣沉沉的刑場。於曼麗的眼睛一下睜得格外透明。“明少爺,大駕光臨,有什麼指教?”明台在泥濘裡聽著王天風帶刺的譏諷。“我……我想歸隊。”“歸隊?歸什麼隊?我要沒記錯的話,你好像已經離開軍校了。我們師生的緣分已經到頭了。”明台摔得厲害,一時半會兒也沒爬起來。“老師……”“老師?叫得好,還記得自己是什麼人。”一雙高筒軍靴凜然地向明台逼來,漆黑的軍靴好似尖銳的嘲諷,裹挾著一股“師道尊嚴”的氣勢,第一次狠狠地踹向泥漿中的“叛逆”學生,“你是有才,你才華橫溢的下麵卻藏著尖酸刻薄。”明台竭力掙紮著爬起來,卻力不從心。“你不知道什麼是堅持,什麼是毅力,什麼是鍥而不舍,什麼是尊師重道!”說著,又狠狠地一腳劈麵而去,“這裡不是燈紅酒綠、名媛貴族的名利場!這裡是肮臟、殺戮,充溢著陰謀詭計、布滿了陷阱泥坑的鬥牛場。隻有鬥士才能生存!”明台咬牙站起來,王天風趁他還沒有來得及站穩,又一把拎住他的衣領:“你憑什麼特殊?憑什麼囂張?你根本不配做一個軍人。”說完,用力一拳打在明台的臉上。明台由於回程路上過急過猛,體力透支得厲害,腳下一踉蹌又摔倒在泥濘之中打了一個滾。“山河淪陷,國將不國!你卻成天的在我麵前談自由?跟我要自由?好,我給了你自由,你回來做什麼?回答我,你回來做什麼?”明台的自尊和自負被一腳一腳踢得粉碎,他終於懂了,一旦妥協,彆無退路。“你連堅持的勇氣都沒有,我懷疑你怎樣有信心去麵對、去戰勝前途未卜的風浪。”王天風在明台的身邊走來走去,“明少爺,不用這樣紆降貴,我王天風受不起。”叱責起到了“激勵”的催化作用,泥漿中,明台的驕傲、虛榮、狂妄被徹底蕩滌乾淨,明台強忍著身體的疼痛站了起來。“明少爺,如果你今天回來僅僅是為了道義,你可以走了。”王天風說,“重慶大轟炸,滿街的同胞鮮血,都沒有喚醒你的鬥誌,一個妓女的生死卻喚起了你的同情心。可恥!戰場上,需要的是勇士,不是多情的浪子!”話音剛落,王天風的軍靴又重重地踹到明台的膝蓋上,明台一個踉蹌,重新摔倒在泥漿裡。明台望著綁在刑台上的於曼麗,那個穿著青色衣服、剪著齊眉的短發,眼睛裡流露出對他的關切已經勝過自己生命的女子,明台支撐著地麵又緩緩地站了起來,卻又被王天風狠狠一腳踹在腳踝,重新栽倒在地,泥漿四濺,雨水滿臉。風狂雨暴,明台聽見王天風威嚴的命令聲:“行刑隊準備,舉槍!上膛!瞄準!”明台竭儘全力一把拖住王天風的腿:“我錯了!老師!我錯了!”淤泥裡明台大聲地喊著,“我錯了!給我一次彌補的機會!我會好好做給你看!”王天風回望明台,他清晰地看到了明台的淚水,看到了淚水裡的痛悔、自責,甚至還有委屈。從激烈的口角爭執、肢體衝撞到他的淚水衝決自尊的底線,明台對自己的態度已經判若天淵。不過,王天風也在心底承認,曾經那個口角微笑,眉宇飛揚的驕傲男子,縱然滾在泥地裡,縱然滿臉是淚,縱然滿口認錯,但是骨子裡是高貴的。他們需要的就是這種鐵骨錚錚、俠骨柔腸、有擔當的戰士。“我不是沒有血性的男人!我親身經曆了重慶大轟炸,讓我上戰場吧。以前的事,都是我狂妄自負,我錯了!我接受一切懲罰!讓我留下來,我要殺鬼子!”王天風佇立在雨中,俯視著明台,聲音冰冷:“你拿什麼來保證,你會好好做給我看?你三天兩頭換著花樣折騰,好像這裡是一座監獄。對了,你私下說過,這裡連監獄都不如。我沒記錯吧?明少爺,你還是不要勉為其難了。”明台站起來,神情堅毅地挺直了腰:“您說,您要我怎麼保證?您開口,您隻要說到,我就能做到!”“好!”王天風打心眼裡喜歡明台的“犟”。“原地臥倒!”話音一落,明台迅速地整個人撲在泥水中,水花揚起漣漪,飛濺在王天風的軍裝上。王天風的聲音透著威嚴:“一百個俯臥撐,做完了,你和她歸隊。做不完,你走,她死!開始計時,三分鐘二十七個,報數。”明台全身挺直,平起平落,邊做邊大聲喊著:“一、二、三、四、五……”王天風在瓢潑大雨中背轉身去,隨著腳步的漸行漸遠,行刑隊的人也紛紛有秩序地撤離。“……三十九、四十、四十一……”明台咬著牙,拳頭死死地撐在淤泥裡,在全身幾乎透支的情況下,堅毅地做著一個個伏地挺身。綁在刑台上的於曼麗崩潰般大哭起來,死亡都沒有讓她這般失態地號啕大哭,現在她為了他聲嘶力竭:“明台!我的命是你的了!明台……我的命從今往後是你的了……”遠處的王天風聽到這幾句話,臉上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容。這兩支利劍終於合二為一了,也預示著明台和於曼麗這一對黃金搭檔的黃金時代已經到來。明樓手裡拿著報紙邊說著邊走進了辦公室:“……一個和平的締造者,公眾形象不錯。”阿誠緊隨其後走了進來,關上門後回應道:“漢奸形象。”明樓回頭看了一眼阿誠。阿誠補充道:“西裝不錯。”明樓客氣地道:“謝謝。”兩個人感到好笑。“說正事。”明樓坐在椅子上,吩咐著,“今天晚上76號的舞會,你提前去。一來照顧一下汪曼春的情緒,二來爭取跟南雲造子有進一步實質性的接觸。”阿誠猶疑道:“我不知道南雲造子會不會相信我。”“信任是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你不要性急,依著南雲造子的性格,她一定會把你和她的秘密會談出賣給汪曼春,好讓汪曼春提醒我注意,造成你我之間的不信任。”阿誠笑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對。”明樓說,“南雲造子想要的也正是我們想要的,你還要想辦法讓她終止汪曼春的釣魚行動。”“明白。”“這很重要,你多動動腦子。”阿誠點了點頭。“彆忘了再敲她一筆,這樣南雲造子會更容易相信你。”“相信我愛財如命。”明樓開玩笑地道“你不愛財嗎?”阿誠抿嘴一笑:“君子愛財。”明樓瞟了他一眼:“這個月彆拿工資了。”“乾嗎呀,還不讓人說話了。”阿誠道。“學會貧嘴了,彆光在我麵前貧。”阿誠嗬嗬一笑:“拿您練練兵。”聽他這麼一說,明樓也難得地露出了笑容:“好吧,今晚上,看你的了。”舞會貴賓室裡,阿誠把一串耀眼的翡翠珍珠項鏈呈到汪曼春麵前,看到精致通透的項鏈,汪曼春也露出了難得的女人味,從首飾盒裡拿出來,走到穿衣鏡前比劃著。“需要我幫忙嗎?”阿誠恭謹地問。汪曼春沒有說話,而是手拿著項鏈在阿誠麵前比劃了一下,示意阿誠上前。“有人說,做我這行的就不該引人注目。”阿誠不答話,顧自替汪曼春戴著項鏈。汪曼春佩戴耳環,從穿衣鏡裡看了看阿誠,問:“我師哥最近很忙吧?”阿誠戴好項鏈退到一邊:“是。”“忙什麼?”“工作。”“聽說周佛海先生特彆看好我師哥,你說他一個學經濟的,放著經濟司司長不做,為什麼要接手特務委員會呢?”阿誠遲疑了一下道:“也許,他想幫助汪小姐。”汪曼春淡淡一笑:“這我可沒看出來,我總覺著他故意壓我一頭。”阿誠淺笑道:“汪小姐多慮了,先生沒有這個意思,他總說汪小姐能乾,有魄力,是他的好幫手。”“是嗎?”汪曼春回過頭來,“師哥在巴黎是不是有了……”阿誠知道她想問什麼,主動道:“兩年前交往了一個貴族女孩。”“然後呢?”“大小姐不同意。”汪曼春的眼睛透出一股冷颼颼的寒氣:“原因呢?”阿誠道:“大小姐不同意先生娶一個外國女人。”汪曼春從鼻孔裡呼出一口冷氣:“嗬,我想我這次倒應該謝謝她。”“汪小姐。”“我每次想到那個老巫婆就恨不得用手撕碎了她!”聽到這句話,阿誠臉色突變:“汪處長!”“我知道你們心裡怎麼想的,我不怕她,我每日每夜睡不好,沒日沒夜地恨著、盼著,我可以殺掉所有擋我路的人,卻殺不了她!”汪曼春走到阿誠身邊,貼著他的耳朵,壓低了聲音,“我就盼著哪天老天爺開眼,讓她死在我眼前。”阿誠斷喝道:“汪曼春!”“汪曼春的名字也是你叫的?!”這時,明樓從門口走進來,口氣不好,臉色也不好。阿誠垂手侍立。“對不起,先生。”明樓走到他跟前:“你沒對不起我。”“對不起,汪小姐。”汪曼春淡淡一笑:“算了,阿誠怎麼說也是明家的管家,斷沒有向著我而不向著主人的道理。”“謝謝汪小姐。”明樓揮了揮手,對阿誠道:“出去吧。”待阿誠關門離開,汪曼春走近明樓,微笑著:“你不問問我剛才跟阿誠說了些什麼?”“說了什麼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不要跟他一般見識。”汪曼春對明樓的態度很滿意,至少這個男人護著自己。“師哥。”她向明樓展示著自己的美麗。“我等不及要看,所以就提前來了。你知道那些經濟預算真的是很棘手。”汪曼春臉上洋溢著嫵媚的光彩。穿衣鏡前,明樓輕輕攬住了汪曼春的腰:“一如往昔。”“……什麼都變了。”明樓含蓄道:“那是你。”“那是我。”汪曼春回身拉住明樓的手,撒嬌道,“每次跟你在一起,就會以為在做夢。”“這一次與以往不同。”汪曼春笑問道:“為什麼,你不問我為什麼要進入76號?你也不問我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不問我為什麼至今不肯嫁人?”明樓撇開她,轉身坐在沙發上:“你明知不會有結果,為什麼不放棄?”汪曼春坐到他身邊:“我為自己活著。”“我有一個問題。”明樓不接話,岔開話題道,“你對誰效忠?”汪曼春故弄玄虛:“你猜。”“我。”汪曼春突然笑了起來,這笑聲有點兒癲狂。明樓笑著糾正道:“你效忠天皇?”“不,我效忠南京政府。”汪曼春說,“你效忠誰?”“權力。”“你愛江山不愛美人。”“錯。有了江山,才有資格要美人。”“美人有時候不會這樣想。”“她怎麼想?”“及時行樂。”“我要的可不止這些。”“貪多嚼不爛。”汪曼春定睛看著明樓,“你不想想現在的世界一片焦土,我們會逃過戰爭的劫數嗎?”“不能。”“那還不今朝有酒今朝醉?”汪曼春始終注視著明樓的眼睛,“……考慮一下。”明樓也注視著她的眼睛,淺淺一笑。突然,“砰、砰”兩聲,明樓想也沒想,抱著汪曼春就地一滾,同時手裡的槍也指向門口。隻見門口一個無辜的小男孩正看著他們,原來是他手上的兩個氣球爆了。明樓自嘲地笑起來:“草木皆兵。”正要爬起來,卻被汪曼春一手抱住:“一次就好。”聽到響聲,阿誠風一般地跑了進來,見到緊抱在一起趴在地上的兩人,頓時一愣,立即牽著小男孩走了出去。汪曼春笑道:“警報解除了。”“威脅無處不在。”明樓站起來,用力地把汪曼春也拉了起來。“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聽說南雲課長非常欣賞阿誠的才乾,專門找阿誠做了一次秘密會談,並給了他一個獨一無二的合作機會。”汪曼春站起身,看著明樓的表情。明樓沉著一張臉,整理了一下衣服,沒有接話。汪曼春走到吧台前,倒了兩杯紅酒,遞到他麵前:“看來你是真不知道。”“阿誠是百裡挑一的人才,被人挖牆腳,太正常了。”明樓接過紅酒沒有喝,而是放在了桌子上。“那我呢?”“你啊,萬裡挑一。”“也沒見你挖我牆腳。”明樓貼近汪曼春的耳邊,纏綿道:“有些事告訴我一個真理……誰都不能相信!”倏地,汪曼春撲哧一聲笑起來,笑意中帶著自得、癲狂、含蓄,至少這一刻她感到了幸福。阿誠帶著小男孩出來時正趕上孩子的母親四處尋找,看到小男孩安然無恙地回來,年輕的母親欣喜若狂,梁太太一邊牽緊了兒子,一邊感謝阿誠。“你說,你要是跑丟了可怎麼好,你要被狼叼了去,我看你怎麼辦?……啊呀,先生,真是給您添麻煩了,謝謝,謝謝啊。……你再亂跑,我告訴你爸去!……謝謝您啊,先生貴姓?”“不客氣,我姓明。”“明先生,謝謝,謝謝啊。”“應該的,應該的,不過孩子小,您可千萬看緊了……外麵風聲鶴唳的,可得小心點。”“是的,是的。謝謝儂啊謝謝儂。”梁仲春走來,問:“怎麼了?”“這孩子瞎跑,多虧這位明先生……”梁仲春看著阿誠伸出手來:“梁仲春。”阿誠伸手握住:“阿誠。”“明長官的私人助理?”梁仲春道。阿誠笑而不語。梁仲春示意妻子帶著孩子離開後,客氣道:“我在76號是久聞明先生的大名。”阿誠彆有用心地問道:“哪位明先生?”梁仲春愣了一下,旋即大笑道“……強將手下無弱兵。”阿誠隨即也大笑起來,兩人不再多話,心照不宣。舞會上,汪偽政府財政司副司長汪芙蕖先向到場所有人正式地介紹道:“我的學生……明樓,巴黎金融證券業的翹楚,剛回國不久……”在老師的介紹下,明樓禮貌地和每一位到場者一一握手:“多多關照。”“我學生,明樓;遠東貿易總裁山本先生。”汪芙蕖在山本麵前停下腳步。明樓主動伸出手:“常聽老師說起您,改日台前請教。”待明樓遊刃有餘地應付完場麵,汪曼春才挽著明樓走向了舞池。一曲結束後,明樓和汪曼春並肩向阿誠走了過去。“阿誠。”“先生。”“你應該請南雲課長跳一支曲子,以示感謝。”明樓提議道。阿誠恍惚:“謝什麼?”“知遇之恩。”阿誠臉色倉皇。明樓看了一眼汪曼春,對阿誠繼續道:“叫你去跳舞,又不是叫你去跳樓。”“先生。”“去!”明樓命令的口吻。阿誠無奈,隻好答應:“是。”音樂再次響起,阿誠徑直向南雲造子走去。舞池中,南雲造子和阿誠翩翩起舞,明樓也將汪曼春推送到舞池,和眾人一起隨著音樂踏著音符,翩然起舞。“很意外啊,阿誠君前倨後恭。”南雲造子開口道。“沒有一成不變的事物,何況是人。”南雲造子笑了笑,話題隨著音樂一轉:“明先生對於汪主席的‘和平大會’有什麼看法?”“明先生覺得‘和平大會’一定要保持共存共榮、祥和平安的局麵,鶯歌燕舞才是樂土。可是,汪處長卻四處抓捕,無中生有,捕風捉影,讓市民覺得不安全,好像抗日分子無處不在,鬨得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實在是得不償失。”南雲造子一邊和阿誠跳舞,一邊看著明樓和汪曼春親密舞蹈:“他為什麼不直說?以他和汪處長的親密關係……”“汪處長在您手下乾活,不在他手下。明先生的處事原則,向來公私分明。”“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辦?”“阻止汪處長愚蠢的‘釣魚’行動,換來一個相對穩定的空間,顯得您有遠見,禦下有方。”“他會在周佛海麵前揭76號的短嗎?”“那倒不會。不過……”“不過什麼?”“他和岡田芳政無話不談。”“鬆機關的政要。”“對。”阿誠說,“我記得南雲課長曾經在南京提籃橋監獄坐過牢。”南雲造子臉色一變:“阿誠君的功課做得好。”“不是功課,是以前的窗課。”“阿誠君的意思,提籃橋我成功越獄,是明先生的功勞?那個時候,他隻不過是周佛海的一個經濟顧問。”“他隻顧不問。”“為什麼?”“明先生想在周佛海麵前鶴立雞群,但是,又不想表現得比周先生聰明。”南雲造子恍然大悟,由衷地讚道:“聰明。”另一邊,汪曼春看著阿誠和南雲造子共舞,不禁笑道:“我看阿誠是如魚得水了。”明樓隨著汪曼春的聲音也向阿誠和南雲造子望了過去,笑而不語。“自己的親信被人利用了,你還笑得出來。”“能被人利用,證明他還有價值。”明樓信心滿滿道,“……至於是不是如魚得水,那要看我的心情。”汪曼春不置可否,但她對明樓是妥協且佩服的。南雲造子和阿誠的談話漸入佳境,梁仲春和梁太太共舞到了阿誠與南雲身邊,彼此示好一番,擦肩而過。“謝謝阿誠君,合作愉快。”“僅此一次。”“為什麼?”南雲造子不解,“我以為我們已經達成共識了。”“你出賣了我,而且是惡意的。”“那是為了加速我們合作的進程,以後……”話還沒說完,就被阿誠截斷:“那要看我還有沒有以後。”“我親自去向明先生解釋。”“越描越黑。”“你出個主意。”“我在香港銀行開了一個戶頭,南雲課長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明白。”南雲造子笑了,“今晚你要是被明先生打成瘸子,我保證你明天就能夠拿到買輪椅的錢。”“成交。”一曲結束,阿誠拿出一個信封遞到南雲造子麵前,“你要不付錢……”南雲造子截住:“一定。”阿誠接著把話說完:“……我咬也把你咬死了。”南雲造子笑起來:“說話算話。”此時,舞池中又響起了音樂。這次換南雲造子邀請道:“介意跟我再跳一曲嗎?”“不介意。”剛說完這句,阿誠就看見明樓給自己打了一個離開的手勢,然後步履匆匆走出了舞池。阿誠對南雲造子抱歉地一笑:“你知道,有時候我也是身不由己,告辭。”禮貌地向南雲造子行了一個紳士禮,匆匆而去。南雲造子看著明樓和阿誠離開會場,汪曼春走了過來:“周佛海先生有緊急事務,叫明先生去處理。”“你叔父對明先生好像青睞有加。”汪曼春笑笑:“他們都是學者。”南雲造子接過侍應生送來的雞尾酒,喝了一口。突然對汪曼春下達指令道:“汪處長,從現在開始,停止釣魚行動。”汪曼春詫異:“為什麼?”“為了確保‘和平大會’,我需要在籌備會議及召開會議期間,街麵上不再有槍聲和鮮血,新政府需要親善的麵孔,維持歌舞升平的局麵。”“這並不矛盾。”“我不是跟你商量,這是命令。”汪曼春不相信,爭取道:“您上次很讚成……”“此一時彼一時。”說著,南雲造子看都不看她一眼,趾高氣揚地走開了。汪曼春氣憤,可又不知該如何挽回。“其實,我和南雲課長的想法是一致的。”汪曼春這才發現,梁仲春不知何時早已站在了自己旁邊。“嚴格地來說,我才是你的頂頭上司。”梁仲春用一種略帶責備的眼神看著她,“但汪處長,你每次行動都是目中無人。知道終止釣魚,是誰的建議嗎?”汪曼春望著梁仲春,暗忖著不答話。“一個汪處長你眼中的下人。”梁仲春笑笑,“千萬彆看不起身邊任何一個人,包括你的屬下。”汪曼春嘴角上揚:“謝謝你的指點。”梁仲春舉了舉手中的酒杯:“幫到你就好。”走出會場的明樓邊走邊對阿誠說道:“周佛海提議參與‘和平大會’的重要骨乾,坐船去南京。”阿誠急問:“是最後決定嗎?”“現在就把風聲放出來,很可能是個幌子。”說著,兩人步履匆忙,消失在走廊儘頭。小診所裡,程錦雲給黎叔拿藥。“您得注意保暖,這咳嗽得及時治療。就怕細菌感染,再引起呼吸道感染就麻煩了。”程錦雲道。“前兩天受了風寒,我沒在意。”黎叔咳嗽道。“我給您開了維生素,還有川貝枇杷膏。”黎叔把手中的報紙擱在了桌子上,壓低聲音說:“我們的新上級‘眼鏡蛇’約我們見麵了。”程錦雲眼眸中掠過一絲驚詫:“眼鏡蛇?”“你知道他?”“這個代號,級彆很高。我以前在南方局電訊處工作的時候,接觸過這個代號。”“你見過他嗎?”程錦雲搖頭道:“他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眼鏡蛇’約我見麵,在和他見麵之前,我們小組暫停一切行動,我希望‘眼鏡蛇’能夠提供給我們‘和平大會’的具體信息。”“黎叔,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你說。”“‘粉碎計劃’最終要使用到一定數量的炸藥,我們手上彆說是炸藥了,就是子彈的數量都極其有限。如果,‘眼鏡蛇’提供了準確的時間和地點,我們的炸藥從哪裡去搞呢?”黎叔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炸藥比磺胺還要棘手。”“我想,也許能從‘眼鏡蛇’那裡搞到貨源。”程錦雲道:“話雖如此,要有兩手準備才好。”黎叔陷入沉思。明鏡的汽車駛進明公館,剛下車,阿香便迎了出來。明鏡從車裡拎出一隻玉蘭花鎖的皮箱,阿香伸手要接箱子,明鏡沒有給她而是自己拎著箱子徑直進了屋。“大少爺有信來嗎?”明鏡問道。“沒有。”“小少爺有信來嗎?”“有的,小少爺一個星期給您寄一張卡片,寫的都是洋文,小少爺好有學問的。”“我就知道。”明鏡微笑著,“一會兒把報紙都給我拿到樓上去。”說完,又吩咐阿香一些瑣碎事情,便又提著箱子上了樓。明鏡走進房間,就直接把箱子放進了保險箱。阿香邊上樓邊喊道:“大小姐,我把報紙都給您拿來了,還有船務公司有您一封信。”“知道了。”明鏡把保險箱的門鎖上。阿香擺好茶和甜點,下了樓。明鏡坐在沙發上,端莊地喝著茶,翻閱著報紙,又拆開船務公司的信,一封禁止取貨單,讓明鏡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明鏡拿起電話,搖了搖。“對,我要船務公司,請閔經理聽電話,我是明氏企業的董事長。”明鏡道,“我的航運單上,那兩箱貨,為什麼不讓提貨?”“明董事長,是這樣的,您的貨都是醫用品,光是醫用麵紗就是禁止買賣的。您以前有海關總署的批條,我們見條子放行,現如今海關總署的批條不管用了,要加蓋特務委員會的公章,才能放行。”明鏡急道:“閔經理,不能通融嗎?我們也是熟客了……”閔經理抱歉道:“這個真不行,我們也是受人管製,不敢越權。”明鏡繼續爭取道:“閔經理,您看這樣行不行?我加一層運費給您……”“那可不敢,於今掙錢事小,被發現要坐牢,吃槍子的。”閔經理堅持,“其實,話說回來,您明董事長要蓋個特務委員會的章,還不簡單。”“什麼意思?”“喲,您沒看報紙嗎?令弟高升了。”明鏡不再說話,沉著一張臉慢慢放下電話,把扔在茶幾上的報紙又拿起來細看,專選時政版麵仔細看起來。“嘩”的一下,報紙被揉成一團,褶皺不堪的報紙上,映著明樓高就汪偽政府要員的照片。同一張報紙,平展地擺在梁仲春的辦公桌上,一個紅色的大大的問號躺在報紙上。汪曼春站在他的辦公桌前,眼睛盯著被問號覆蓋明樓的臉的報紙,問道:“梁先生想告訴我什麼?”“一個多月前,日本軍部即將派遣到上海經濟司任要職的日本經濟學家、法學家原田熊二在香港遇刺。”梁仲春從抽屜裡拿出一份香港的報紙,往前一推,“遇刺那天,明樓就在香港。”“你認為明樓殺了原田熊二?好取而代之?”“你認為呢?”梁仲春反問,“原田熊二死了,對誰最有好處?原田可是日本軍部欽定的新政府經濟司負責人,他要活著,明樓會如此受到各方器重嗎?”“你怎麼知道是明樓殺了他?”“我不知道!”汪曼春冷哼一下,嗤之以鼻。“你看看明樓身邊都是些什麼人,那個品位奢侈,身手矯健,來去無蹤的阿誠。”汪曼春愣了一下。“把這樣一個人帶在身邊,這可不是什麼學者風範。”“越來越複雜了。”“應該是越來越有趣。”梁仲春吩咐著,“設個套,試一試。”“你利用我。”“你又不是第一次被人利用。關鍵的問題是,明樓不是情報販子,他更像是一個中間人。我感興趣的是,他的情報會分銷到哪裡?特高課?重慶?蘇聯?延安?美國?”汪曼春反問:“梁先生的直覺呢?”梁仲春想都不想,果斷道:“重慶。”汪曼春冷笑一聲:“我師哥跟周佛海,包括汪主席都是從重慶投誠過來的。”“正因為如此,他的掩護身份非常有效。”汪曼春還是不能接受梁仲春的判斷。“怎麼了?你不接受?就因為他曾經是你的情人?”汪曼春瞪視著:“我不想在工作時間談私人感情。”梁仲春繼續鼓動:“那麼?”“試試他。”汪曼春脫口而出,“我找個人假扮情報販子……”即便堅持了許久,汪曼春的內心防線還是被攻陷。和梁仲春的對峙中,她對明樓即使有情,也挨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戳到心尖上。“可行。”汪曼春鄭重道:“明天我叔父將在上海大酒店舉行一次‘上海金融界’的救市沙龍,我師哥也在被邀請之列,那就……爭取一場即興演出。”梁仲春認同地點了點頭。汪曼春問:“派誰去?”“你想叫誰消失就叫誰去。”汪曼春咀嚼著他話裡的含意,幽幽地道:“真想派你去。”梁仲春笑起來:“對,就這麼簡單。”話一出口,汪曼春心中了然,她喜歡聰明人,對梁仲春有敵意也有敬意。“汪處長,南雲課長雖然是你的老師,可是,她畢竟是日本人。76號是我們自己的地盤,守得住守不住,要看76號的工作效益。”梁仲春說,“明白嗎?”“明白。”“外界總傳說,我們76號二春爭權,我從不辟謠,為什麼?我們要讓日本人對我們76號放心。”汪曼春不置可否。“不過,對共產黨和重慶分子,我們必須見一個殺一個,汪主席才有可能在半壁河山下爭一席之地。”“等我消息。”汪曼春道。沙龍包間裡,充斥著惺惺作態的表演和虛偽的讚美聲。人們高談闊論,對於經濟、政治、時事,無不論其利弊,活像一個自由的財經沙龍。“……昨天夜裡,又有新政府的官員遇刺了。”某銀行家歎道,“太恐怖了。”“世道人心簡直糟透了。刺客橫行,到處都是恐怖主義,抗日分子已然墮落到戰國水平,行此野蠻、下作的血腥勾當。”汪芙蕖回道。“有一句,說一句,日本人的修養是極好的。日本人至少不會從我們的背後開槍吧。日本人講的是武士道精神,講公平決鬥……”一位銀行家慨歎,“中國的經濟真的是沒有一點希望了。”“我覺得,我們應該替新政府儘快拿出一個詳儘的金融改革方案。”有人建議道。“問題很多。新政府要看政績,通常先看經濟。我們要向新政府提倡經濟至上而不是政治至上。對吧,汪老?”又走過來一位銀行家對汪芙蕖請教道。“我呢,人老了,膽子也就小了,步子也就慢了。”汪芙蕖嗬嗬一笑,反問明樓,“明樓,你說說看,現今的經濟題目應該怎麼做?”明樓放下酒杯,細長的眉目在金絲鏡片的籠罩下漾著色澤柔和的光彩,汪曼春癡癡地望著他不曾離去,在她心裡明樓是永遠抹不去的心痛和愛。“經濟,曆來就是一個既難做又誘人的題目。當前大家矚目的問題,就是新政府會不會推出一係列的金融新政策,來刺激經濟,複蘇低迷的股市。不過,經濟政策不是靠‘堵’來建設新秩序的,始終要想辦法‘疏通’。戰時經濟蕭條,不僅僅是國內獨有的,國外也是一樣。”明樓分析著,“所以,我個人認為,新政府的金融改革,寧可保守,不宜冒進。”眾人讚賞般地點頭,有人說是高論,有人讚是高明,有人中肯道切題。說完,明樓走到汪曼春身邊,悄悄說道:“我實在受不了這裡的酸腐氣味了,原以為文人堆裡才會有臭氣熏天的酸味,想不到商人堆裡也開始發臭發腐了。”汪曼春笑而不語。“你今天也很奇怪,不是最討厭這種聚會的嗎?”明樓疑惑。“想聽真話?”明樓點點頭。“我就是想來陪陪你。”明樓笑了,笑得很滿足:“我去一趟洗手間……要不要一起去?”汪曼春笑著推了他一下,露出了羞澀的表情。明樓笑著起身離席,隨即,汪曼春下意識地朝座上的一個貌似商人的胖子使了個眼色,胖子立刻也離席而去。明樓站在洗漱台前洗手,他微曲著一膝,腰間皮帶扣銀光耀目,鬆鬆地掛著猶未係緊,嘴裡哼著《藍色多瑙河》,看上去心情不錯,伸手把金絲眼鏡摘下來,對鏡子整理著頭發。洗手間的門突然被推開,一個胖乎乎的男子出現在他身後,明樓知道他是在座的一名客人,但他也知道,這個客人是跟汪曼春一起來“蹭”沙龍的。“明先生,您好啊。”胖子熱情打著招呼。明樓應付性地答應了一聲,繼續整理頭發。“明先生,您還記得我吧?”“你是……”明樓奇怪地從鏡子裡看著他。胖子自我介紹:“明長官,我是軍統局戴局長派來的。”明樓恍然,沒有理他。胖子見他不說話,以為就此搭上了話:“戴局長讓我跟您直接聯係。”說著,順手拿起明樓的眼鏡。“擱下。”明樓發話了,“弄壞了,你賠不起。”胖子哈哈笑道:“您說,您這副眼鏡除了把您打扮成一個文化人,還能有什麼……”明樓快捷地從眼鏡框上取下一枚鏡片,端詳看了看。見狀,胖子趁勢也低下頭來。明樓一抬手,一個斜插,順勢就把那一枚薄如利刃的鏡片插進了胖子的喉管,動作迅捷有力,準確擊殺。“它還有一個功能,簡單,實用。”明樓對著胖子的臉說。男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側著身倒下,栽倒在明樓的皮鞋尖上,明樓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以免和屍體相觸。就在屍體倒下後數秒,洗手間的門被撞開,阿誠衝了進來:“您沒事吧?大哥。”明樓試著甩了一下手,朝地下一指,說:“我的鏡片。”阿誠趕緊從屍體的喉管上拔出鏡片,遞給明樓。明樓拿到水管下衝洗,自言自語道:“好久不練,手生了。”衝洗乾淨後,重新裝回到眼鏡框裡,“打掃一下,人家還要做生意。”“是,大哥。”阿誠替明樓打開洗手間的門,待明樓整理完畢後走了出去。西餐桌上,煙霧繚繞,微有咳嗽聲、清痰聲在席間傳播,甚有蔓延的趨勢。明樓氣定神閒地回到座位上,對汪曼春報以微笑。“怎麼去了這麼久?碰見熟人了嗎?”汪曼春有意旁敲側擊。明樓喝了一口酒,濃且勁的酒香在齒間散發出來,滿口蘭馨:“我在洗手間碰到一條‘瘋狗’,差點咬到我。”汪曼春心裡一緊:“而後呢?”“而後啊?”明台看了看她,“我給了他一個教訓。”汪曼春頓時顯得心神不寧,想探視一下。她的身子微微前傾,還沒有明顯的動作,明樓開口讓她坐著彆動,聲音很輕,卻很有力度。汪曼春神色詫異地坐穩。“汪大小姐什麼時候想改行做清潔工了?”明樓低低地淺笑,並於這淺笑中生出一絲惋惜之意。汪曼春忽然間不寒而栗,且自慚形穢。她佩服眼前這個男人,這個曾經讓自己魂牽夢縈、自殘自殺的男人。五年過去了,他的那雙深瞳依然深似海洋,不可捉摸。“師哥,你難道隨身戴著一副透視鏡嗎?”汪曼春半帶嬌嗔地試探著。“知道什麼是潛意識嗎?”明樓說,“你的潛意識一直在誘導你工作,你聰明的小腦袋裡裝的是對每一個企圖進入新政府的人進行身份甄彆。”汪曼春頓時啞口無言。“你要甄彆,我不反對,至少你得派一個人來,你喊一條狗來萬一咬到我怎麼辦?”明樓雙眉一展,清瘦的麵頰上沾了些紅暈,大約是紅酒的點染,或者是攻心的刺激作祟,“你是聰明女子,要學會識人用人收放自如,你身邊得有一群得力的幫手,而不是一群隻會狂吠的狗。你要明白要進攻、要開戰,你得先學會維持雙方的‘均勢’,才會有機會獲取優勢。”汪曼春眼眶忽然濕潤起來,倒不是委屈,而是心懷畏懼。她欲開口講話,明樓像是事先洞悉了一切,闔攏了眼皮,把耳朵伸過去,肩頭斜靠著她,一副恭聽佳人教誨的模樣。汪曼春低頭:“我錯了,師哥……”明樓笑起來,整個身子瞬間扶正,他將食指和中指並攏,壓在唇邊,嘴角依舊掛著神秘莫測的笑意,“噓”了一聲,溫情脈脈地說:“點到為止,點到為止。”兩人看似親昵的舉動,汪芙蕖看在眼裡,臉上露出溫馨的笑容,略微咳嗽了一聲,問道:“你們在說什麼有趣的事情?”明樓抬起頭,扶了扶眼鏡框:“曼春在向我認錯呢。”“嗬嗬,難得,實在難得。”汪芙蕖顯得很高興,“我們家曼春這匹小野馬,從小到大也隻有你明大少爺能夠拉住韁繩。可惜啊,當年要不是你大姐反對,你們現在早就……”汪芙蕖話音未落,一聲具有穿透性的清寒有力的聲音果決地傳入耳廓,衝擊著耳膜:“當年要不是我反對,汪家大小姐現在已經是明家大兒媳婦了,對嗎?”明樓倏地推椅而起,順手將搭在膝上的餐巾擱置在餐桌上,站得筆直。他知道,明鏡來了。阿誠幾乎是在同時從外麵跟著明鏡進來的,看情形很顯然,阿誠是設法阻攔而絕無用處的。汪芙蕖等人素來知道他明家規矩重,所以,整個沙龍頓時鴉雀無聲。隻有汪曼春一口惡氣壓在胸口上,目中無人地側著臉。阿誠站在一邊,大氣不敢出。明鏡穿著一件真絲緞麵的粉底藍湘繡旗袍,高領低擺,袍身緊窄修長,胸前繡有清寒淡雅的白玉蘭花。熠熠閃光的水晶燈下,襯映著一張端莊持重的臉。一個尚未年滿四十的女人,儘管修飾得當,眼角處也還是隱約能看到細細的皺紋。明鏡的闖入,有如墨池投石,黑水波滾,頓起漣漪。座上賓客們的目光都在同一時間聚焦在明鏡身上,汪芙蕖不得不承認明鏡的大家長風度,氣場十足,龍鳳之姿,風華不減。明樓站在明鏡跟前,低低地喊了一聲:“大姐。”明鏡沒應聲,眼光很快掃過明樓,落在汪芙蕖的身上。“大侄女,火氣不要這麼旺,畢竟時過境遷,大家還是一團和氣的好。”汪芙蕖滿臉堆笑,臉上的肥肉顫了顫,笑得太假,以至於汪曼春都有些看不下去。明鏡卻不事寒暄,單刀直入地對汪芙蕖道:“汪董事長,不,新任南京政府財政司汪副司長,我是專程過來跟您請安的。”“不敢當,不敢當。”“順帶告訴您一聲,您不必三天兩頭叫人拿著企劃書、合作書來敲我的門。您可彆忘了。我父親死的時候,留有家訓,我明家三世不與你汪家結盟、結親、結友鄰。”此話一出,汪芙蕖的臉色頓現尷尬。“還有,您可以無視從前的罪惡……”“大姐。”明樓試圖截住明鏡的話。明鏡頭也不回地冷著臉:“不準打斷我的話!”她對著汪芙蕖,繼續道,“千萬彆再打我們明家人的主意。我明鏡十七歲接管明家的生意,多少次死裡求生活過來的!我什麼都不怕!”汪芙蕖的臉色灰蒙蒙的,被明鏡懟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你們南京政府,隨隨便便就給我扣上一頂帽子,說我是紅色資本家。好啊,想整垮我,吞掉明氏集團,你們拿出證據來。彆像跳梁小醜一樣,給我寄子彈!”說著,從挎包裡拿出兩顆子彈,“啪”地一聲擲在餐桌上,子彈被振動的似乎要跳起來,汪芙蕖嚇得往回抽了一下。看著汪芙蕖的臉色,汪曼春覺得太丟臉!想站起來回擊,又看到明樓似箭的眼光,隻好再次忍耐下來。明鏡轉過身,看著明樓,質問道:“你回上海多久了?”“一個多……”明樓張著嘴還沒說完,明鏡揚手就是一記耳光,把他嘴裡那個“月”字生生打回肚裡去了。汪曼春再也忍不住一聲尖叫,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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