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寂靜無聲,唯有窗外的寒風淺咽低徊。楚璿在梁王那淬著寒光、雪鍔利刃般明亮尖銳的注視下,慢慢地抬頭,直麵向他,“外公,陛下可是把我關在長秋殿裡整整十天,這十天裡我連飯都吃不上,差點活活餓死。我若真有這份苦心和能耐,早早地向他告白求饒,何苦要差點把自己的命都搭進去?”話音婉轉軟濡,卻暗含機鋒。梁王一震,忙道:“外公那時不是不管你,而是內宮眼線被除了,實是有心無力。”楚璿嘴角上翹,勾起乖巧甜美的弧度:“我自然是相信外公的,也格外盼望著外公能相信我。”頓了頓,似是觸動了什麼傷心事,睫羽覆下,視線低垂,喟歎道:“璿兒做錯了事,任受什麼懲罰都是心甘情願的,可唯獨請求外公不要懷疑我。內宮的日子已很艱難了,若是連親人都不信我,那我當真不知道自己如此苦熬著是為了什麼。”她兀自傷心垂淚,卻再聽不見梁王的回應,她暗暗心焦,決定再加一道碼,抬起朦朧淚眼,戚戚鬱鬱道:“外公,您還是想辦法把璿兒弄出宮吧。璿兒也實在不想過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了,隻要能出宮,哪怕入佛門伴著青燈一生也是心甘情願的。”梁王終於開了尊口:“璿兒,你彆想太多,事情都過去了。你今日先在家裡住一宿,外公跟你幾個舅舅再商量商量,看看後麵再怎麼辦。”住一宿?楚璿一怔,倏然想起了她長秋殿裡那六名花姿殊色的宮女,不禁冒出些酸澀,蕭逸這下可逍遙了……但她麵上絲毫未露出來,隻應下,起身退了出去。書房外回廊蜿蜒,幾位舅舅、父親和江淮都在外麵。三舅舅和父親先迎上來,兩人不約而同盯著她的臉頰,被外麵秋風一吹,楚璿才覺出,剛剛挨過打的半邊臉腫痛得厲害,像撒了把火杍,熱辣辣的。沉默一會兒,三舅舅道:“跟我走吧,你三舅母正等著你呢,讓她給你上點藥,彆腫著臉回宮,讓人家瞧了不好看。”楚璿頷首,視線卻不自覺地投向父親。楚晏手攥得‘咯吱’響,連帶著胳膊都隱隱顫抖,緘然片刻,手掌緩緩鬆開,溫聲道:“跟你三舅舅去吧,爹這裡還有些事,晚些再去看你。”恰在此時,有侍女從書房裡出來,說梁王要見楚晏和江淮。楚璿目送著兩人進去,轉身要跟著蕭佶走,眼前卻是一晃,被人攔住了去路。蕭鳶抬手輕撫了撫她的臂紗,大咧咧笑道:“璿兒啊,二舅舅這次從韶關帶回來許多稀罕物件,你上好了藥到二舅舅房裡,挑些喜歡的,保準是宮裡沒有的。”楚璿下意識欠身避開蕭鳶的碰觸,蕭佶飛快退回來,把楚璿拉到自己身後,冷著張臉滿是敷衍道:“再說吧,得空會去的。”說罷,也不等蕭鳶有什麼反應,拉著楚璿三步並作一步地走了。留下蕭鳶抬手懸在半空,愣了愣,才訕訕地收回來,朝蕭騰道:“他什麼意思啊?”蕭騰抱著胳膊倚靠在遊廊的雕花穹柱上,懶懶地瞥了他一眼:“你有那股騷勁兒朝著晚樓的姑娘去。”蕭鳶嫌棄地擺擺手:“那些庸脂俗粉,哪比得上璿……”話音戛然而止,他反應過來什麼,定定地看著蕭騰:“你陰陽怪氣的,什麼意思啊?”蕭騰冷哼一聲:“什麼意思?你才惹了那麼大的禍出來,害父親丟了上宛倉,如今事情剛平,你沒有半點愧疚就罷了,倒是好興致。”“不是……”蕭鳶正了正衣襟,精悍粗壯的胳膊緊繃,怒目瞪向自己的兄長:“你還好意思提這事?你手裡明明有幾個大糧倉,我問你要糧你不給,這才鋌而走險去圈地,東窗事發後你不說幫著遮掩,還忙不迭去父親那裡告狀,怎麼著?把我整死了大哥就能安枕無憂了?”蕭騰陰著張臉,沉聲道:“糧倉裡的糧草數量都是記錄在冊的,我私下裡給了你,萬一上頭查賬,出了什麼差錯,我找誰說理去?再說了,你手下轄軍錢糧供給從來都沒斷,你要那麼多餘糧乾什麼?還說我要整你,我看你那一肚子花花腸子都快兜不住了才是。”蕭鳶惱羞成怒,掄圓了拳頭要上前,書房的門恰在此時開了,侍女道:“梁王請兩位進去。”……楚璿跟著蕭佶回了王府的西邊垮院,甫進門便聞到一股清香。三舅母餘氏正領著侍女們整理箬葉,用竹竿壓平整了,包裹起調好的糯米粉糕。見楚璿回來,餘氏忙放下手裡的活計,起身上前,拉起她的手笑道:“你三舅舅說你今天會回來,我老早就讓人備下箬葉和糯米粉,想著你愛吃這一口,隻可惜不是正好的時節,箬葉不夠新鮮。”楚璿嗅著箬葉糯米的香氣,咽了口唾沫,道:“我看著還好啊……我早就饞三舅母的手藝了,管它新鮮不新鮮,隻要是您做的都是好的。”餘氏喜笑顏開:“你這孩子,小嘴還是這麼甜。”“母親,這菰菌魚羮好了,我去廚房端過來……”隨著聲音,一個身材頎長、劍眉朗目的男子端著一盞青玉盅進來,一抬眼看見楚璿,驚喜浮上眉梢:“璿兒,你果真回來了!”餘氏滿是寵溺地看向來人,忙讓侍女接過玉盅,道:“你們兄妹也許久未見了,快說說話吧。”楚璿斂袖微躬身,笑道:“雁遲哥哥。”來人蕭雁遲是蕭佶的獨子,在神策軍中職任折衝都尉。因今年天子聖壽要在驪山行宮過,蕭逸要在那裡接見突厥孛圼兒部落的使臣,守衛安防的任務便落在了神策軍的身上。蕭雁遲隨軍在驪山駐守半個月,昨日才剛剛回來。兩人寒暄了一陣兒,蕭佶悄悄地拉了餘氏出來,道:“璿兒臉上有傷,等會兒你給她上點藥。還有她要在家裡住一夜,你收拾收拾,讓她到你房裡睡,讓雁遲今晚彆睡了,守在外屋,我去調幾個靠得住的護衛過來。”餘氏神色不由得凝重起來,輕點了點頭,憂心道:“如今跟從前不一樣了,璿兒這樣的身份,二哥他應當不敢吧……”蕭佶蹙眉,攏起深深的厭煩:“他有什麼不敢的?方才當著我和大哥的麵還想來拉璿兒。”餘氏倒吸了口涼氣,暗自心驚。這位雲麾將軍蕭鳶好色是出了名的,才凱旋不過月餘,院子裡就抬進四五個姨娘,這還時常聽她二嫂訴苦,天天不著家,專往那秦樓楚館裡鑽。蕭鳶今年已經四十多歲了,而他院子裡那幾個新姨娘一水兒的十三四歲鮮嫩姑娘,再想起當初他醉酒後偷偷往楚璿的閨房裡鑽,那時楚璿也就剛十三歲……餘氏隻覺一股惡心勁兒直往上泛,強忍下對蕭鳶的厭惡,鄭重地衝蕭佶點頭:“放心吧,有我在,會把璿兒看得好好的。”交代好了,蕭佶出了門,餘氏去取藥膏來給楚璿敷麵,又讓冉冉去取了煮雞蛋剝皮給她在臉頰上滾。楚璿留了冉冉給三舅母打下手,自己拿了煮雞蛋坐在屋外長廊上,一邊滾麵兒,一邊賞景。梁王府自是丹楹刻桷,畫棟飛甍,雍麗奢靡的。可三舅舅這一處院落倒是鉛華洗儘,彆有一番詩情畫意的。屋舍軒昂,密植楊柳,假山巒嶂如畫屏錦繡。水渠橫波跨橋,磯石上有鷗鳥停歇,瑟瑟秋風而過,吹皺了水麵蕩漾淺映的河堤靜景,更兼襲來透衫涼意。蕭雁遲徘徊在她身側,凝著她微微紅腫的臉頰,又心疼又氣惱:“爺爺下手太狠了,怎麼能這樣!”楚璿道:“沒事。這一巴掌遲遲不落下我的心總提著,這樣,倒可以睡幾天安穩覺了。”蕭雁遲默了片刻,懊惱道:“這事我也有錯,不該由著你,你問我要那兔子時我就覺得不妥了……”“好了。”楚璿盈盈笑開:“這事過去了,我這不好好的嗎?”蕭雁遲張了口剛想再說些什麼,視線倏然定在廊外水渠邊,柔和的麵部輪廓漸漸緊繃,眼睛裡透出些凜然寒意。蕭鳶扶著腰間佩劍獨身朝這邊來,蕭雁遲翻身越過遊廊欄杆,穩穩擋在他麵前。“讓開。”蕭鳶倨傲冷蔑掃了他一眼:“我是你二伯。”蕭雁遲紋絲不動。蕭鳶橫眉瞪眼地上前揪住他的衣襟,怒道:“還反了你個小崽子了!”蕭雁遲也不跟他動手,隻負著手一昧穩紮下盤,如一座山亙在他和楚璿中間,寸步不讓。兩人僵持許久,引來周圍許多目光,忽聽身後傳來楚璿的聲音。“雁遲,你讓開。”蕭雁遲回身看去,見楚璿坐在遊廊的雕欄上,朝他微微一笑:“讓開吧,我是帶了禁軍來的,都守在外院,喊一嗓子他們就進來了。”蕭雁遲這才冷涔涔地瞥了一眼蕭鳶,側身讓開。蕭鳶正了正衣襟,直朝楚璿而去。“璿兒,我這一走一年多,發現你出落的越發好了。”他本是英武硬朗的長相,可因多年軍旅生涯,風吹日曬下,眼角的紋絡深陷,湊近了人一笑,褶子像刀鑿斧刻的一樣,要順著眼窩凹下去,說不出的醜陋怪異。楚璿疏離而清淡地道:“謝二舅舅誇獎。”蕭鳶像是看不懂她的厭煩,隻忙不迭獻殷勤,又湊近了些:“你父親的事情你彆擔心,我會給他再安排個肥缺,都是自家人,我不會不管的。”楚璿瞥了他一眼,這回連話都懶得說,隻敷衍地勾了勾唇角。“璿兒啊,不瞞你說,你二舅舅這些年慣在花叢中沾遍了胭脂,專撿那花苞兒掐,想著能有你半分的姿色就不錯了,可愣是都欠了些滋味……”他瞧著楚璿那冰雪般冷豔高貴的模樣兒,越發覺得心尖癢,話開始往下流裡說:“你也不是從前的小姑娘了,這些年小皇帝把你調|教得不錯吧,你也懂二舅舅的意思,反正你對那皇帝也不是真心的,不如……”他湊到楚璿耳邊,曖昧低語:“你陪我睡一覺,讓我嘗嘗滋味,二舅舅雖然不如皇帝年輕,可體格健壯,保準不會讓你失望的。”楚璿向後移了移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蕭鳶,須臾,唇角竟提起一抹笑。“二舅舅,你正對著我,讓我看看你。”蕭鳶心中大喜,忙把側了的臉扭正,顛顛地靠近楚璿。他滿心裡風月之事,放鬆了警惕,隻覺這美人冰磯玉雕,分外動人,幾乎要淌下涎水。頭越靠越近,倏然見那如畫眉眼上浮掠起一抹冷然煞氣,電光石火間,尚未反應過來,隻聽一聲脆響,臉上生生的挨了一巴掌。楚璿用儘了全力,手掌心陣陣發麻。她趁著蕭鳶發愣,迅速起身,後退數步,見雁遲聽到聲響已火速趕到蕭鳶身後,一顆心終於落下。嬌嬌俏俏笑道:“二舅舅,這麼多年了,您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可惜,我變了,我現在遇事不大愛哭了,就喜歡像剛才那樣,直接上手,滋味怎麼樣啊?您還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