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三刻,夜色幽靜,月明星稀。宣室殿外廊簷下,內侍提著紅錦宮燈匆匆走過,緋色的光暈柔柔落在地上,照亮了地磚浮雕繁複的紋飾和交疊的身影。偏殿的角門打開,裡麵出來的人深深一揖,陪著笑臉道:“何事勞煩大內官親自來了?”那被稱作大內官的是宣室殿執禮兼中常侍,皇帝蕭逸近前的總管太監高顯仁,他年逾不惑,見慣了大場麵,很是端穩,站得筆挺,攬著袖氅,慢聲細氣道:“備輦,陛下擺駕長秋殿。”值夜的內侍一驚,愣了好半天,才結結巴巴道:“這個時辰?這……不合規矩吧。”長秋殿是貴妃楚璿的寢殿,楚璿入宮三年,一直享得是禦前專寵,不消細想就知道,陛下這個時辰到楚貴妃的寢殿,十有八九是要在那裡過夜的。可陛下要臨幸妃嬪,在深宮內帷是有固定章程的。撤下晚膳,至少是在酉時內直司就得派人去禦前詢問侍寢的妃嬪,而後送信到後宮,受幸妃嬪的殿前要燃一隻芙蓉罩紅錦犀角燈。禦前掌衣把陛下第二日上朝要穿戴的冕冠朝服送過去,而妃嬪則要提前沐浴更衣、熏香敷粉,殿裡宮人都得齊齊守在殿外,準備著恭迎聖駕。這深更半夜的什麼都沒準備,陛下冷不丁突然要去長秋殿,照這個時辰,楚貴妃該睡了吧……高顯仁涼涼地瞥了一眼值夜內侍:“規矩?你現在去跟陛下講規矩去吧。”內侍一聽這話,不由得一哆嗦,忙擦著汗道:“是,奴這就去辦。”他將要走,高顯仁卻把他攔住了:“悄悄的,夜深了,彆把旁人都驚動了。”內侍眼珠滴溜溜轉,倏然明白了。往日裡陛下要用輦,哪裡勞煩得著大內官親自來傳話,都是執禮太監遠遠喊一嗓子,他們就得忙活起來。可如今是深夜,處處都烏漆漆、靜悄悄的,若是按照規矩辦,隻怕大半個宮闈都得被驚動了。陛下想靜,不想驚動太多人。內侍會意,點了點頭,腿腳靈敏地退了下去準備。如今是九月末,暑氣早已褪得差不多了,深夜裡偶有風來,還帶著絲絲入骨的涼意。楚璿睡覺時喜歡把寢殿的軒窗留一點點縫隙,殿裡四季熏香不斷,宮女進進出出伺候得殷勤,時間久了她就覺得悶。從前在閨中時她就好吹冷風,父母不在跟前,也無人管她。後來進了宮,蕭逸對她的這個習慣很不以為然,嚴令禁止她睡覺時吹冷風,凡是他駕臨長秋殿,宮女們瞧著他的臉色都得將窗關得嚴嚴實實。楚璿要是敢說一句悶,蕭逸那裡自有一大車道理在等著她,如和尚念經一般,絮絮叨叨,直把她說得偃旗息鼓,恭敬順之。自從那日他們在宣室殿吵了一架,不歡而散,蕭逸已經許久沒來了……楚璿終於可以嘗嘗無人管束、在自己寢殿裡稱王稱霸的滋味了。就寢前,她命人把軒窗大開,又撤了白日裡用來醒腦的蘇合香,讓把香鼎搬了出去,采了些新鮮花枝放在殿裡,伴著冷風清香,擁著被衾,抱著剛得的白色絨毛兔,美滋滋地睡了。睡得正憨沉,隱約覺得有人在推自己,她迷迷糊糊翻了個身,蒙著被子繼續睡。“娘娘,醒醒……”冉冉半跪在床榻邊,心焦難耐,聽著幔帳外疊踏的腳步聲,她橫下心,使勁把楚璿從榻上拖了起來。“陛下駕到,娘娘快起來接駕!”楚璿半寐半醒,聽得話音,遲鈍地反應了許久,倏然,一個激靈,猛地睜開了眼。正巧這時,床榻前的碧綾帳被掀了起來,外麵的燭光一晃而入,因冉冉擋在她麵前,楚璿隻看清了那刺繡著燮龍紋的絳紗袍角,如一陣風似得刮到了窗前,仿佛帶著怒氣,‘砰’的一聲,把大開的軒窗拉了下來,將銅閂狠狠關上。蕭逸站在窗前,涼涔涔看向楚璿,冷聲道:“起來。”楚璿眨巴了眨巴眼,在一片冷滯靜謐裡歪頭看向冉冉,冉冉怯怯低下頭,給楚璿拿鞋。她抱著兔子慢慢地挪下床,穿好鞋,悄悄抬頭偷覷蕭逸的臉色。懷中的兔子也在這樣的動亂中幽幽醒轉,迷迷糊糊扭了扭臃腫的大胖身子,三瓣唇吧唧了幾下,像是在表達自己被吵醒的不滿。蕭逸把視線移到了那兔子身上,狠瞪了它幾眼,眼神堪稱凶惡。楚璿不由得把兔子摟得更緊。宮女們魚貫而入,訓練有素地靜悄悄把幔帳懸起,捧進了盛著熱水的銅盆、漱口清茶、蕭逸的寢衣……蕭逸朝她們擺了擺手,示意都退下,冉冉擔憂地看了看楚璿,跟著她們一起退了出去。偌大的寢殿隻剩下他們兩個人。蕭逸習慣性地要去窗前坐下,卻發現那把常年擺在那裡的螺鈿椅不見了,便乾脆素身站著,上下打量了一番楚璿,悶聲道:“小日子過得不錯啊,是不是連朕長什麼樣都快忘了?”楚璿的日子是過得不錯。她自幼長在梁王府,聽慣了宮闈傾軋內鬥的殘酷,知道紅牆之內一切榮辱皆係於皇恩。故而那日在沒忍住跟蕭逸拌了幾句嘴後她還挺後悔的,一邊惱恨自己的衝動,一邊跟冉冉商量著該如何去把生了氣的皇帝陛下哄回來,一邊又還在擔心宮裡人拜高踩低,知道她徘徊在失寵邊緣了會在物資供給上苛待她、給她氣受。忐忑了好幾日,卻發現一切如常。呈給她的胭脂首飾仍是質地細膩、成色上乘的,供進來的當季瓜果仍是最新鮮甘甜的,什麼都沒有改變,她還是被優待的貴妃,舒服日子過得久了,對於複寵這件事她便也沒那麼迫切了。可楚璿肯定不能把自己的心裡話說出來。她瞧著蕭逸沉冷的臉色,低下頭,醞釀了一番。再抬起頭時眸中已瑩瑩含淚,一副楚楚可憐的韻致,微微哽咽道:“日子怎麼會過得好?自那日宣室殿一彆,臣妾心中後悔不已,更是對陛下日夜思念,幾次想要去向陛下一訴衷腸,但又恐陛下怒氣未消,故而終日鬱鬱寡歡,寂寂於殿內,連門都不想出了。”一番傾訴飽含摯情,感天動地,蕭逸一個字都不信。鬱鬱寡歡?這丫頭莫不是當他瞎?剛才進來時她抱著隻胖兔子睡得死豬一樣,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兒打雷都叫不醒,也不知夢到了什麼,嘴角還噙著笑。他拿出了畢生涵養才忍著沒有把她從床上掀下來,而是讓她自己起來,現在還跟他說對他日夜思念?他要是信了,那準是腦子裡有汪洋,還是無邊無際那種……楚璿懷裡抱著兔子,看著蕭逸那陰晴不定的臉色,心裡又開始打鼓——他到底是怎麼了?今晚又跟她玩得什麼套路?她本來跟冉冉商量好了,這幾日她少吃一些,瘦一點,然後畫個蒼白虛弱的妝容去宣室殿堵門,見了蕭逸先哭,然後再半是幽怨半是淒涼地質問他:是不是連璿兒長什麼樣陛下都忘了?蕭逸若是心軟了來安慰她,她就隻管抽抽搭搭含淚不語,用深情款款的眼神默默注視著他——冉冉說了,男人就吃這一套。可……今夜的場景怎麼就像是他們兩個角色倒置了。蕭逸像個怨婦似得衝進來質問她,她就跟個登徒子似得一通花言巧語,關鍵對方那表情明顯不信,眼底越來越冷,視線如尖刃,直勾勾地刺向她。楚璿默了默,心道豁出去了,把昏昏欲睡的小兔子放床上,快步上前,傾身摟住蕭逸,用溫柔似水膩死人的聲調道:“陛下肯來了,可是不生臣妾的氣了?”蕭逸站得筆直,既沒有抬手反摟住她,也沒有把她推開。靜的像是尊雕像,隻能感覺到他的胸膛起伏著,不知在想些什麼。正當楚璿心裡七上八下,猶豫著要不要繼續放大招時,蕭逸開口了。“好,看在你日夜思念朕的份上……”蕭逸深吸了口氣,麵容上帶著些許要妥協的無奈和鬱悶,隻是拳頭緊緊攥起,微微顫抖,像是在壓抑、隱忍著什麼。忍了半天,他終於忍不住,把楚璿推開,在殿中繞了一圈,冷聲道:“朕常坐的螺鈿椅不見就算了,朕批奏折用的紫檀木楠心案幾呢?還有朕最喜歡的屏風……朕喜歡的是衡陽製孤雁南飛屏,你這擺的是個什麼東西?”蕭逸指了指那個辣眼睛、紅豔豔的牡丹花蕊石屏風,胸前起伏更甚,氣得指尖都在顫抖:“楚璿,你今天要是不給朕一個合理解釋,朕讓人把你這殿裡的東西全都搬走!”“彆!”楚璿一陣驚惶,顧不上編瞎話,一手指向榻上趴著的胖兔子:“都是因為它。”“這笨兔子一天天往椅子腿上、案幾腿上撞,臣妾怕它把頭撞壞了,才讓人都撤下去的。還有屏風,這兔子不喜歡屏風上的大雁,擺那個屏風它不肯吃飯。”這一席話,成功將禍水東引。蕭逸陰悱悱地看向榻上那隻撅著屁股呼呼大睡的兔子,神色冷厲,仿佛那不是可愛的兔兔,而是皇帝陛下的情敵……所以,這隻胖兔子不光睡在自己的女人懷裡,還逼著自己的女人換了他的東西。蕭逸咬牙道:“這是不是蕭雁遲送進宮裡的那隻?”蕭雁遲,官任折衝都尉,是梁王蕭道宣的孫子,也是楚璿青梅竹馬的表哥。楚璿抿了抿唇,在蕭逸陰鷙的視線裡,顫顫地、輕輕地點了點頭。蕭逸靜默了片刻,道:“璿兒,你現在有兩個選擇。”楚璿豎耳仔細聽著。蕭逸指向榻上的兔子:“要不它走,要不朕走。”楚璿忙道:“它走,當然是它走。”說罷,喊了冉冉進來,把兔子抱了出去。兔子走了,蕭逸的臉色有些許緩和,他彎身坐在榻上,絳紗層層堆疊於腳邊,上麵縷著的金線在昏黃的燭光下泛著粼粼光芒。楚璿站在一邊,忖著蕭逸今夜有些反常,有些詭異,舉止言語全然不似平常,也不知是怎麼了——她胡思亂想了一陣,又看了看蕭逸的臉色,覺得應該是哄得差不多了吧,便去取了宮女剛呈上來的寢衣,道:“臣妾伺候陛下更衣吧。”蕭逸抬頭看向楚璿。她是在睡夢中被硬拖起來的,自然是穿著寢衣,雪色薄衫搭在她身上顯得有些鬆遝,越發顯得纖若細柳,腰肢不盈一握。一張小臉粉黛未施,素雪般乾淨,倒更顯出眉目秀致,婉婉如畫。這個女人,美到極處,仿佛生來就是要顛倒眾生的,隻可惜,缺了點心肝。蕭逸聽見自己心裡輕輕歎息了一聲,他本是帶了幾分怨氣而來,尋釁了一番,楚璿雖然沒有心肝,但也算溫和著言語哄他了,這深更半夜的,一場驚夢唱到如今,縱然心有不甘,也隻能合著鼓點落幕了。他站起,平抬起了胳膊。楚璿如蒙大赦,長長舒了口氣,忙上前去給他解腰帶環佩,依次褪外裳、中衣。深夜的寢殿裡幽謐至極,隻能聽見更漏裡流沙窸窣陷落的聲音。蕭逸今夜似乎無意於風月之事,隻是合衣將楚璿摟在懷裡,輕輕道:“你父親的事,前朝還爭論不休,朕不能給你過多的承諾,但可以保證,不會要他的命。”他的聲音本就清越悠揚,與楚璿說話時更添了些輕緩柔和,如玉咽弦鳴一般,說不儘的妙音悅耳。楚璿枕在他的胳膊上,微微愣怔。大約半月前,他們在宣室殿不歡而散,便是因為楚璿的父親。她的父親楚晏官拜大理寺卿,位列三司,又是輔政大臣梁王的女婿,位尊權重,本來是輕易撼動不了的,奈何時運不濟,卷進了一樁黨爭案裡,如今已被撤職緝拿,等候問罪了。楚璿這些年看慣了權欲紛爭,黨同伐異,人命如草芥,本也沒有過多的奢求,能保住她父親的性命已是再好不過了。她往蕭逸的懷裡縮了縮,道:“謝陛下。”蕭逸攏著她的胳膊一僵,低頭看她,嗓音微啞帶了些許不快:“璿兒。”楚璿唇角微彎,仰頭望入他那黑白分明的瞳眸:“謝謝思弈。”思弈,是蕭逸的字。蕭逸才真正滿意了,衝她溫柔一笑,將她緊緊扣在懷裡,裹著被衾,合眸入睡。因皇帝陛下的一時興起,折騰了大半宿,等闔宮終於安靜了下來,外麵卻下起了雨,雨絲綿細,淅淅瀝瀝落下,間歇的下了一整夜。剛到卯時,蕭逸就醒了。高顯仁已領著內侍宮女托著冕冠朝服等在外殿,蕭逸見枕在他臂彎裡的楚璿還睡著,放輕了動作想將她挪回床上,誰知稍稍一動,楚璿便醒了。她揉搓著惺忪睡眼,像是隻迷蒙困倦的小獸,將臉頰貼在蕭逸臉上,打著哈切道:“思弈,你要走了嗎?”蕭逸摟著她,滿心柔軟像是化成水,依依不舍略微猶豫了一陣,但想起今日楚晏的案子要在朝堂上公議,遂無奈道:“是呀,我要走了,該上朝了。”楚璿在他懷裡膩歪了一陣兒,支著胳膊坐起來,乾脆道:“那我也不睡了,我去給你備早膳。”說罷也不等蕭逸再說什麼,靈巧地躥下了床,趿上鞋,一溜煙似得奔了出去。蕭逸的胳膊還停在半空,維持著要摟楚璿的弧度,卻撲了空,他望著幔帳外楚璿的背影,溫煦寵溺地低頭淺笑。雨勢稍弱,晨光微熹,但天地間彌散著淡靄,天光白且暗淡,透過窗格茜紗滲進來,如一抹霧影落在地磚上。宮女添了幾盞燭燈,蕭逸已穿好了深黑赤緣的廣袖纁裳,高顯仁將衣擺和襟前的金線蟠龍捋平整了,托著垂旒冕冠退到了一邊。桌幾已擺了幾碟熱氣騰騰的點心糕餅,蕭逸彎身坐好,拿著筷箸等了一會兒,還不見楚璿回來,問:“貴妃呢?”宮女垂揖,回道:“娘娘說還差最後一道羹湯。”羹湯?還有模有樣的。蕭逸挑了挑眉,心想,難不成隻過了半個月沒見,楚璿真脫胎換骨,要洗手作羹湯了?他怎麼覺得這事這麼不靠譜呢……試探性地捏了一塊栗子糕要往嘴裡送,忽見眼前繚過一片暗影,一團肥肉重重地落在了桌幾上。是昨晚那隻肥兔子。兔爺爺大咧咧地坐在碗碟旁,熟門熟路地抬爪去扒拉碟子裡的糕點,亮出白白的大板牙,嘎吱嘎吱啃。蕭逸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反應過來,兔子能吃榛子糕嗎?這個念頭剛剛落地,麵前的兔子竟俯下身子軟綿綿地趴在了桌子上,眼睛緩緩閉上,殷紅的嘴角滲出雪白的碎沫,一團臃腫的絨毛一動不動,漸漸的,連呼吸也沒有了。蕭逸的手裡還拿著筷箸,臉色卻已冷冽如冰,眸光幽邃,看向玉碟裡的榛子糕。因用膳的小幾設在了內殿,蕭逸獨自背身而坐,即便是離他最近的高顯仁也看不見裡麵發生了什麼,隻見蕭逸背影挺直,一動不動,還當那突然躥出來的兔子惹他不快,剛想上前,恰在此時楚璿端著新煨好的羹湯進來了。高顯仁自然不便再上前,唯有欠身退回來,卻不由得抻長了脖子向裡看,直覺皇帝陛下看上去有些古怪。楚璿端著羹湯進了內殿,一打眼看見那肥兔子癱在桌幾上,剛想趕它下來,走近幾步,看清了真實情狀,悚然一驚。兔子顯然已氣絕身亡,嘴角沾著糕餅的碎屑,白沫淌在桌麵上,夾雜著細細的血絲。蕭逸聽到動靜,回頭看過來,楚璿低頭觸到他那冰冷的眼神,一慌,手勁稍鬆,沒端住手裡的漆盤……隻聽一聲慘叫,漆盤轟然砸地,青瓷碗碎成幾瓣,滾燙冒煙的羹湯灑了一地,蕭逸捂著額頭倒在了一邊。高顯仁和一眾內侍宮女飛奔了進來,楚璿踉蹌著後退,腦子裡一片空白,許久,在叫禦醫的喊聲裡,才懵懵抓住了一絲念頭,那個漆盤是烏檀木鑲嵌大理石的,還包著赤金邊,分量足得很,她隻端著走了一小段路就累得手腕酸痛。剛才……好像……脫手的時候那漆盤狠又準地砸在了蕭逸的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