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1)

菲茨的要求讓艾瑟爾苦惱了好幾天。“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菲茨是這麼說的,她知道這是真話。但她從此就成了靠出賣自己過活的女人。一現在,菲茨在白廳的海軍部工作。這不是他想要的職位。他渴望重返正在法國的威爾士步槍團。他痛恨彆人冒死戰鬥,自己卻安全地待在倫敦,就跟討厭戰壕裡的泥濘和局促一樣。他很害怕自己被人當成懦夫。不過,醫生說他的腿還沒有痊愈,不同意他返回部隊。菲茨能說德語,特勤局的史密斯-卡明——他自稱“C”,推薦菲茨到海軍情報處,他被臨時安排進叫作“40號房間”的部門。菲茨最不想乾的就是案頭工作,但出於意料的是,他漸漸發現這項工作對戰爭成敗十分重要。戰爭開始的第一天,一艘名為“CS警戒”的郵船駛入北海,挖開了德國人的海底通信電纜,將其全部切斷。英國人的狡詐伎倆迫使敵人使用無線電傳輸絕大部分信息。無線信號很容易被截獲。德國人不傻,他們的信息全部加了密。“40號房間”就是英國人破譯密電碼的機構。菲茨跟這類特殊人群打交道——其中有不少怪人,大部分都不太像軍人,他們在儘全力破譯海岸電台監聽到的含混不清的亂碼。菲茨絲毫不擅長這類填字拚圖般的解碼工作,他讀福爾摩斯的時候從來猜不中凶手是誰,但他可以把破譯的電文翻譯成英文,更重要的是,戰場上的經曆幫助他判斷出哪些是重要信息。但這一切並未改變戰局。1916年底,西線陣地與年初一樣,幾乎沒有任何變動,儘管雙方都曾大動乾戈——德軍對凡爾登發動無情的進攻,英國人在索姆河一戰更是不惜血本。協約國部隊急需提振士氣。如果美國人加入戰爭,他們便有可能打破均勢——但到目前為止尚無任何跡象。部隊的指揮官全都是在深夜或早上起床時發布命令,因此菲茨早早起床,一直緊張工作到中午。周三的狩獵會結束後,他十二點半離開海軍部,坐上一輛出租車回家。從白廳到梅費爾的那段上坡路雖然不長,但他眼下還是腿腳不便。與他住在一起的三個女人——碧、茉黛和赫姆姑媽剛準備坐下來吃午飯。他把拐杖和製服帽子遞給格洛特,在幾位女士旁邊坐下。從效率至上的辦公環境回到家中,讓他感到既溫暖又快樂——豐富的家具陳設,輕手輕腳的仆人,還有雪白桌布上的法國瓷器。他問茉黛有什麼政治新聞。阿斯奎斯和勞埃德·喬治之間正在展開一場激烈較量。昨天阿斯奎斯戲劇般辭去了首相的職務。菲茨愈發擔心起來:他並不崇拜自由黨的阿斯奎斯,但新首相要是被溫和膚淺的和平談判迷昏了頭怎麼辦?“國王接見了博納·勞。”茉黛說。安德魯·博納·勞是保守黨領袖。王權在英國政壇的最後殘餘是君主有權任命首相——儘管他的候選人仍然必須贏得國會的支持。菲茨說:“具體發生了什麼?”“博納·勞拒絕出任首相。”菲茨十分惱火:“他怎麼可以拒絕國王呢?”菲茨認為一個人應該遵從他的君主,尤其是保守黨成員。“他認為應該由勞埃德·喬治擔任。但國王不願意。”碧插了一句:“我可不希望是他。這個人比社會主義者好不到哪兒去。”“的確,”菲茨說,“但從攻擊力來看,其他人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至少他會為戰爭注入一些新鮮力量。”茉黛說:“我擔心他不會儘力為和平創造機會。”“和平?”菲茨說,“我覺得你不必對此過於擔心。”他儘量不顯得言辭激烈,但失敗主義的和平論調讓他想到那些喪生的人:可憐的年輕中尉卡爾頓-史密斯,還有那麼多阿伯羅溫的步槍團戰士,甚至還有被行刑隊槍斃的那個可憐的歐文·貝文。難道他們都白白犧牲了?這簡直是一種褻瀆。他強迫自己平心靜氣地說話:“除非其中一方打贏戰爭,否則不會有什麼和平。”茉黛的眼裡閃過一絲憤怒,但她也克製著自己的情緒。“我們有可能做到兩全其美:如果我們想要和平,讓強有力的戰爭領導者勞埃德·喬治擔任戰爭理事會主席,讓一位像阿瑟·鮑爾福那樣老練的政治家當首相去進行和平談判。”“嗯。”菲茨對這種觀點毫無興趣,但茉黛有種本事,說起什麼事情總是讓人無法表示否定。菲茨換了個話題:“你今天下午打算做什麼?”“赫姆姑媽和我要去東區。我們辦了一個軍人妻子俱樂部。我們用茶點招待她們——這是由你出的錢,菲茨,因此我們要謝謝你。我們幫她們解決難題。”“都是什麼難題?”赫姆姑媽回答:“一般都是幫她們找乾淨的地方住,尋找靠得住的人看孩子。”菲茨一下子來了興致:“你真讓我刮目相看,姑媽。你以前不讚成茉黛去東區亂跑的。”“現在是戰爭時期,”赫姆女勳爵毅然決然地說,“我們必須竭儘所能。”出於一時衝動,菲茨說:“要麼我也跟你們一起去吧。好讓她們見識一下伯爵也跟搬運工一樣容易挨槍子兒。”茉黛吃了一驚,但嘴上還是說:“嗯,好吧,你要是想去就去吧。”他看得出她不太情願。毫無疑問,她們在俱樂部裡談的都是左翼分子那些什麼婦女參政權之類的事。不過,她又不能拒絕他,這一切都出自他的腰包。午餐結束,幾個人各自準備出門。菲茨去了他妻子的更衣室。碧那位頭發花白的女仆妮娜正在幫她脫下午餐的衣服。碧嘴裡用俄語嘀咕著什麼,妮娜也同樣用俄語回答,讓菲茨覺得她們有意避著他,不免有些生氣。他開口說起了俄語,為了讓她們知道他什麼都聽得懂。他對仆人說:“請讓我們單獨待一會兒。”妮娜行了一個屈膝禮便退了出去。菲茨說:“我今天還沒見到寶寶呢。”他一早就離開家了,“我得趕緊去趟幼兒室,一會兒他們就帶他到外麵溜達了。”“他還出不去呢,”碧不安地說,“寶寶有點兒咳嗽。”菲茨皺了皺眉:“他需要呼吸些新鮮空氣。”她突然變得涕淚漣漣,讓他吃了一驚。“我真擔心他,”她說,“你跟安德烈兩個都冒著生命危險去打仗,我身邊很可能就隻剩下寶寶了。”她的哥哥安德烈已經結婚,但沒有孩子。假如安德烈和菲茨死於戰爭,寶寶就是碧唯一的親人了。也正因如此,她才過分護著這個孩子。“不管怎麼說,對他過分溺愛沒有任何好處。”“我不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她沉著臉說。“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碧退去襯裙。她的身材比先前更顯豐滿迷人。菲茨看著她解開了長襪上的絲質吊帶。他想象自己咬著她大腿內側的嫩肉。她看了他一眼。“我累了,”她說,“得睡上個把小時。”“那我陪著你。”“我還以為你要跟你妹妹去貧民窟呢。”“我可以不去。”“我真的需要休息一會兒。”他站起來想走,但隨即又折了回來。他憤憤不平,覺得自己遭到了拒斥:“你已經很長時間不讓我碰你了。”“我可沒記著天數。”“我記著,不是幾天,而是好幾個禮拜了。”“對不起。我擔心的事兒太多了。”她幾乎又要哭了。菲茨知道她在擔心她哥哥,他也很同情這種無助的焦慮,可是,千百萬女人都在擔心這、擔心那,身為貴族有責任忍辱負重。“我聽說了,我在法國的時候你去參加俄國大使館的禮拜活動了。”倫敦城裡沒有東正教堂,但大使館裡有個禮拜堂。“誰告訴你的?”“不用在意是誰告訴我的。”其實是赫姆姑媽對他說的,“在結婚前我讓你改信英國國教,你照做了。”她沒有正視他的眼睛。“我覺得,參加一兩次禮拜不會有什麼壞處,”她平靜地說,“我很抱歉讓你不高興了。”菲茨對那些外國牧師心存懷疑:“是不是那兒的牧師告訴你,跟丈夫有床笫之歡是種罪過?”“當然沒有!但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很孤獨,遠離我長大時的環境……聽一聽熟悉的俄國聖歌和祈禱,也算是一種安慰。”菲茨為她難過。這種情況的確很難,他自己絕不可能去異國他鄉長住。他也跟其他結了婚的人聊過,知道女人生了孩子後拒絕丈夫求愛的情形並不少見。但他狠下心腸。人人都要作出犧牲,碧應該為自己沒去冒槍林彈雨而感到慶幸。“我想,我已經對你儘了義務,”他說,“我們結婚後,我還清了你們家的債務。我找來專家,俄國、英國的都有,一起策劃財產重組。”他們指點安德烈排乾沼澤創造更多農田,跟他講煤炭和其他礦產的前景,但他一件事也沒有做,“安德烈荒廢了一次次機會,也怪不到我身上。”“是的,菲茨,”她說,“你答應的一切都做到了。”“所以我要你也履行自己的義務。我們必須有繼承人。如果安德烈死的時候仍沒有當上父親,我們的兒子就會繼承兩個家族的巨大遺產。他將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地主之一。為了以防萬一——上帝保佑寶寶,我們應該再要幾個孩子。”她一直低垂著眼簾:“我知道自己的義務。”菲茨覺得自己有失坦誠。他說起繼承人來當然句句是真,但也有所隱瞞,他渴望看到她躺在那裡,柔軟的身體為他而舒展,白皙的肉體,雪白的床單,她的金發鋪散在枕頭四周。他按捺著憧憬中的幻象。“如果你知道自己的義務,就請履行。下次我去你房間時,希望能像一個被愛戴的丈夫那樣受到迎候。”“是的,菲茨。”他離開了。他很高興如此強調了自己的態度,但心裡也有些不安,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說來有些荒謬——他指出碧的做法不妥,她也接受了他的責備,丈夫跟妻子之間的事情本該如此,但他並不像預期的那樣滿意。菲茨在大廳裡跟茉黛和赫姆姑媽會合,把碧的事情丟在了腦後。他戴上軍帽,朝鏡子裡掃了一眼,隨即移開了目光。這些天來他儘量不去想自己的外表。子彈毀掉了他左臉的肌肉,他的眼皮永久性向下耷拉著。這隻是一個小小的缺陷,但他的驕傲再也無法恢複了。他告訴自己要感恩,因為視力並未受到影響。那輛藍色的凱迪拉克留在了法國,但他又設法弄了一輛。司機知道怎麼走,顯然他以前開車送過茉黛去東區。半小時後他們便來到卡爾瓦利福音館,這座鐵皮屋頂的小教堂十分簡陋,大概是從阿伯羅溫遷過來的。菲茨懷疑牧師就是威爾士人。裡麵正在舉辦茶會,屋裡擠滿了年輕女人和她們的孩子。這裡的氣味比軍營還糟,菲茨強忍著沒用手帕捂住鼻子。茉黛和赫姆姑媽馬上投入了工作,茉黛在後麵的辦公室裡依次會見這些女人,赫姆為她們安排順序。菲茨一瘸一拐走到一張張桌前,問她們的丈夫都在什麼地方服役,她們各自都有過何種經曆,然後看著她們的孩子在地上打滾。年輕女人在菲茨跟她們說話的時候經常吃吃傻笑,張口結舌。但眼下這些人並不容易糊弄。她們問他在哪個團服役,是怎麼受的傷。他還沒有轉完半間屋子,就看見了艾瑟爾。他發現大廳後麵有兩間辦公室,一間是茉黛的,他下意識琢磨著另一間是誰的。偏偏正在抬頭看時,那扇門開了,艾瑟爾從裡麵走了出來。他有兩年沒見過她了,但她並沒有多大變化。她深色的卷發隨著她的步子上下擺動,臉上是陽光般的微笑。她穿著土褐色的舊衣服,就像茉黛和赫姆以外的其他女人穿的那樣,但她的外形還是很苗條,不禁讓他想到自己曾經非常熟悉的嬌小身體。她看也沒看一眼,就施下了讓他著迷的魔法。仿佛時間並未流逝,他們似乎剛才還在梔子花套房的床上翻滾、嬉笑、親吻。她在跟一個弓著身子的男人說話,那人穿著一件普通的灰色厚外套,正坐在一張桌子後麵記賬。他戴了一副鏡片很厚的眼鏡,即使這樣,菲茨也能看見他抬頭瞧艾瑟爾時眼裡流露的愛意。她跟他說話時也和顏悅色,讓菲茨猜測他倆可能結婚了。艾瑟爾轉過身來,正好撞上菲茨的目光。她眉毛一挑,嘴巴驚訝地張成了O型。她後退了一步,好像有些緊張,撞到了椅子上。坐在椅子裡的女人惱火地瞪了她一眼。艾瑟爾咕噥了一句“對不起”,卻並沒去看她。菲茨從座位上站起身,拖著傷腿做這個動作並不容易,但他一直凝視著艾瑟爾。她明顯打著哆嗦,不知該上前一步,還是逃回自己的辦公室躲起來。他說:“你好,艾瑟爾。”聲音幾乎淹沒在亂哄哄的屋子裡,但她大概能從他的嘴部動作讀出這句話。她拿定了主意,朝他走過去。“下午好,菲茨赫伯特勳爵。”她輕快的威爾士口音聽上去就像一段旋律。她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她的皮膚變粗糙了。他順著她的客套話回答:“你怎麼樣,威廉姆斯女士?”她拉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他也跟著坐下時,意識到她已經熟練地將他倆置於毫無親密關係的平等地位上。“我在阿伯羅溫的紀念儀式上看見你了,”她說,“我很為你……”她的聲音卡在喉嚨裡,她低下頭,繼續說道,“我很為你的傷感到遺憾。希望你儘快痊愈。”“沒那麼快。”他看得出這種關切發自內心。看來她並不恨他,儘管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他有些感動。“你是怎麼受的傷?”他一次次跟彆人講受傷經過,已經有些厭煩。“是在索姆河戰役的第一天。我都沒怎麼看到戰鬥。我們衝在前麵,越過自己這邊的鐵絲網,開始穿越無人區,後來就隻記得被人抬上了擔架,渾身疼得要死。”“我弟弟剛好看見你中彈倒下。”菲茨想起了那個不聽指揮的下士威廉姆斯:“是嗎?他怎麼樣了?”“他和隊友攻下了一段德軍戰壕,後來沒有子彈了,就被迫放棄了。”菲茨身在醫院裡時,什麼戰況報告都不知道。“他獲得獎章了嗎?”“沒有。上校告訴他應該至死捍衛自己的陣地。比利說:‘什麼,就像你那樣嗎?’結果他受到了指控。”菲茨不覺得驚訝。威廉姆斯的確會惹這種麻煩。“那你在這裡做什麼?”“我跟你妹妹一塊兒工作。”“她沒告訴我。”艾瑟爾盯了他一眼:“她沒想到你會對自己前仆人的消息感興趣。”這話暗含著嘲諷,但他沒去理會。“你做什麼工作?”“我是《軍人之妻》的總編輯。我負責安排印刷和發行,編輯讀者來信那個版,還管錢。”他不覺暗暗稱奇。這等於從管家的身份向上跨了一大步。不過她一直都很有組織能力。“我猜,是管我的錢吧?”“我可不覺得。茉黛很謹慎。她知道你不介意把錢花在買茶點、給軍人的孩子看病,但她不會用你的錢進行反戰宣傳。”他繼續著談話,隻為了在她說話時看著她的臉,這對他是種享受。“是報上登的那些東西嗎?”他問道,“反戰宣傳?”“我們公開討論那些你們暗中商談的事,也就是和平的可能性。”她這話不錯。菲茨知道兩大主要政黨的高級政客一直在談論和平結束戰爭,這讓他憤憤然。不過他不想跟艾瑟爾爭吵。“你的英雄,勞埃德·喬治讚成繼續打下去,還要打得更狠。”“你覺得他會當上首相嗎?”“國王並不希望他當選。但他可能是有能力讓議會團結起來的唯一人選。”“我擔心他可能延長這場戰爭。”茉黛從辦公室裡走出來。茶會散了,女人們收拾了杯子和盤子,招呼著自己的孩子。菲茨驚奇地看見赫姆姑媽端著一摞臟盤子走過去。戰爭讓人們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他又看著艾瑟爾。她仍然算是他見過的最具吸引力的女人。他心裡湧起一股衝動,壓低聲音說:“明天你能九-九-藏-書-網跟我見麵嗎?”她顯得十分驚訝:“為什麼?”“行還是不行?”“在哪兒?”“維多利亞車站。一點鐘。三號站台的入口。”她還沒來得及回答,那個戴厚眼鏡的男人走了過來,艾瑟爾為他介紹:“菲茨赫伯特伯爵,讓我為你介紹一下伯尼·萊克維茲先生,獨立工黨的阿爾德蓋特分會主席。”菲茨跟他握手。萊克維茲二十多歲。菲茨猜測他是因視力問題才沒有參軍。“看到你受傷,我很遺憾,菲茨赫伯特勳爵。”萊克維茲操著一口倫敦腔。“我隻是千萬傷員中的一個,能活下來已十分幸運。”“現在想想,我們能做什麼事改變索姆河戰役的結局呢?”菲茨想了一會兒。這真是個該死的好問題。他正想著如何回答,萊克維茲又說話了:“軍官說我們需要更多的兵力和彈藥,政客覺得本該采取更為靈活的戰術和更好的通信,是這樣嗎?”菲茨若有所思地說:“這一切都會有所幫助,但坦白地說,即使這樣也無法讓我們獲得勝利。進攻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失敗的命運。隻是我們無法提前了解這一切。我們必須嘗試。”萊克維茲點點頭,仿佛他自己的觀點得到了證實。“我很欣賞你的坦率。”他說,好像菲茨供認了什麼似的。他們離開了禮拜堂。菲茨讓赫姆姑媽和茉黛上了等候著的汽車,自己隨後也坐了進去,司機隨即把車駛離了那裡。菲茨覺得自己正在喘粗氣。他著實經受了一場不小的震動。三年前,艾瑟爾還在泰-格溫清點枕頭。現在她已經是報紙的總編,儘管報紙不大,但它被那些資深大臣看成是政府的眼中釘、肉中刺。她跟那個頭腦聰明過人的伯尼·萊克維茲是什麼關係?“那個萊克維茲是什麼人?”他問茉黛。“一位顯要的地方政客。”“是威廉姆斯的丈夫?”茉黛笑了起來:“不是,不過大家都覺得他應該做她丈夫。他很聰明,又跟她有同樣的理想,也很愛她的兒子。這麼多年艾瑟爾都沒嫁給他,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他沒法讓她怦然心動。”茉黛揚了揚眉毛,菲茨馬上意識到自己快把實話說出來了。他連忙補充說:“她這類女孩一心想著浪漫,對吧?她會嫁給一個戰爭英雄,而不是一個圖書管理員。”“她不是這類女孩或者任何一類女孩,”茉黛相當冷峻地說,“她非常非常特殊。你這輩子都遇不到第二個她這樣的。”菲茨扭過頭去。他知道這話沒錯。他想知道孩子長什麼樣。大概就是禮拜堂裡,那些蓬頭垢麵在地上玩耍的孩子中的一個吧。今天下午他很有可能見到了自己的兒子。這個念頭莫名地讓他心動,他想哭。汽車經過特拉法加廣場時,他讓司機停下。“我最好順路去趟辦公室。”他跟茉黛解釋說。他一瘸一拐地走進舊海軍部大樓,上了樓梯。他的辦公桌在外交部,這個部門領導著“45號房間”。卡弗少尉是拉丁文和希臘文大學生,從劍橋抽調過來協助解碼德軍無線電信號,他告訴菲茨,跟往常一樣,整個下午沒有攔截到幾份電報,沒有什麼需要他來處理。不過,政治新聞倒是有一樁。“你聽說了嗎?”卡弗說,“國王召見了勞埃德·喬治。”二第二天整個上午,艾瑟爾都在說服自己不要去見菲茨。他怎麼敢提出這種建議?兩年多來他沒有任何消息。再說,他們見麵後他對勞埃德連問都沒問,那可是他的親骨肉啊!他還是以前那個自私妄為的騙子。話雖如此,她仍不免陷入一片混亂。菲茨用那雙熱切的藍眼睛看著她,問她生活的各種問題,這一切都讓她覺得自己對他而言很重要——跟現實截然相反。他不再是以前那樣,如神像般英俊——他漂亮的臉龐被一隻半睜的眼睛毀了,走路弓著腰,拄著拐杖。但他的缺陷恰恰讓她想去照顧他。她告訴自己這很愚蠢。他有錢,什麼樣的照顧都買得到。她不會去跟他見麵。正午十二點她離開《軍人之妻》編輯部——在一家印刷廠樓上的兩個與獨立工黨共用的小房間,坐上了一輛公共汽車。上午茉黛沒來辦公室,也就省得艾瑟爾費心編造外出借口了。從阿爾德蓋特去維多利亞區路程很遠,坐了汽車又換地鐵,等艾瑟爾到達會麵地點,時間已是一點多鐘。她不知菲茨是否等得不耐煩走掉了,這樣想著,心裡便有些不快,但他在那兒,穿著一件斜紋軟呢外套,打算去鄉下的樣子,她心情立刻就好了。他笑了笑。“我擔心你不會來。”他說。“我也不知道乾嗎要來,”她回答,“你為什麼要這樣?”“我想讓你看樣東西。”他挽起她的胳膊。他們走出車站。能跟菲茨手挽手,讓艾瑟爾傻乎乎地高興起來。她納悶他為何如此大膽。他可是個很容易被認出來的人物。要是撞見他的某個朋友怎麼辦?她估計他會假裝彼此誰也沒看見誰。在菲茨那個階層,沒人指望一個結婚好幾年的男人忠誠。他們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坐了幾站到了聲名不佳的切爾西近郊,這裡是藝術家和作家聚居的廉租區。艾瑟爾不知他想讓她看什麼。他們沿著一條兩側都是獨棟小房子的街道走著。菲茨說:“你親眼見過議會辯論嗎?”“沒有,”她說,“能看看當然好了。”“你必須受到下院議員或者一位貴族的邀請。要不讓我來安排一下?”“好啊,拜托了!”她接受下來,讓他很高興。“我得查一查什麼時候的辯論有意思。你大概希望看看勞埃德·喬治的臨場表現吧。”“是的!”“今天,他正在組織自己的政府。我想,他今晚會以首相的身份去吻國王的手。”艾瑟爾若有所思地觀察著周圍的環境。某種程度上,切爾西看上去仍然像百年前的鄉村。古老的房子都是棚屋和村舍類的建築。房子蓋得很矮,周圍有很大的花園和果園。正值十二月,綠色很少,但這種近似農村的環境依然令人愉悅。“政治是一樁滑稽的勾當,”她說,“從我讀得懂報紙的那天起,就希望勞埃德·喬治當首相,現在終於實現了,我卻感到沮喪。”“為什麼?”“他是政府裡最為好戰的老資格政客。他的任命可能扼殺所有和平的機會。另一方麵……”菲茨十分好奇:“什麼?”“他是唯一一個可以讚成和平談判,同時不會被諾思克利夫嗜血成性的報紙攻擊的人。”“這是一個重點,”菲茨顯得有些擔心,“如果彆人這麼做的話,報紙的大標題就會大肆鼓噪:‘撤掉阿斯奎斯——或者貝爾福,或博納·勞——讓勞埃德·喬治乾!’但是,如果他們攻擊勞埃德·喬治的話,就再沒有好的人選了。”“所以,也許還有和平的希望。”他聽任自己的語氣變得暴躁起來:“你為什麼不希望勝利,一心想著和平呢?”“就是因為這個我們才陷入了這場混亂,”她平心靜氣地說,“你想給我看什麼?”“這個。”他拉開一扇門的門閂,推門而入。他們走進一棟獨立的二層小樓的院子,花園裡雜草叢生,房子也該重新粉刷,但地方不大不小,是個不錯的居所,屬於功成名就的音樂家或知名演員擁有的那種地方,艾瑟爾這樣想著。菲茨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打開了房門。進屋後,他隨手關上門,接著就去吻她。她沒有反抗。她很久都沒有被人吻過了,感覺就像一個沙漠中乾渴的旅行者。她撫摸著他頎長的脖子,把她的乳房緊貼在他的胸口。她感覺得出他跟她一樣急不可耐。在失去控製之前,她一把推開他。“住手,”她氣喘籲籲地說,“住手。”“為什麼?”“上次我們這樣,落得個我要跟那個該死的律師對談。”她從他身邊挪開,“我已經不像從前那麼無知了。”“這次不一樣,”他也氣喘籲籲地說,“我是一個傻瓜才讓你走了。現在我才認識到。我當時也太年輕了。”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她察看著屋子。房間裡塞滿了寒酸的舊家具。“這是誰的房子?”她問。“你的,”他回答,“如果你想要的話。”她盯著他。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你可以帶著孩子住在這裡,”他解釋說,“以前一個老婦人住在這兒,她是我父親的管家。她在幾個月前死了。你可以重新裝飾一下,買些新的家具。”“住在這兒?”她說,“以什麼身份呢?”他自己下不了決心把那句話說出來。“當你的情婦?”她說。“你可以請一個保姆,一兩個仆人,外加一個園丁。甚至可以有輛車,一個司機,如果這讓你感興趣的話。”讓她感興趣的部分是他。他誤解了她那若有所思的表情。“是不是這房子太小了?你更喜歡肯辛頓嗎?你是不是想要個仆役長和女管家?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你不明白嗎?沒有你,我的生活一片空虛。”他的確是這樣想的,她看得出來。至少現在,他被挑逗卻得不到滿足的時候,確實是這樣想的。痛苦的經驗讓她認識到,他隨時都會翻臉。頭疼的是,她是那樣渴望得到他。他肯定已經從她臉上看出了這一點,因此再次將她摟在懷裡。她仰起臉來讓他親吻。這個多多益善,她想。她在失去控製之前又一次掙脫出他的懷抱。“怎麼了?”他說。她沒法在被他親吻的時候作出明智的決定。“我得一個人待著。”她強迫自己在做出後悔的事情之前儘快從他身邊逃離,“我回家了,”她打開門,“我需要時間考慮考慮。”她在門前的台階上猶豫了一下。“你想考慮多久都行,”他說,“我等著。”她關了門,跑著離開了。三格斯·杜瓦來到了特拉法加廣場的國家畫廊,站在倫勃朗六十三歲時的自畫像前。這時,站在他旁邊的一個女人說:“真是個奇醜無比的男人。”格斯轉過身,驚訝地發現那人是茉黛·菲茨赫伯特。他說:“是我,還是倫勃朗?”她一下子笑了起來。他們一道在畫廊裡轉悠著。“很高興能在這兒遇到你,真是太巧了。”他說。“事實上,我先看到了你,便跟著進來了,”她接著壓低了聲音,“我想問問你,你跟我說德國人發出了和平提議,可為什麼現在還沒有收到。”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們有可能改變了主意,”他悲觀地說,“那邊和這裡一樣有和平陣營和主戰陣營。大概主戰陣營占了上風,終於讓皇帝改變了主意。”“他們肯定明白繼續打下去已經毫無意義了!”她惱怒地說,“今天早上你讀報紙了嗎?德國已經占領了布加勒斯特!”格斯點點頭。八月,羅馬尼亞宣戰,英國曾一度希望這個新盟友能夠發揮作用重創敵軍,但德國九月便大舉入侵,羅馬尼亞首府已經淪陷了。“其實,結果對德國很有好處,他們現在已經有了羅馬尼亞的石油。”“沒錯,”茉黛說,“這就是常說的,進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我們什麼時候能長點兒見識?”“勞埃德·喬治被任命為首相,這也不容樂觀。”格斯說。“嗯。這一點你有可能說錯了。”“是嗎?可他所確立的政治聲譽是比其他人都更為好鬥。這樣一來,他就很難求和。”“不要那麼肯定。勞埃德·喬治這人不可預測。他有可能完全轉變。隻有那些天真地認為他總是實話實說的人才會吃驚。”“哦,是嗎?那倒有希望了。”“不過說到底,我還是希望有一位女首相。”格斯覺得這根本不可能發生,但他什麼也沒說。“我還想問你一件事。”她停下腳步。格斯轉身麵對著她。或許是周圍的畫讓他變得感性了,他發現自己很喜歡她的臉。他注意到她鼻子和下巴的鮮明線條,還有她的高顴骨和頎長的脖子。但這些棱角分明的特征,都被她豐滿的嘴唇和一雙大大的綠眼睛柔化了。“你隨便問吧。”他說。“沃爾特都跟你說了些什麼?”格斯的思緒又回到了柏林的阿德隆酒店,想起酒吧裡那場出人意料的談話。“他說他不得不讓我介入這個秘密。但他沒告訴我到底是什麼秘密。”“他以為你能夠猜到。”“我猜他一定是愛上你了。我在泰-格溫把信交給你時,我從你的反應上看得出來,他的愛有所回報。”格斯笑了笑,“要我說的話,他是一個幸運的人。”她點點頭,格斯從她臉上看到一絲寬慰的表情。他隨即意識到,秘密恐怕還不止這些。因此她需要弄清他都知道些什麼。他琢磨著這兩個人還隱瞞了些什麼。也許,他們已經訂婚了。他們繼續往前走。我明白他為什麼愛你,格斯想,我也會對你一見傾心。她隨後的話又讓他吃了一驚:“你戀愛過嗎,杜瓦先生?”這個問題過於私人,但他還是坦然答道:“是的,兩次。”“但都結束了。”他有了一種向她傾訴的衝動:“在戰爭爆發那年,我不知怎麼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她也愛你嗎?”“是的。”“後來發生了什麼?”“我讓她離開她的丈夫,嫁給我。簡直是大錯特錯,我知道你一定很驚訝。不過她比我高尚,拒絕了我不道德的求婚。”“我不是那種大驚小怪的人。第二次是什麼時候?”“去年我跟家鄉的某個人訂了婚,在布法羅,但她後來嫁給了彆人。”“啊,真遺憾。或許我不該問,勾起了你痛苦的記憶。”“的確相當痛苦。”“請你原諒我這麼說,但是聽到這些讓我覺得好受一些。我明白愛情會給人帶來什麼樣的悲傷。”“是的,我知道。”“也許我們最終會迎來和平,我的悲傷也會很快過去。”“我非常希望這樣,茉黛女勳爵。”格斯說。四菲茨的要求讓艾瑟爾苦惱了好幾天。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後院,轉動絞衣機擠乾衣物,她想象自己在切爾西那幢漂亮的房子裡,勞埃德在花園裡跑,旁邊有細心的保姆照料著他。“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菲茨是這麼說的,她知道這是真話。他會把房子登記在她名下,會帶她去瑞士或法國南部。如果她下定決心,就能讓他給她支付年金,這樣的話,一直到死她都有一份收入,哪怕他厭倦了——不過她也十分清楚自己有能力讓他永不厭倦。這一切令人羞恥、厭惡,她這樣告誡著自己。她從此成了靠出賣自己過活的女人。難道“妓女”這個詞還有彆的意義嗎?她永遠不能讓父母去她切爾西的藏身之所,他們馬上就會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她在乎這個嗎?也許不,但還有其他問題。她有更高的生活追求,絕不僅僅是舒適享樂。一旦成了百萬富翁的情人,她就很難繼續從事活動,為工人階級的婦女利益而鬥爭。她的政治生涯也就結束了。她會跟伯尼和米爾德裡德失去聯係,就連跟茉黛見麵都會覺得尷尬。可是她又算什麼,要從生活中得到這麼多東西?她不過是小小的艾瑟爾·威廉姆斯,生在一個礦工的小窩棚裡!她怎麼可以對一生的安逸日子嗤之以鼻?“你應該這麼幸運。”她對自己說,這也是伯尼常說的一句話。還有勞埃德。他應該有個家庭教師,以後,菲茨會付錢讓他去一所貴族學校上學。他會和上流社會的人一起長大,過上特權階級的生活。難道艾瑟爾有權拒絕讓他得到這一切?她還沒有想出答案,等到她坐在跟茉黛共用的辦公室,打開報紙的時候,得知了另一個驚人的消息。12月12日,德國總理特奧巴登·馮·貝特曼·霍爾維格提出與協約國進行和平談判。艾瑟爾高興極了。和平!是真的嗎?比利可以回家了嗎?法國總理立刻將這一舉措形容為一種詭計,俄國外交部長指稱德國作出“虛偽的建議”,但艾瑟爾覺得英國的反應才是最重要的。勞埃德·喬治並未作出任何形式的公開演講,推說他正在患喉疾。12月的倫敦,大半人口都在感冒咳嗽,但艾瑟爾猜測勞埃德·喬治不過是需要考慮的時間。她覺得這是個好兆頭。要是拒絕的話就會立即作出回應,其他任何情況都有希望。他至少是在考慮和平方案,她樂觀地想。與此同時,威爾遜總統將美國的砝碼押在了和平這一邊。他建議,談判的第一步是交戰各方陳述自己的目的——他們要靠作戰實現何種企圖。“那會讓各方都尷尬,”當天晚上伯尼·萊克維茲說,“他們已經忘了因為什麼開戰的。一直在打,隻是因為都想獲勝。”艾瑟爾想起戴·潑尼斯太太談論罷工時說,這些人,一旦他們開始鬥爭,就隻想贏。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不會放棄。她想,如果有個女首相的話,不知她會對和平建議作出何種反應。不過,幾天之後她便發現伯尼的話說得很準。威爾遜總統的建議遭遇了奇怪的沉默。沒有任何國家立刻回應。這讓艾瑟爾更加憤怒。如果他們連為什麼打仗都不知道,怎麼還能讓戰爭繼續下去呢?周末,伯尼組織了一次公開會議,討論德國的動議。開會那天早上,艾瑟爾醒來時發現她的弟弟穿著卡其軍服就站在她床邊。“比利!”她叫了起來,“你還活著!”“我有一個星期的假,”他說,“起床了,懶豬。”她跳起來,把晨衣套在睡袍外麵,擁抱了他。“哎呀,比利,見到你太高興了。”她注意到了他袖子上的橫條,“你現在是中士了?”“哎。”“你是怎麼進屋的?”“米爾德裡德給我開的門。實際上,我昨晚就在這兒了。”“你在哪兒睡的?”他有些不好意思:“樓上。”艾瑟爾笑了笑:“真有你的。”“我很喜歡她,艾絲。”“我也喜歡她,”艾瑟爾說,“米爾德裡德是個好姑娘。你要跟她結婚嗎?”“是啊,如果打完仗我還活著的話。”“你不在乎年齡差彆?”“她才二十三,歲數也不大,又沒過三十歲。”“還有孩子呢?”比利聳聳肩:“孩子都挺好的,就算不是我的,為了她我也能接受。”“你真的愛她。”“這沒什麼難的。”“她正在做點兒小生意,你看見她房裡那些帽子了吧。”“嗯。進展也很順利,她說的。”“很好。她是個勤奮的人。湯米跟你在一起嗎?”“他跟我一道坐船回來的,不過他坐火車去阿伯羅溫了。”勞埃德醒了,看見屋子裡來了個陌生人,哭了起來。艾瑟爾抱起他,讓他安靜了下來。“去廚房吧,”她對比利說,“我來準備點兒早餐。”比利坐下來讀報,她在一邊煮粥。過了一會兒他說:“真是見鬼。”“怎麼啦?”“那個該死的菲茨赫伯特開始胡扯了。”他看了一眼勞埃德,就好像小寶寶聽到如此奚落他的父親會不高興似的。艾瑟爾在他身後瞧了一眼報紙,看見上麵寫著:“和平,一個戰士的請求——”““不要現在放棄我們!””“受傷的伯爵發出呼籲”“針對德國總理目前提出的和平談判建議,昨天在上議院有人做了一番動人的演講。演講者是菲茨赫伯特伯爵,威爾士步槍團的一位少校,他在索姆河戰役中受傷,目前正在倫敦休養。”“菲茨赫伯特伯爵說,與德國進行和談,對所有為戰爭獻出生命的人是一種背叛。“倘若你們現在不放棄我們,我們必將打贏戰爭,最後獲得全麵的勝利。”他說。”“伯爵身著軍裝,一隻眼睛上戴著眼罩,手上拄著拐杖,在辯論室裡十分惹人注目。全場鴉雀無聲聽著他的發言,他坐下時獲得了齊聲喝彩。”下麵還有不少類似的敘述。艾瑟爾一時驚呆了。他這樣煽情是為了嘩眾取寵,而且十分有效。菲茨通常不戴眼罩,這次是特意為了營造效果。他的演講會讓很多人產生偏見,從而反對和平計劃。她跟比利吃了早餐,隨後為勞埃德和自己穿好衣服出了門。比利打算這一天都跟米爾德裡德待在一起,但他答應晚上去參加會議。艾瑟爾來到《軍人之妻》辦公室時,發現所有的報紙都刊載了菲茨的演講。有幾份報紙還把它刊登在頭版頭條。報紙的立場各不相同,但都一致認為他發出了有力的一擊。“怎麼會有人反對單純的和平討論?”她對茉黛說。“你可以自己問問他,”茉黛說,“我邀請他今晚來參加會議,他接受了。”艾瑟爾嚇了一跳:“他會受到熱情接待的!”“但願如此。”兩個女人忙了一整天,準備發行一份特刊,頭版標題是《和平的小風險》。茉黛喜歡這種諷刺腔調,但艾瑟爾覺得太隱晦了。時近傍晚,艾瑟爾從托兒所接回勞埃德,帶他回家,喂飽後讓他上床。隨後,她讓不參加政治集會的米爾德裡德照看孩子。艾瑟爾趕到卡爾瓦利福音館的時候,其他人也陸續抵達,屋子裡很快便座無虛席,隻剩站著的地方了。聽眾裡有很多穿著軍裝的士兵和水手。伯尼主持會議。他以自己的一番發言開場,但他不擅演說,雖然很短仍不免顯得沉悶。然後他請上第一位演講人,一位來自牛津大學的哲學家。艾瑟爾比這位哲學家更了解和平的論辯,在他發言的時候,她審視著講台上兩個追求她的男人。菲茨是幾百年財富和文化的產物。與往常一樣,他打扮得漂亮得體,頭發經過精心梳剪,雙手白皙,指甲乾乾淨淨。伯尼是受迫害的流浪部族,隻有憑借比折磨他的人更加聰明的頭腦才幸存下來。他穿著僅有的一件暗灰色斜紋羊毛厚外套。艾瑟爾從未見過他穿彆的衣服,如果天氣熱,他就把外套脫掉。台下的人靜靜地聽著。勞工運動在和平問題上有分歧。1914年8月3日,拉姆齊·麥克唐納在議會上發言反戰,兩天後宣戰時,他便辭去了工黨領袖的職務,從那以後,黨內的國會議員便開始支持戰爭,跟他們的大部分選民一樣。不過,工黨的支持者往往是工人階級中最不穩定的一類人。還有少數人強烈支持和平倡議。一開始,菲茨先談英國傲人的傳統。他說,數百年來英國一直維持著歐洲的力量平衡,通常與勢力較為薄弱的國家站在一起,確保沒有任何國家淩駕他國之上。“德國總理沒有提到和平解決的任何條件,但任何討論必須從目前的勢態出發,”他說,“現在就談和平意味著法國蒙羞,領土被強占,比利時成了一個附屬國。德國便純粹靠軍事力量主宰了這塊大陸。我們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我們必須戰鬥到最後勝利。”討論開始後,伯尼說:“菲茨赫伯特伯爵是純粹以個人身份,而不是以一位軍官的角色參加會議的。他向我承諾,聽眾中的現役士兵不會因為自己說的任何話受到紀律處分。事實上,我們也隻能在這個基礎上邀請伯爵出席會議。”伯尼自己提出了第一個問題。像往常一樣,這問題問得很好。“如果法國蒙羞,失去了領土,那麼,根據你的分析,這將動搖歐洲的穩定,菲茨赫伯特伯爵?”菲茨點點頭。“然而如果德國蒙羞,失去阿爾薩斯和洛林的領土——它無疑會失去這些,就會讓歐洲變得穩定?”菲茨一下子被問住了,艾瑟爾看得出來。他沒想到在東區會遇到如此強烈的反對意見,一時不知如何處理。他在智力上不是伯尼的對手。她為他感到有些難過。“兩者有什麼區彆呢?”伯尼最後說。聽眾中的和平派低聲讚同著。菲茨迅速恢複過來。“當然有區彆,”他說,“德國是侵略者,是野蠻的軍國主義者,他們行徑殘忍,如果我們現在進行和談,等於獎賞這種行為,鼓勵他們以後也采取同樣的方式!”這些話引發了聽眾中另一派人的歡呼,菲茨的麵子保住了,但艾瑟爾覺得論辯有些無力,這時茉黛直接站起來說道:“戰爭的爆發是不是某一個國家的錯?”她說,“指責德國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做法,我們那些宣揚軍國主義的報紙也大肆鼓勵這類神話。我們記得德國入侵比利時,談論起來似乎發生得毫無緣由。我們忘記了六百萬俄國軍隊在德國邊境展開動員。我們忘記了法國拒絕宣布中立。”有幾個人發出噓聲。艾瑟爾不屑地想:當你告訴彆人他們頭腦簡單,就彆想著得到喝彩。“我不是說德國無辜!”茉黛抗議道,“我是說沒有一個國家是無辜的。我是說我們是不是在為爭取歐洲的穩定而戰,或者為了比利時伸張正義、為了懲罰德國軍國主義而戰。我們發動戰爭是因為我們太過傲慢,不敢承認我們犯了一個錯誤!”一個穿軍服的士兵站了出來,是比利。艾瑟爾感到很自豪。“我參加了索姆河戰役,”他開始說,聽眾們一下子安靜下來,“我想告訴你們,為什麼我們在那兒損失了那麼多人。”艾瑟爾仿佛聽見了父親那強有力的嗓音和沉穩的自信,她意識到比利完全可以成為一位了不起的布道者。“我們的軍官告訴我們,”他伸出一根指頭指著菲茨,“這次進攻就跟在公園裡散步一樣容易。”艾瑟爾看見台上的菲茨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動著。比利繼續說:“他們說我們的炮火已經摧毀了敵人的陣地,破壞了他們的戰壕,炸垮了他們的防空洞,等我們到了那邊,除了德軍的屍首以外什麼都不會看到。”艾瑟爾觀察到,他說話時並非對著講台上的人,他看著自己的周圍,熱切的目光掃視著全體聽眾,讓他們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他們為什麼要跟我們說這些?”比利直直地盯著菲茨,刻意強調著,“因為這些都不是真的。”聽眾中發出低聲的讚同。艾瑟爾見菲茨的臉色陰沉下來。她知道,對於菲茨這個階層的人來說,被指控說謊是最重的侮辱。比利也了解這一點。比利說:“我們跑進槍林彈雨裡,發現德國的戰場並沒有被摧毀。”聽眾不再沉默無聲,有人喊了一句:“可恥!”菲茨站起來要說話,但伯尼說:“請稍等一下,菲茨赫伯特伯爵,先讓發言的人說完。”菲茨坐了下來,使勁搖著頭。比利提高了嗓門:“我們派出過空中或是地麵巡邏兵去檢查德軍陣地的情況嗎?如果沒有,那又是為什麼?”菲茨再次站了起來。下麵有人歡呼著,也有人發出噓聲。他說:“你根本不理解!”但比利的聲音占了上風。他大聲喊道:“如果他們知道真相,為什麼告訴我們的情況正好相反?”菲茨喊叫起來,半數聽眾都在叫嚷,但比利的聲音還是能被聽得清清楚楚。“我問一個簡單的問題!”他吼道,“我們的軍官是傻子,還是騙子?”五艾瑟爾收到菲茨的信,帶紋章的昂貴信紙上,他的字跡大而自信,他沒有提起阿爾德蓋特的事,隻是邀請她第二天,也就是12月19日星期二到威斯敏斯特宮,在下議院的旁聽席上聽勞埃德·喬治擔任首相後的第一次演講。她十分興奮。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去威斯敏斯特宮,更彆說聽她崇拜的英雄講演了。“你覺得他為什麼會邀請你?”當天晚上伯尼說,他的問題總是一語中的。艾瑟爾想不出合適的回答。純粹的善意從來不是菲茨會做的事。當他覺得合適的時候,他就會十分慷慨。伯尼很機靈,懷疑他有所圖。雖然伯尼的個人直覺不如他的聰明頭腦,但他已經察覺到菲茨和艾瑟爾之間有著某種聯係,作為回應,他的舉止開始變得親密起來。不是什麼過分的事,因為伯尼本來就不是這樣的人,他隻是握著她的手,時間稍稍長了一點,靠得比舒適的距離近一些,說話時拍著她的肩膀,在她走下台階時托著她的胳膊肘。突然的不安讓伯尼本能地做出昭示所有權的動作。不幸的是,每次他一這樣,她便發現自己很難不退縮。菲茨已經冷酷地提醒過,她對伯尼並沒有感覺。星期二上午十點半,茉黛走進辦公室,整個上午她們都一塊兒工作。茉黛無法在勞埃德·喬治發表演說前擬定下一期的頭版,但還有不少其他東西需要刊出:招工信息、托兒廣告、格林沃德醫生有關婦女和兒童健康的建議、菜譜,以及讀者來信。“參加了那天的會議以後,菲茨都快氣瘋了。”茉黛說。“我告訴過你,他們一定不會讓他好過。”“那他倒不介意,”她說,“隻是,比利稱他是個騙子。”“難道你不覺得是因為比利說得更有根有據嗎?”茉黛苦笑了一下:“也許吧。”“我隻希望他不會讓比利吃苦頭。”“他不會,”茉黛確定無疑,“那就破壞了他的承諾。”“好。”她們在米爾恩德路的一家咖啡館吃了午餐,招牌上寫著“司機們用餐的好去處”,裡麵也的確坐滿了卡車司機。櫃台後麵的招待員對茉黛笑臉相迎。她們要了牛肉牡蠣餅,便宜的牡蠣用來彌補牛肉的不足。隨後她們搭公交車橫穿倫敦去西區。艾瑟爾抬頭望著大本鐘的巨型表盤,時間是三點半。勞埃德·喬治將在四點鐘演講。他現在掌握著結束戰爭、挽救數百萬生命的權力。他會這麼做嗎?勞埃德·喬治一直在為工人階級的權益戰鬥。早在戰前他就與上議院和國王鬥爭,爭取實行養老金製度。艾瑟爾很清楚這對身無分文的老人們意味著什麼。支付養老金的頭一天,她親眼見到那些曾經身強力壯,如今弓腰駝背的退休礦工走出阿伯羅溫的郵局,一個個喜極而泣,因為他們再也不用受窮了。勞埃德·喬治從此成了工人階級的英雄。上議院本來打算把這些錢花在皇家海軍上的。我可以為他寫今天的講稿,她想。我會說:“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國家,在某個時刻,都有權利說:我已經儘了最大程度的努力,再也沒有任何辦法了,因此我將不再繼續,而是選擇其他道路。在剛剛過去的一小時裡我已經命令我們在法國的部隊全線停火,先生們,槍炮已經沉寂。”這是可以做到的。法國人會異常憤怒,但他們不得不加入停火,否則,如果英國單獨講和,他們孤軍奮戰必然會失敗。和平解決對法國和比利時來說難以接受,但與損失幾百萬人的生命相比,實在微不足道。這項使命需要卓越的政治才能。這也將是勞埃德·喬治政治生涯的結束——選民不會推選輸掉戰爭的人。但這是多麼了不起的離職啊!菲茨正在中央大廳等著她們。格斯·杜瓦跟他在一起。毫無疑問,他也跟其他人一樣,急於了解勞埃德·喬治將會對和平倡議作出何種回應。他們經過長長的樓梯進入旁聽席,坐在可以俯瞰整個辯論室的位子上。艾瑟爾的右邊是菲茨,左邊坐著格斯。在他們下麵,兩邊的綠皮椅子裡已經坐滿了國會議員,除了前排少數幾個位子空著,那通常是留給內閣成員的。“所有議員都是男人。”茉黛大聲說。一位穿著宮廷製服、配了過膝天鵝絨馬褲和白色長襪的引座員,熱心地發出噓聲:“請安靜!”一位後座議員(後座議員,bacher,英國議會下院中坐在後排議席的普通議員。)站了起來,但沒人關心他說了什麼。大家都在等著新首相發言。菲茨悄悄對艾瑟爾說:“你弟弟侮辱了我。”“可憐的人,”艾瑟爾挖苦道,“你感情受到傷害了?”“要是以前,決鬥是少不了的。”“現在是二十世紀了,有更明智的辦法。”他沒有因為她的輕蔑而動搖:“你弟弟知道誰是勞埃德的父親嗎?”艾瑟爾猶豫了一下,她不想告訴他,但又不願撒謊。見她欲言又止,他便猜出了答案。“我明白了,”他說,“看來他侮辱我是有原因的。”“我覺得你不用找其他理由,”她說,“索姆河發生的事情足以讓士兵們憤怒,你不覺得嗎?”“他傲慢無禮,應該受到軍法審判。”“可你答應過不會……”“是的,”他生氣地說,“不幸的是,我答應過。”勞埃德·喬治走進了辯論室。他身形瘦小,穿著一件正式的男士常禮服,過長的頭發有點蓬亂,濃密的胡子現在已經全白了。他今年五十三歲,但步子輕快有力。他坐下來對後座議員說了句話,艾瑟爾看見了他那種經常出現在報紙上的熟悉微笑。四點十分,勞埃德·喬治開始演講。他解釋自己聲音沙啞是因為喉嚨痛。停頓了一下,他接著說:“我今天來到下議院,肩上擔負著任何一個活著的人所能承擔的最為可怕的責任。”這是個不錯的開場,艾瑟爾想。至少他不會像法國和俄國那樣,將德國的建議看作無關緊要的把戲或是乾擾。“任何一個人或一些人,放縱這場衝突,或者是在沒有充足理由的情況下肆意延長這場可怕的衝突,那麼他靈魂所擔負的罪孽就連大洋之水都無法洗清。”他用了聖經般的詞句,艾瑟爾想,猶如在一個浸禮儀式上提及洗刷罪惡。不過,像所有布道者一樣,他隨即作出相反的陳述:“任何一個人或一些人,如果出於疲憊和絕望,而不是崇高目標,放棄我們因理想而投身的事業,而且這項事業已經接近完成,那將會是任何一位政治家所能犯下的損失最為慘重的怯懦之罪。”艾瑟爾感到如坐針氈。他到底會倒向哪邊?她想到了阿伯羅溫接到電報的那一天,似乎又看見了那一張張喪親的麵孔。勞埃德·喬治,以及所有的政治家,如果他們做得到,應該不會讓這種令人心碎的情景繼續吧?否則,作為政治家還有什麼意義呢?他引用亞伯拉罕·林肯的話說:“我們為了達到一個目的而接受這場戰爭,一個有價值的目的,目的達到了,戰爭也就隨之結束。”這是個不祥之兆。艾瑟爾真想問他這目標是什麼。伍德羅·威爾遜問過這個問題,直到目前還沒有得到回複。現在給不出答案。勞埃德·喬治說:“我們是否有可能通過接受德國總理的邀請來實現這一目的?這是我們必須麵對的唯一問題。”艾瑟爾感到沮喪。如果沒有人知道這場戰爭的目的是什麼,那將如何討論這個問題呢?勞埃德·喬治抬高了嗓門,以一種布道者講述地獄般的口吻說道:“如果在德國宣稱勝利,而我們不清楚其提議內容的情況下,接受了德國的邀請展開協商……”說到這兒,他停頓了一下,掃視全場,先是身後的自由黨,再轉向右邊,然後朝向對麵的保守黨,“那就是把腦袋伸進德國人手上牽著的套索之中!”議員們發出一陣讚同的呼聲。他拒絕了和平建議。坐在艾瑟爾旁邊的格斯·杜瓦,把臉埋進了自己的手裡。艾瑟爾大聲說:“多少像阿倫·普裡查德那樣的年輕人在索姆河被殺,有人關心過這個嗎?”引座員說道:“那邊,安靜!”艾瑟爾站了起來:“先知·瓊斯中士,戰死!”她大喊著。菲茨說:“安靜,快坐下來,我的老天!”辯論室下麵,勞埃德·喬治繼續說著,但有一兩個議員仰頭朝旁聽席上看過來。“克萊夫·皮尤!”她使出全力大聲喊道。兩個引座員朝她走過去,左右一邊一個。“斑點·盧埃林!”引座員抓起她的胳膊,連推帶搡把她趕了出去。“喬伊·龐蒂!”她尖叫著,被他們拉到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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