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菲茨十五歲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女傭,幾天後他母親覺出端倪,立刻解雇了那個女孩。他父親笑著說:“選得倒是不錯。”從那時起他就沒再碰過任何家仆。但他無法抗拒艾瑟爾。一“這麼說,《聖經》的所有篇章原本都是用另外的語言寫成的,”比利對他父親說,“後來才翻譯成英文。”“是啊,”爸爸說,“羅馬天主教會打算禁止翻譯——他們不想讓我們這樣的人自己《聖經》,然後去跟牧師爭論。”爸爸在談論天主教時不太像一個基督徒。無神論跟天主教相比,他似乎更痛恨後者。但他喜歡辯論。“那麼好吧,”比利說,“請問,原稿在哪裡?”“什麼原稿?”“《聖經》的原稿,用希伯來和希臘語寫的。它們保存在哪兒?”他們正在威靈頓街的家裡,麵對麵坐在廚房的方桌邊。已過晌午,比利剛從礦井回家,洗了手和臉,但身上還穿著工作服。爸爸把他的外套掛好,穿著背心和襯衫坐在那兒,硬領和領帶也沒有摘——他吃過飯後還要出門,去參加一次工會會議。媽媽正在爐子上熱著菜。外公跟他們坐在一起,聽他們討論,淡淡微笑著,好像這些他以前全都聽過了。“實際上,我們並沒有什麼原稿,”爸爸說,“原稿在幾個世紀前就腐爛了。我們隻有副本。”“那麼副本在哪兒呢?”“保存在不同的地方,比如修道院、博物館……”“應該把它們存放在一個地方。”“但每個篇章都有不止一個副本——有些又比彆的更好。”“怎麼會有一個副本比另一個更好,它們不該都一樣嗎?”“是的。年深日久,就會混入一些人為的錯誤。”這話讓比利吃了一驚:“那麼,我們怎麼知道哪個是正確的呢?”“有一種學科叫作文獻學,就是比較不同版本,然後定出一個完善的文本。”比利更驚訝了:“你的意思是說,沒有什麼確鑿無誤的神的聖言?是人們互相談論,然後作出判斷的?”“是的。”“那麼,我們怎麼能知道他們是對的呢?”爸爸狡黠地笑著,一看就知道他被問得走投無路了。“我們相信,如果人們虔誠謙卑地乾活,上帝就會引導他們的勞作。”“但如果他們不那樣做呢?”媽媽把四隻碗放在桌子上。“不要跟你父親爭辯了,”她說著,在一條麵包上切下厚厚的四片。外公說:“隨他吧,卡拉。讓孩子把他的問題都說出來。”爸爸說:“我們相信上帝的力量足以保證他的聖言傳給我們,就像他希望的那樣。”“這完全不合邏輯!”媽媽又插了進來:“彆跟你父親那樣說話!你還是個孩子,什麼都不知道。”比利不去理她:“如果上帝真想讓我們知道他的聖言,為什麼他不去引導抄寫副本的人,讓他們不要出錯呢?”爸爸說:“有些事情並不是讓我們來理解的。”這種回答最沒有說服力了,比利不予理睬。“如果抄寫副本的人可能出錯,顯然那些文獻學者也會出錯。”“我們必須抱有信仰,比利。”“信仰上帝的聖言,不錯——但不是去相信那些希臘語教師!”媽媽坐在桌邊,撩開眼前一縷花白的頭發。“所以你又對了,其他人全錯了,每次都這樣,對吧?”這種慣常伎倆總是讓他惱火,看似有道理,實際上是抬杠。他不可能比所有人都聰明。“問題不在我,”他抗議道,“這不合邏輯!”“哦,又是你的邏輯,”他的母親說,“快吃你的飯吧。”門開了,戴·潑尼斯太太走了進來。這在威靈頓街很正常——隻有陌生人才會敲門。戴太太穿著圍裙,腳上是一雙男人的靴子——她一定有什麼急事相告,連帽子都沒戴就匆忙出了門。她渾身顫抖著,手上揮舞著一張紙。“就這麼把我扔出去了!”她說,“我該怎麼辦啊?”爸爸站了起來,把自己的椅子讓給她。“來這兒坐下,喘口氣,戴·潑尼斯太太,”他平靜地說,“讓我看看這封信。”他把信從她那發紅、粗糙的手上接過來,攤平放在桌子上。比利看得出來,這是一張凱爾特礦業的信箋。“親愛的埃文斯太太,”爸爸大聲讀起來,“以上地址的房屋現在需要分配給正在工作的礦工,”阿伯羅溫的大部分房屋都是由凱爾特礦業蓋起來的,多年來,有些房子已經出售給了住戶,其中就包括威廉姆斯家住的房子。但大部分房子是租給礦工住的。“根據租借條款,我……”爸爸停頓了一下,比利看得出他很震驚,“我就此正式通知你兩星期內離開!”他念完了。媽媽說:“兩星期內離開——可她丈夫下葬還不到六個星期!”戴太太哭了:“可我能去哪兒呢,還有我的五個孩子?”比利也感到震驚。公司怎麼能這樣對待這個女人?她的丈夫是在他們的礦上死的!“信末的簽名是‘董事長珀西瓦爾·瓊斯’。”爸爸讀道。比利說:“租約呢?我沒見過哪個礦工有租約。”爸爸對他說:“沒有書麵租約,但法律上認為這是一種默認契約。我們為此爭辯過,但失敗了。”他轉身麵對著戴太太:“按道理說,房子是跟工作連在一起的,但寡婦通常容許留在原來住的房子裡。有時候她們還是會離開去彆的地方,也許跟她們父母住。她們也會改嫁,嫁給彆的礦工,這個礦工再續租下去。通常會有至少一個男孩長大後當上礦工。把寡婦掃地出門並不太合乎公司的利益。”“那他們為什麼要把我和孩子們趕走?”戴太太哀號著。外公說:“珀西瓦爾·瓊斯是在趕時間。他在意的大概是煤炭價格在上漲。所以星期日也安排了加班。”爸爸點了點頭:“他們想要提高產量,這一點是肯定的,不管出於什麼理由。但他們把寡婦趕走並不會達到這個目的。”爸爸站了起來,“要是我的話,就不這麼做。”二八個女人被趕出家門,她們全都是寡婦,丈夫死在那次煤礦爆炸中。那天下午爸爸帶著比利挨家走訪,了解到她們都收到了珀西瓦爾·瓊斯的信,內容一模一樣。她們的反應各不相同,漢威爾·瓊斯太太歇斯底裡,哭個不停,頑固相信宿命的羅利·休斯太太則說這個國家需要一個像巴黎那樣的斷頭台,專門來鍘珀西瓦爾·瓊斯這種人。比利怒火中燒。這些女人已經在井下失去了男人,難道還不夠嗎?非得讓她們既沒了丈夫,又沒了家?“公司能這麼做嗎,爸爸?”他跟父親穿過肮臟閉塞的小道朝礦井走去。“如果我們容忍,他們就能得手,孩子。工人階級比統治階級人數更多,力量更大。他們什麼都要依靠我們。我們為他們提供食物,造房子,做衣服,沒有我們,他們就得死。他們不能做任何事,除非我們讓他們做。一定要記住這一點。”他們走進董事辦公室,把帽子塞進自己的口袋。“下午好,威廉姆斯先生,”斑點·盧埃林說,顯得有些緊張,“稍等一會兒,我去問問摩根先生是否要見你。”“彆犯傻,孩子,他當然得見我。”爸爸說,沒停下腳步直接走向裡麵的辦公室。比利緊跟著他。馬爾德溫·摩根正在看一本賬簿,但比利覺得他隻是在裝模作樣。他抬起頭來,粉紅的臉頰跟往常一樣剃得溜光。“進來吧,威廉姆斯。”他略顯多餘地說。跟很多人不同,他並不怕爸爸。摩根是在阿伯羅溫出生的,是個校長的兒子,學過工程學。比利發現他跟爸爸很像——聰明,自以為是,也十分固執。“你知道我來乾什麼,摩根先生。”爸爸說。“我可以猜猜,但你還是自己告訴我吧。”“我想讓你收回那些退租通知。”“公司需要騰出房子分配給礦工。”“這樣做是自找麻煩。”“你是在威脅我嗎?”“彆這麼傲慢,”爸爸溫和地說,“這些女人在井下失去了丈夫。難道你不覺得該對她們負責嗎?”摩根頑固地揚起下巴:“公共調查發現,這起爆炸並不是因為公司的疏忽造成的。”比利真想問問他:一個聰明人說出這種話,難道不覺得可恥。爸爸說:“調查發現的違規清單跟開往帕丁頓的火車一樣長——電氣設備沒有屏蔽,沒有呼吸器,沒有適當的消防車……”“可是這類違規沒有引起爆炸或者礦工死亡。”“應該是這些違規沒有被證明造成了爆炸或死亡。”摩根有些坐不住了:“你來這兒不是為了討論調查的吧。”“我來是為了讓你明白道理。我們在這說話的工夫,那些信件的消息就已經傳遍全鎮了。”爸爸往窗外指了一下,比利看見冬天的太陽就要落山了。“人們在唱詩班排練、酒吧喝酒、參加祈禱會、下棋的時候——都在談驅逐寡婦的事。隨便你賭什麼,他們肯定會非常氣憤。”“看來我不得不再問一次:你是不是想脅迫公司?”比利真想掐死這個家夥,不過爸爸歎了口氣:“你好好想想,馬爾德溫,我們自打上小學的時候就認識了。我勸你講點道理。你也知道工會裡有些人比我更激進。”爸爸指的就是湯米·格裡菲斯的父親。萊恩·格裡菲斯相信革命,期待每一次爭端都能引起燎原大火。他想要取代爸爸,並傾向於采取極端手段。摩根說:“你的意思是要號召罷工?”“我隻是告訴你人們會很氣憤。他們接下來會做什麼,我無法預測。不過我不想找麻煩,你也不想出亂子。我們現在談的是八間房子,你們一共有多少房子,八百間吧?我倒是要問問你,這麼做值不值得呢?”“公司已經作出了決定。”摩根說。比利的直覺告訴他,摩根並不同意公司的做法。“請董事會重新考慮。提個建議能有什麼壞處?”爸爸總是這麼溫文爾雅,讓比利很不耐煩。難道他不該提高嗓門,指著摩根,控訴他對公司如此明顯的罪過,表現得冷酷無情嗎?要是換了萊恩·格裡菲斯,他肯定會這麼做。摩根不為所動:“我在這兒是要執行董事會的決定,而不是質疑。”“這麼說,退租決定已經被董事會批準了?”爸爸說。摩根有些慌張:“我沒這麼說。”但他的言下之意就是這樣,比利想,多虧了爸爸的巧妙提問。也許采取溫和態度並不是壞事。爸爸改變了策略:“如果我給你找到八間願意接收新礦工當租客的房子呢?”“這些礦工都有家庭。”爸爸緩慢又慎重地說:“我們可以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如果你願意的話。”“公司有管理自己事務的權力。”“不管彆人的死活?”“這是我們的煤礦。公司測量了土地,跟伯爵達成協議,挖了礦坑,買下機器,也給礦工們蓋了房子讓他們住。我們承擔了這些開銷,就有權擁有它,不會讓彆人告訴我們應該做什麼。”爸爸戴上帽子。“馬爾德溫,不是你們把煤礦埋在地下的,對吧?”他說,“是上帝。”三爸爸想把鎮政廳的禮堂預訂下來用於次日晚上七點半的聚會,但那地方早就被阿伯羅溫業餘戲劇俱樂部訂走了,他們在那排練《亨利四世》第一幕,因此爸爸決定讓礦工們到畢士大禮拜堂去。比利跟著爸爸,還有格裡菲斯家的萊恩和湯米這些公會積極分子,他們分頭到鎮上各處口頭通知開會的事,把手寫的布告釘在酒館和禮拜堂的牆上。第二天晚上七點一刻,禮拜堂裡就已擠滿了人。寡婦們在前麵坐成一排,其他人全都站著。比利站在靠前排的側麵,剛好能看見人們的臉。湯米·格裡菲斯站在他旁邊。比利為爸爸的勇氣和智慧而自豪,爸爸在離開摩根辦公室時戴上帽子的那種勁頭也讓他感到驕傲。儘管如此,他還是希望爸爸更嚴厲一點。他應該像對畢士大的教眾發言那樣跟摩根談話,用地獄的烈火警示那些拒絕接受顯見真理的人。正好七點半時,爸爸讓大家安靜。他用布道般威嚴的嗓音讀著帕西瓦爾·瓊斯給戴·潑尼斯太太99lib?的信。“一共有八位六星期前礦井爆炸喪生者的遺孀收到了同樣的信件。”有幾個人嚷著:“可恥!”“我們的規則是,會議主席叫到誰,誰就發言,這樣每個人都能輪到,我在此感謝大家遵守這一規則,甚至現在這樣情緒激動的時候也一樣。”有人叫了一聲:“真他媽的可恥!”“好了,好了,格裡夫·普裡查德,不要說臟話,拜托。這裡是禮拜堂,另外還有女士在場。”兩三個人說:“好的,好的。”格裡夫·普裡查德說:“對不起,威廉姆斯先生。”他從下班後就一直呆在雙冠酒館。“我昨天跟煤礦經理見了麵,要他正式撤銷退租通知,但他拒絕了。他暗示說董事會已作出決定,他無權更改,甚至不能質疑這一決定。我迫使他考慮其他辦法,但他表示公司有權管理其自身事務,不受任何乾擾。我隻能向你們轉達這些信息。”這實在夠低調的,比利想。他希望爸爸大聲呼籲起來革命。但爸爸隻是指了指一個舉手的人:“小店約翰·瓊斯。”“我在戈登階地二十三號住了一輩子,”瓊斯說,“我出生在那兒,我現在也住在那兒。我十一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日子很難,我媽也很辛苦,但她沒被趕走。我到了十三歲就下了井,現在是我付房租。情況一直如此。從來沒人說要把我們攆出去。”“謝謝你,約翰·瓊斯。你要提什麼建議嗎?”“不,我隻是說說這事兒。”“我有一個建議,”一個陌生的聲音說,“我們罷工!”人群中發出一片讚同聲。比利的父親說:“戴哭寶。”“我是這麼看的,”這位鎮橄欖球隊隊長說,“我們不能讓公司得逞。如果聽憑他們把寡婦們趕走,那我們沒人會覺得自己的家人有任何安全保障。一個人給凱爾特礦業乾了一輩子活,死在了礦上,兩個禮拜以後,他的老婆孩子就被趕到街上。戴同盟去辦公室想跟那個‘去梅瑟的摩根’講道理,卻毫無結果,所以我們沒彆的選擇,隻能罷工。”“謝謝你,戴。”爸爸說,“我是不是該把這話看作罷工行動的正式議案?”“是。”比利很驚訝爸爸這麼快就接受了。他心裡清楚自己的父親希望避免罷工。“表決吧!”有人喊道。爸爸說:“在我把這個提案提交表決之前,我們需要決定什麼時候罷工。”哎呀,比利想,他還沒接受呢。爸爸繼續說:“我們可以考慮從星期一開始。從現在起到星期一我們工作的這段時間,罷工的威脅可能會讓董事們明白過來,我們或許可以不用損失工錢就達到目的。”比利明白了,爸爸是想用推遲的辦法作為第二種選擇。但萊恩·格裡菲斯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我可以說話嗎,主席先生?”湯米的父親長著一個圓滾滾的禿頭,四周有一圈黑發,還留著一撮黑胡子。他走上前去,站在爸爸旁邊,麵對人群,看上去兩個人具有同等的權威。人們沉默了。萊恩跟爸爸和戴哭寶一樣,屬於說話時大家都靜下來洗耳恭聽的少數幾個人。“我要問問大家,給公司四天寬限期是否明智?假如他們不改變自己的想法——看來這種可能性很大,因為他們從來都很頑固。然後,我們等到星期一,結果什麼都沒有實現,寡婦們剩下的時間卻更少了。”他稍稍提高了嗓門以加強效果,“我說,同誌們,我們必須寸步不讓。”下麵一片歡呼,比利也加入了。“謝謝你,萊恩,”爸爸說,“這麼說,我這兒有兩個提案了:明天就罷工,或者星期一罷工。還有誰要說話?”比利看著父親主持會議。接下來說話的人是朱塞佩·喬伊·龐蒂,是阿伯羅溫男聲唱詩班的領唱,他的弟弟約翰尼是比利的同學。儘管他有個意大利人的名字,但他生在阿伯羅溫,說話的口音也跟這兒的人毫無二致。他也主張立即罷工。爸爸說:“為了公平起見,有沒有誰讚成星期一罷工的?”比利不知道為什麼爸爸不利用自己的威信說服大家。如果他堅持要星期一罷工,就有可能改變人們的想法。但如果他失敗,就會陷入一種尷尬境地,不得不領導一場他所反對的罷工。比利覺得爸爸並不完全自由,不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大家開始議論起來。煤炭儲藏量很高,因此管理層可以觀望等待。可現在需求量也很大,所以他們也希望能賣的時候儘量賣。春天快要來了,到時候礦工家裡就不再依賴限量供給的燃煤了。長久的罷工曆史表明礦工是占優勢的,但法律條文是傾向管理層的。爸爸讓大家討論,有些人的發言顯得單調乏味。比利想知道他父親的動機是什麼,猜想他可能希望大家頭腦冷靜下來。但最終他還是得讓大家一起表決。“首先,讚成不罷工的舉手。”有幾個人舉起手。“下麵,讚成星期一開始罷工的舉手。”很多人都表示讚成,但比利不知道這是否足以取勝。這要取決於有多少人會棄權。“最後,讚成罷工從明天開始的。”人群裡一陣歡呼,大家的手舉得高高的,密密麻麻在空中揮舞。表決結果一目了然。“明天舉行罷工的議案獲得通過。”爸爸說。誰也沒有要求計數。會議就這樣結束了。大家往外走的時候,湯米快活地說:“明天沒有班上。”“哎,”比利說,“也沒有錢花。”四菲茨第一次找妓女的時候,他想去吻吻她——不是因為他想要這樣,隻是覺得應該要這樣做。“我不接吻。”她唐突地說,帶著倫敦腔。在那之後他再也沒有這樣做過。賓·韋斯特安普敦說很多妓女都不讓親吻,可一想到她們容許其他親密行為卻單單不能接受親吻,難免讓人感到奇怪,也許這種微不足道的禁忌為她們保留了些許尊嚴。菲茨那個階級的女孩不能在婚前親吻任何人。當然,她們還是會的,但隻在某種罕有的私密場合,比如舞會上一個突然空下來的側室裡,或者躲在鄉間花園的杜鵑花叢裡偷偷親吻。這種機會稍縱即逝,容不得激情持續下去。菲茨唯一好好親吻過的女性就是他的妻子碧。她把自己的身體呈現給他,如同廚師奉上一個特製的蛋糕,濃香四溢,甜美可口,為他帶來完美的享受。她隨他怎麼做都行,也沒有任何要求。她的雙唇任他親吻,張開嘴巴讓他伸進舌頭,但他從不覺得她渴望著他的愛撫。艾瑟爾吻得卻像她的生命隻剩下最後一分鐘似的。梔子花套房裡,他們站在鋪著防塵罩的床前,緊緊相擁。她吮吸他的舌頭,咬他的嘴唇,舔他的喉嚨,同時一手輕撫他的頭發,緊握住他的脖頸,另一隻手伸進他的背心裡,掌心摩挲著他的胸膛。最後當他們氣喘籲籲分開的時候,她用兩手捧著他的臉頰,一動不動地抱著他的頭,凝視著他的眼睛,說:“你實在太漂亮了。”他在床邊坐下,握著她的手,她則站在他的麵前。他知道有些人習慣勾引自己的仆人,但他沒那麼做過。他十五歲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客廳女傭,那是在倫敦的家裡。幾天後他的母親便覺出端倪,立刻解雇了那個女孩。他的父親笑著說:“選得倒是不錯。”從那時起他就沒再碰過任何家仆。但他無法抗拒艾瑟爾。她說:“為什麼回來?你不是整個五月都要呆在倫敦嗎?”“我想見你。”他能看出她不太相信他說的話,“我一直在想你,整天想,每一天都想,所以,我必須回來。”她又低頭吻他。他嘴上吻著,身子慢慢倒在床上,也把她拉倒在自己身上。她人很瘦,身子輕得像個孩子。她的頭發從彆針上散開,讓他的手指埋在那光滑的卷發裡。過了一會兒,她從上麵翻下來,躺在他旁邊,喘著氣。他支著胳膊肘,側身看著她。她說他很漂亮,但現在她是他眼中最漂亮的事物。她臉頰通紅,頭發亂蓬蓬的,紅嘴唇潤濕,微微張開。她的黑眼睛凝視著他,充滿崇拜。他把手放在她臀部,撫摸她的大腿。她捂住他的手,抓著它不放,好像怕他太亂來。她說:“他們為什麼叫你菲茨?你的名字不是愛德華嗎?”她說話是想讓激情冷卻下來,他覺察得出。“一開始是在學校裡被這麼叫的,”他說,“所有男孩都有昵稱。然後,沃爾特·馮·烏爾裡希有一年暑假跟我回家,茉黛就跟著他一起這麼叫了。”“在這之前你父母叫你什麼?”“泰迪。”“泰迪,”她咂摸著,說道,“我更喜歡這個名字,比菲茨好聽。”他又去摸她的大腿,這一次她依著他。他一邊親吻她,一邊慢慢拉起她的黑色管家裙。她穿著小腿一樣長的襪子,他撫摸著她裸露的膝蓋。膝蓋以上是她的長棉內褲。他隔著棉布摸著她的雙腿,然後把手伸向腿叉那裡。他摸到那裡時她呻吟起來,身子向上頂著他的手。“把它脫掉。”他低聲說。“不!”他摸到了腰上的束帶。它打了一個結,他使勁一拉就開了。她又按住了他的手:“不。”“我隻想摸一摸那兒。”“我比你還想,”她說,“但是不行。”他起身跪在床上。“我們不會做任何你不願意做的事情,”他說,“我保證。”說完,他兩手抓著她內褲的褲腰把它一下子撕開。她驚得倒吸一口涼氣,但並沒有抗議。他重又躺下,用手在她的身下探尋著。她立刻就把兩腿分開了。她緊閉雙眼,呼吸急促起來,就像她在奔跑一樣。他猜測以前從未有人對她做過這種事情,耳邊有個微弱的聲音告訴他,他不該利用她的單純無知,但他已深陷欲望之中,無法去細聽這個聲音。他解開自己的褲子,趴到她上麵。“不。”她說。“來吧,求你了。”“可我要是有了孩子怎麼辦?”“我在那之前退出來。”“你保證?”“我保證。”他說著,滑入她的體內。他感覺受阻。她是個處女。他的良知再次發聲,這一次那聲音不再那麼微弱。他停了下來。但這次是她把持不住了。她抓住他的臀部,把他拉近自己的身體,同時稍稍抬起身子。他感到什麼東西破開了,她疼得尖叫一聲,接著,那種阻礙便消失了。他的身子來回動著,她急切地配合著他的節奏,她睜開眼睛,看著他的臉。“哦,泰迪,泰迪。”她說。他看出她是愛他的,這種念頭讓他深為觸動,幾乎流下眼淚,同時興奮得幾乎失控,高潮遠比他預想的更快。他絕望地匆忙撤出身來,帶著混合了激情與失望的呻吟將精液射在她的大腿上。她把手攏到他腦後,讓他的臉貼近,瘋狂地吻著,然後她閉起眼睛,輕輕叫了一聲,帶著驚奇和快感。接著,一切就結束了。但願我及時退出了,他想。五艾瑟爾照常工作,但她現在總是有種感覺,好像在她口袋裡藏著一枚秘密的鑽石,在沒人看見的時候隨時可以去摸一摸,感覺那光滑的表麵和鋒利的棱角。在更為清醒的時刻,她會擔心這種愛到底意味著什麼,會怎樣發展下去,她不時感到害怕:她那虔誠的社會黨人父親若是發現會做何感想。但大多數時候她隻是感到自己像是從空中墜落般,無法自控。她愛他走路的姿態,他微笑的模樣,愛他的服飾,他細心周到的舉止,他頗具權威的風度。她也喜歡他偶爾顯得不知所措的樣子。看到他帶著這種受了傷害的表情走出他妻子的房間,她真想哭。她已墜入愛河,無法自拔了。她一般每天至少跟他說一次話,他們通常會找機會單獨呆上幾分鐘,深情擁吻,單是接吻就會讓她變得濕漉漉的,有時她大白天也不得不把內褲洗掉。他也會有其他親昵的舉動,一有機會就上下撫摸她的身體,讓她更加興奮。隨後他們又在梔子花套房見了兩次,一起躺在那張床上。有一件事情讓艾瑟爾困惑不解:他們在一起時,兩次菲茨都咬了她,很使勁,一次咬在她的大腿內側,另一次是在她的乳房上。這讓她疼得大叫了起來,又急忙壓下聲音。這叫聲好像惹得他更起勁了。而且,儘管身上很疼,她也被這一咬撩動起來,或者是因為一個念頭——他對她的願望如此難以抵禦,讓他被迫以這種方式表達出來。她不知道這是否正常,也不知道該問誰。但她主要還是擔心有一天菲茨無法在那個關鍵時刻抽出身來。她實在太緊張了,以至於他跟碧公主回倫敦時,她幾乎感到了一種解脫。在他離開之前,她勸他去為那些罷工的礦工家的孩子提供些吃的。“不是為那些父母,因為你不能偏袒哪一方,”她說。“隻是給那些孩子。罷工到現在已經持續了兩個星期,定量配給的口糧讓他們快餓死了。這麼做不會讓你花太多錢。我想,大概一共有五百個孩子。他們會因此愛你的,泰迪。”“我們可以在草地上架個帳篷。”他正躺在梔子花套房的床上,褲子解開,頭枕在她的腿上。“我們可以用這兒的廚房做飯,”艾瑟爾熱心地說,“燉上一鍋肉和土豆,烤些夠他們所有人吃的麵包。”“再做一份羊脂布丁,放上葡萄乾,怎麼樣?”他真的愛她嗎?她很想知道。那一刻,她覺得他會做任何她希望他做的事:送給她珠寶,帶她到巴黎,給她的父母買上一座漂亮的房子。這些她統統不想要——那她想要什麼呢?她不知道,她拒絕讓自己的幸福被未來無法回答的問題破壞。幾天後的星期六中午,她站在東草坪上,看著阿伯羅溫的孩子們吞咽著有生以來第一次免費午餐。菲茨並不知道這比父親們工作時給他們孩子吃的東西要好得多。羊脂布丁與葡萄乾,真的!父母未獲準參加,但大多數母親在門外站著,看著自己幸運的孩子們。艾瑟爾正朝那邊望著,就看見有人向她揮手,便朝車道走去。大門口的大多是女人——男人一般不管孩子,雖說罷工期間他們無事可做。女人們圍住艾瑟爾,一個個顯得很激動。“出什麼事了?”她問。戴·潑尼斯太太回答:“所有人都被趕出來了!”“所有人?”艾瑟爾沒聽明白,“哪些人?”“所有從凱爾特礦業租房子的礦工。”“天啊!”艾瑟爾大吃一驚,“願上帝保佑我們。”震驚之餘,她也十分疑惑,“可這是為什麼呢?公司這麼乾有什麼好處?礦工會走得一個不剩的。”“那幫人啊,”戴·潑尼斯太太說,“一旦動起真格來,就隻想贏。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也不會讓步。他們全都一樣。我不是說戴死得不冤,再怎麼說他也回不來了。”“這太糟糕了。”公司怎麼能找到足夠多願意替他們賣命的人下井呢?她真是想不明白。如果他們把礦井關了,整個鎮子也就完了。商店也不會再有顧客,孩子也不能去上學,也沒有病人去看醫生……她的父親也會丟了工作。誰也沒有料到珀西瓦爾·瓊斯會如此頑固。戴太太說:“我不知道國王會怎麼說,如果他知道的話。”艾瑟爾也很想知道。國王曾真誠地表示過同情。但他可能不知道寡婦被趕出來的事情。她突然有了個主意:“也許你應該告訴他。”戴太太笑了起來:“等下次我看見他,就告訴他。”“你可以給他寫封信。”“彆說蠢話了,艾絲。”“我是說真的。你應該這麼做。”她看了看周圍的人群,“寫一封信,讓國王拜訪問過的寡婦簽上名,告訴他你們被趕出家門,鎮上在鬨罷工。這樣他就不得不關注這件事了,不是嗎?”戴太太顯得很害怕。“我可不想惹麻煩。”單薄瘦削、長著一頭金發的米妮·龐蒂太太一直很有主見,這時對戴太太說:“你沒了丈夫,現在又無家可歸,你還能有什麼更大的麻煩?”“這話一點不錯。但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該寫上‘親愛的國王’‘親愛的喬治五世’,還是彆的什麼呢?”艾瑟爾說:“你寫‘先生,茲儘我卑微之責’。在這工作讓我知道不少這樣的廢話。現在就著手吧。我們這就去仆人休息室。”“這樣合適嗎?”“我現在是女管家,戴太太。合不合適由我說了算。”女人們跟著她走上車道,來到宅邸後麵的廚房。她們圍坐在仆人吃飯的餐桌邊,廚子為她們沏了一壺茶。艾瑟爾拿出一遝她給商人寫信用的普通書寫紙。“先生,茲儘我的卑微之責,”她邊寫邊說,“接下來寫什麼?”戴·潑尼斯太太說:“請原諒我們鬥膽給陛下寫信。”“不,”艾瑟爾果斷地說,“不要表示歉意。他是我們的國王,我們有權向他陳情請願。還是寫‘我們是在礦井發生爆炸後陛下來阿伯羅溫拜訪過的那幾位寡婦’。”“很好。”龐蒂太太說。艾瑟爾接著說:“您的訪問與親切的哀悼,以及皇後陛下的慷慨慰問,都讓我們深感榮幸和安慰。”戴太太說:“這方麵你天賦過人,就像你父親一樣。”龐蒂太太說:“奉承話已經說夠了。”“好。那麼現在說正事。‘我們的國王,請求您幫助我們。因為我們的丈夫死了,現在我們就要被趕出家門了。’”“趕我們的人是凱爾特礦業。”龐蒂太太加了一句。“‘凱爾特礦業要趕我們出去。整個礦井為我們罷工,但現在他們也要被趕出家門了。’”“不要寫太長,”戴太太說,“他很忙,應該沒空讀完。”“那麼好吧。最後再寫上:‘您的王國裡可以容許這種事情發生嗎?’”龐蒂太太說:“這顯得太馴服了。”“不,正合適,”戴太太說,“這是請求他來明斷是非。”艾瑟爾最後邊寫邊說道:“‘我們很榮幸成為陛下最謙卑順從的仆人。’”“非要寫上這個嗎?”龐蒂太太說,“我不是仆人。請彆見怪,艾瑟爾。”“這樣寫很正常。伯爵給《泰晤士報》寫信就會帶上這句話。”“要是那樣的話,好吧。”艾瑟爾把信給桌邊的人傳閱:“在簽名旁邊寫上你們的地址。”龐蒂太太說:“我的字太可怕了,你替我簽吧。”艾瑟爾正要反對,但突然想到龐蒂太太可能不會寫字,所以就沒再說什麼,在信紙上替她寫下:“米妮·龐蒂太太,威靈頓街十九號。”她在信封上寫好地址:“倫敦白金漢宮,國王陛下收”她把信封好,貼上郵票。“你們看,這樣就行了。”她說。女人們送給她一片掌聲。當天她就把信寄了出去。她們一直都未收到答複。六三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六,南威爾士籠罩在一片灰暗之中。低雲遮蔽了山頂,綿綿不絕的細雨在阿伯羅溫上空飄灑。艾瑟爾跟泰-格溫的大多數傭人都離開了自己崗位——伯爵跟公主去了倫敦——來到了鎮上。從倫敦調來了大批警察強製驅趕礦工,他們站在每條街上,沉重的雨衣滴著雨水。“寡婦罷工”成了全國新聞,加地夫和倫敦的記者坐最早一班火車趕來,他們抽著香煙,不停在本子上記著什麼。甚至還有一台架在三腳架上的大照相機。艾瑟爾跟家人們站在門外看著這一切。爸爸是由工會雇傭的,不屬於凱爾特礦業,自己擁有房產,而他們的大多數鄰居都被逐出家門。從一大早開始,他們把家裡的東西搬到街上:床鋪、桌椅板凳、飯鍋和夜壺、鑲在鏡框裡的畫、鐘表、用橙色箱子裝著的陶器和餐具、用報紙和繩子捆紮起來的少量衣物。每戶人家都有一小堆毫無價值的破爛,就像是祭品一樣堆在門口。爸爸鐵青著臉,壓抑著心裡的憤怒。比利看上去很想找人打一架。外公不停地搖頭說:“我活了七十年,還從來沒見過這種事情。”媽媽的臉上毫無表情。艾瑟爾不停地哭。有些礦工已經找到了彆的工作,但情況不容樂觀——一個礦工不太能適應店員或公共汽車售票員的工作,雇主對此十分清楚,一看見他們指甲裡帶著煤灰,就把他們打發了。有六七個人去商船當了水手,簽下司爐的用工合同,臨走前把預付工資留給了妻子們。有些人打算去加地夫或者斯旺西,希望在鋼鐵廠找份工作。不少人搬到鄰近城鎮的親戚家裡。其餘的人就隻能擠到阿伯羅溫其他非礦工的房子裡,直到罷工有個結果。“國王一直沒有給寡婦們回信。”艾瑟爾跟爸爸說。“你做錯了,”他直截了當地說,“學一學那個潘克赫斯特夫人。我不相信女人表決權的事兒,但她知道如何贏得彆人的關注。”“那我該怎麼做,把自己送進監獄嗎?”“也不用那麼極端。如果我當時知道你做這件事,就會勸你給《西部郵報》寄一個副本。”“我根本沒往那兒想。”艾瑟爾想到自己本來可以做點什麼阻止驅逐行為,到頭來卻一事無成,一時心灰意冷。“報紙會質詢白金漢宮,問他們是否收到了這封信,國王也就不太可能對這件事置之不理了。”“真該死!當時我要是問問你就好了。”“彆說粗話。”她的母親說。“對不起,媽媽。”倫敦來的警察很不理解這種愚蠢的傲慢和固執引發的罷工。珀西瓦爾·瓊斯不知躲到哪裡去了。《每日郵報》的記者想采訪爸爸,但這家報紙對工人抱有敵意,爸爸拒絕了他們。鎮上沒有足夠的手推車,人們隻得輪流搬運他們的東西。整個過程需要好幾個小時,不過午後,最後一堆東西也運走了,鑰匙插在了前門的鎖孔裡。警察們隨後返回了倫敦。艾瑟爾在街上呆立了一會兒。空房子上的一扇扇窗戶木然麵對著她,雨水在街上肆意橫流。她的目光越過濕漉漉的灰色石板屋頂,望著散布在穀底的坑口建築。她看見一隻貓正在鐵軌上散步,除此之外,一片死寂。機房沒有冒煙,塔頂兩個升降機的大輪子一動不動,在綿綿細雨中無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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