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三星期後(1 / 1)

飯店越貴,地毯就越厚。保羅·赫茲斐感覺自己仿佛走在海綿上。他沿著走廊走的時候,鞋子悄悄地陷進地毯裡,地毯的纖維長到讓他覺得好像在泥淖裡走路一樣,每走一步都得把腳抬高。他開始流汗,不是因為身體覺得吃力,而是因為沙德勒留下的傷口。醫生說,疼痛會伴隨他一輩子。隻要他提重物、爬樓梯、做運動,或者是像現在這樣,隻是呼吸而已,傷口處就會隱隱作痛。赫茲斐站著不動,用手按著肚臍上突起的手術疤痕。他恨不得轉身就走。牆上擦得光可鑒人的黃銅標示牌已經提醒過他了。波茨坦廣場上的凱悅飯店的4011號房位於走廊儘頭。幸好他沒有行李。不然的話,輪子會卡在長纖維的地毯裡動彈不得。4003、4005、4007……赫茲斐其實不必注意看房間號碼。因為他要找的房間很難讓人視而不見。它距離電梯大概有一英裡遠,是其他房間的兩倍大,也是唯一走廊兩側都有花束的房間。赫茲斐湊過去聞了聞玫瑰花,卻什麼也聞不到。空調裡混雜著高級木材的氣味,飯店前麵的街道上彌漫著異國風情的香氣。他本來想要敲門,突然看見門上磁卡插座旁的圓形按鈕,便按了鈴。裡麵傳出低沉的聲音。“你好,你擠出時間來了,教授。”英格夫·阿朋立即把門打開,他肯定在門後等很久了。他和赫茲斐握手,笑容滿麵,興奮得漲紅了臉。赫茲斐心想,如果他是一隻小狗,一定會將前爪抬起來跟他打招呼,並且激動地搖尾巴。“你要脫下外套嗎?”英格夫在玄關的地方問道。赫茲斐吃驚地環顧四周。光是前廳就比一般家庭的門廳還要大。很顯然,4011號房不是一般房間,而是一間總統套房。單單住的地方,英格夫引他進去的地方,就有傳統飯店房間的兩倍大;餐桌、大型沙發和等離子電視,一應俱全。如果把電視機平放,差不多可以打桌球。一個啤酒廣告正在平板屏幕上無聲地閃爍著。赫茲斐數了一下,一共有四扇門和客廳相連。其中一扇門是開著的,是浴室的門,那浴室應該是要向羅馬執政官致敬的吧。米白色的大理石和室內設施鮮明的基調相稱。“多少錢?”他問道。英格夫將赫茲斐的舊大衣放在隱藏式的更衣室,不解地往裡麵瞧。警察局長的兒子的穿著與他身份很相稱:深藍色的休閒夾克,上麵有金色紐扣和絲巾;灰色的法蘭絨男褲和布達佩斯鏤空皮鞋。他沒打領帶,可能是因為周末可以隨性一點,每根頭發都像塗上泥漿似的。赫茲斐心想,這個年輕人需要洗多久才能把所有發膠洗掉。他自己看起來倒比較像個精神渙散的教授。咖啡色的V領套衫,加上破外套和網球鞋,看起來很突兀。他已經幾天沒刮胡子,所以臉頰以下的部分好像有一大片陰影。“你說的花費是什麼意思?”英格夫跟他走進套房時問道。赫茲斐從褲子口袋裡拿出一個上麵帶有阿朋家族徽章、用海綿填襯的信封,像裁判員舉起紅牌一樣高高亮著它。“我是說這封邀請函。你在上麵說我們應該見麵喝杯咖啡,而你為此租了一間五星級飯店的總統套房?”英格夫怔了一下,接著不禁放聲大笑:“不是的,你誤會了,教授。我不是特彆為了我們的約會而租了這間套房。”“不然呢?”“我住在這裡。”赫茲斐再次環顧四周。“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不是。自從一年半以前,我就再也受不了家裡的那個老頭兒,我必須有個暫時的解決方案。雖然裝潢不怎麼樣,但是我那時還在念企管係,不想給室內設計師太大的壓力,你知道的。”“當然,”赫茲斐淡淡地說,“哪個學生不知道這些問題的?”他望著全景落地窗。從那裡看出去,景觀令人印象深刻。從柏林交響樂團一直到動物園,儘收眼底。“我知道你覺得我很奢侈。但這間套房隻有樓上一個搖滾歌星的套房的一半大而已,而且如果預付兩年房租的話還有折扣。”“那還用說。”英格夫顯然對這種冷嘲熱諷已經習慣了,他繼續列舉:“另外還包括一切:水電、暖氣、清潔、健身房,甚至遊泳池。”“彆忘了沐浴乳。”赫茲斐神色嚴肅地說,“彆人要在羅斯曼藥妝店花大筆的錢買的,這裡則是免費提供。”就在這時候,他聽見廁所的衝水聲,然後,他身旁的門,他一直還沒發現的門打開了。“沒問題了嗎?”艾德在客人用的廁所裡背對著他們,在洗臉盆前俯身潑了一點水在臉上。他抬頭在鏡子裡看到赫茲斐。“保羅!”他猛一轉身,似乎有點太快,因為他摸著肉色的頸圈,露出痛苦的眼神。這個管理員比他的肌肉更幸運。西德的醫生奇跡般地在三小時的手術裡拔出解剖刀、修補血管並且縫合傷口。他再撐幾個星期,就不會留下任何後遺症。“難得在你身旁沒看到一具屍體啊。還是你帶了工作來做?”艾德的笑聲比英格夫還爽朗。“來吧。你得看看這個。”赫茲斐以為艾德要給他看套房的亮點,但是艾德把他推到電視前麵。廣告結束了,屏幕上方出現一個和《畫報》圖案一樣細致的娛樂頻道的台標。“德國超級明星賽。”艾德解釋說,仿佛赫茲斐不識字似的。他拿著和他的手一樣粗大的遙控者,調節音量。“這是什麼鬼東西啊?”英格夫在背後跟赫茲斐解釋說:“這個鬼東西差點毀了你朋友的名譽。”“我的什麼?”艾德問,眼睛仍注視著電視機。這個低能至極、皺著眉頭、戴著水手帽的老男人非常專注。“這頭豬搶了我的位置。”他揮著遙控器抱怨說,仿佛手裡拿的是一束花,“其實上節目的應該是我。他們打的幸運電話號碼是我的。可是我被困在赫格蘭島,這些白癡居然就另外找了這個沒用的垃圾。”“為什麼?”赫茲斐不耐煩看了一眼問道,“因為他在攝像機前拿下整副假牙嗎?”“很低俗是吧?他這麼做隻是在搞笑。”艾德解釋著,“是古法文,你了解的:沒有牙齒吹氣。”“很好笑。”“我就說嘛。他的笑話一點都沒有我的好笑。該死。”“我很確定明年你的機會很大。”英格夫邊說邊輕輕拍了下艾德的肩膀。英格夫的語氣和手勢讓赫茲斐聯想到,有個心理醫生跟他的病人說,如果他吃藥的話,一切都會好轉。“我們可以晚一點再看這個節目。人都到齊了,我建議現在就開始吧。”那不能說是建議,而是個決定,因為英格夫不等客人的同意就穿過套房,打開四扇門的其中一扇:“到我的工作室來吧。”他站在門口,然後踏進房間。在房間裡,赫茲斐又看到一張熟悉的臉。“琳達。”“保羅。”英格夫稱作“工作室”的地方,其實掛著一個“會議室”的牌子。琳達坐在長桌前,放下手邊畫畫的工作。她顯然以作畫在打發等待的時間。畫稿上有個垂死的男人倒在血泊中。雖然漫畫裡表現的是讓人不安的暴力,赫茲斐還是不由得佩服琳達的才華。“很高興再看到你。”琳達起身擁抱赫茲斐,好像在擁抱從戰場回來的軍人一樣。她仍舊穿著仿皮外套,領子使他的耳朵發癢。她身上有藥草和花的香味,讓人很舒服,不過赫茲斐很確定她沒有噴香水。“比起上次的耳光,感覺好多了。”他低聲說,她放開了他。接著他向坐在琳達對麵的男人點頭示意。除了英格夫以外,他是唯一和這個房間相稱的人:手工西裝,打個大結的領帶,修過的指甲,以及如同修正液一樣的白皙牙齒。這個看起來像公司顧問的家夥,一直在打量著身材有如健身教練般的赫茲斐的打扮。赫茲斐穿著運動服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一手壓著上腹部的彈性繃帶。英格夫·阿朋沒有介紹這個陌生人,就開始他的報告,他讓房間變暗,打開投影機,在房間前麵的白色屏幕上投射一個畫麵。“我需要你們的幫忙,所以請你們到我家裡。”“赫茲斐上一次打電話給我的時候,聽起來也是這樣,我們大家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琳達沙啞地說。隻有艾德一個人笑了出來。“不用擔心。我要你們幫忙的事沒什麼風險,但是對你們卻很有利。”英格夫播放第一張投影片,隻有簡單的幾個字:G.P.SAVE。“這是要乾嗎?”“親愛的教授,這其實就是我在你那裡實習的原因。你應該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寵物拯救一號’這玩意兒吧。”“關於你的貓,是的。你研發了一個衛星定位芯片,人們可用它找回走失的寵物。”英格夫微笑說:“是的。那麼G.P.SAVE……”他用一支鐳射筆指著牆上的圖案,“就是以‘寵物拯救一號’的點子為基礎。但是升級版的。”“你要找失蹤的人嗎?”艾德問。“不是。”英格夫笑說,“我要預防他們被綁架。”他的眼神很嚴肅,轉身看著赫茲斐。“教授,我有一次在期刊裡看到你的文章。你說人體有六百五十個地方是可以透過顯微手術植入東西,而且不會留下疤痕。”在《國家地理雜誌》裡。赫茲斐默默點頭。“你們想想看,如果我們能及時為這些有被綁架危險的人們植入衛星定位信號發送器,那麼很多家庭和罹難者家屬的悲痛都可避免。”牆上出現一個新的圖表,一個長柱圖。“單單在南美洲,每六十秒就有一個人被綁架。在德國當然少多了,但是民眾的恐慌卻持續上升。全世界都是。”他仔細打量每個細節,而且他的眼神顯然想要說些什麼。“不是自從沙德勒事件才開始的。”“我的分析師認為,可望有兩千多萬個顧客對此感興趣。保守估計每年會有四十億美元的營業額,利潤可以達到四億三千萬,就算在不景氣的情況下。”他補充說:“這個市場很龐大,會有很多買家:必須為派駐在第三世界的高級主管買綁架險的公司;對於為受刑人安裝價格便宜的腳鐐有興趣的國家。但第一線的顧客,是那些想要知道他們小孩在哪裡的父母。如果在出生後就動手術,憂心忡忡的母親就可以在打開電腦看到被保護者的位置,知道她的孩子是否還在遊樂場。”“等一下。是我聽錯了嗎?你真的是說你要在人體植入芯片?”琳達問。“對。一旦有可疑事件,就可以派遣特勤部隊去找被綁架的人。技術條件都已經很成熟了。我們的法律專家看過所有周邊條件。隻要醫生得到手術許可,而且當事人同意,不會有觸犯法律的疑慮。”“那道德問題呢?”琳達生氣了。“我是不會有顧慮的。”赫茲斐支持英格夫說,“我了解你的想法,琳達。個人資料保護、隱私權,都是很棘手的問題,但那隻是理論而已。如果你半年前問我的話,我也會很生氣地拒絕。但現在呢?在我們經曆這一切之後呢?”他聳聳肩,“如果可以透過衛星知道漢娜在哪裡,我也會舉雙手讚成。”“那你也有可能支持G.P.SAVE這個產品了?”英格夫眼睛發亮。“不會。”“可是……”英格夫很納悶,“你不是說……”“我說,對你的想法,我沒有道德上的疑慮,但我不會跟你合作。”赫茲斐作勢要站起來。“等一下,教授。我不是要你扮演醫生的角色。你不必打開任何人的身體。你隻要當顧問。你們全部……”英格夫的眼睛環顧四周,“你們要組一個團隊。琳達,你很能乾,而且有繪畫的天分,你可以負責營銷。你對這玩意兒這麼不滿,就是最好的前提。而你,艾德……”他向他點頭說,“你有組織的天分,你來負責業務吧。”“我?”艾德不可置信地指著自己,“我隻是個管理員,而且,我已經為了我的喜劇生涯辭了工作。”“好,那就是說,現在你們全部都沒有工作的束縛。你也在休假,對吧,教授?”對,可以這麼說。“來吧,我們一起努力吧。光是第一年的保障利潤就可以讓你們每個人開自己的保時捷去撞樹。”赫茲斐不由得笑了出來。直到現在,英格夫還沒為他的卡宴申請保險理賠。“你為什麼不跟我們說實話,阿朋先生?四億的利潤?我們是這麼完美的團隊?狗屁。”琳達哼的一聲,撥去覆在額頭傷痕上的頭發,“你找我們來隻有一個原因,不是因為我們是什麼專家。”她指著赫茲斐說,“或許,除了他以外。”“而是?”“而是因為我們找到被綁架的女孩,阻止了一係列的謀殺。我們是本年度的熱門話題。你要我們當廣告人物。”“那如果是這樣呢?”英格夫微笑。“那麼你是個白癡。”赫茲斐又開口說,“忘了嗎?我隻是獲準交保。半年內,我的蓄意殺人訴訟就要開始。”“這就是為什麼托本·安索格博士出現在這裡啊。”英格夫笑說。坐在艾德旁邊的這個人,摸一摸自己的領帶,清一清喉嚨,向大家點頭示意。“安索格博士是我們聯邦最好的刑事辯護律師。他一定能幫你渡過難關的,教授。”那位律師自滿地點點頭。“真的是這樣嗎?”赫茲斐轉向他說,“你認為你能讓我不用坐牢嗎?”“現在不是很容易。”安索格用驚人的高亢聲音說著,“但是如果有辦法,我們就會找得到。”我們?這個吹牛皮的家夥居然已經自稱我們?“而且畢竟你不是殺了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而是沙德勒。”“哦,那麼最好如此。”赫茲斐說,“我隻有一個問題。”“那是……?”律師右眼皮跳動,滿懷期待。“在你擔任刑事辯護律師的這幾年,你是否曾經接受過確定有罪的人的委托?”安索格遲疑了,琳達搶著說:“他替我哥哥辯護。我哥哥要我擺脫一個騷擾我的人。克萊門斯是出於善意,但他的方式就完全不一樣了。他肯定是有罪的,他的朋友桑多爾也是。桑多爾利用一個年紀更小的女孩來解決丹尼。”赫茲斐點頭。他在報紙上看過這則新聞,關於十三歲的費歐娜以及她的刑責問題。“但你哥哥還是得到製度的保護,”安索格補充說,“我們憲法有個崇高的原則,就是儘可能給每個人最好的辯護。”“好,那麼有罪的人當中也包括強奸犯或殺害兒童的人嗎?”“我必須先看我的檔案。”“拜托,安索格博士。德國最好的刑事辯護律師記憶力一定很好。隻有一起強奸案件或虐童案件嗎?”“我想是的。但在這些案件裡,我們肯定沒有申請無罪釋放,而隻是……”“……揭發真相,然後相信可以繼續伸張正義。我知道。”赫茲斐的語氣裡沒有任何厭惡或憎恨。而且他也沒批判安索格。以前他也曾經這麼做,在她女兒被綁架以前。他遵守遊戲規則,也信任這個製度。他相信會有一個裁判正確評斷事實。而他這麼做的結果呢?沙德勒很荒謬地在不久之後得到假釋。然後又有一個家庭慘遭不幸,接著事情就一發不可收拾。許多人因此死亡。“不,謝謝,我必須謝絕你的提議。”赫茲斐站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會議室。“喂,等一下。”英格夫追了上去,站在門口。“如果你不讓他為你辯護,你就錯了。”赫茲斐打開更衣室,拿出他的大衣。“算了吧,英格夫。你是個好人。或許有點瘋了。但我喜歡你,真的。”“瘋了?我們兩個是誰瘋了?你丟了工作,他們會除去你的頭銜。到時候你聲名掃地,然後還要被關上幾年。我在跟你說如何避免這一切。你可以賺進好幾百萬,而且不用坐牢。”“這一切對我而言都不重要。”“錢和自由?那請問一下有什麼比你的未來還重要?”“現在。”赫茲斐悲傷地微笑著,“我先是失去我的老婆,接著又失去我的女兒。我必須利用僅有的時間彌補和漢娜的關係。我不想把時間花在在投影報告和談判技巧上。”赫茲斐打開大門走出去,他在飯店走廊上再次轉身。“彆氣餒,英格夫。不要這樣看我。我知道你對我很好。但你不必為了我把你拉出湖水而想要報答我。你也幫了我很多忙。我們互不相欠。”他和英格夫握手。“彆擔心。我沒有逃稅漏稅,隻是殺了一個人。那沒什麼大不了的吧?”回去的路對赫茲斐而言不再那麼漫長。地毯沒那麼厚,空氣也不像剛才那麼香,他也不再那麼痛了。但是他知道,這一切隻是想象。幾小時後,他的手表鬨鐘就會提醒他吃藥。而且隻要他打電話給漢娜時再度被轉入語音信箱,這個假象就會消失無蹤。然而,此時此刻,長久以來,他第一次感覺到渺茫的希望正在萌芽,事情有改變的可能。從四樓下來,搭電梯到一樓大廳的時候,這個感覺真的維持了好一陣子。但是當保羅·赫茲斐走出飯店,踏入雨中,化為一個無名氏的時候,這種感覺又消失了。“他強奸了一個四歲兒童,而且和受害者住在同一棟房子裡。安德烈在德勒斯登被判二十二個月的有期徒刑。但是法官卻準予緩刑,因為安德烈的律師和檢察官以及法庭達成認罪協商:安德烈承認罪行,因此不用服刑。”“企業家斯提範隱匿數百萬歐元收入。財政局揭發並且搜查他的公寓時,其稅務律師聲稱,納稅申報的完整報告已經準備好。但是法官認為這不是一個有效的自首。因為逃稅和欺騙國家機構,慕尼黑地方法院判處斯提範七年有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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