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四年前·柏林(1 / 1)

塔城街的法醫中心。那一天,陽光從落地窗微笑探頭進來。一切一如往常,沒有任何征兆。但是其實事情早就一發不可收拾,而史芬·馬提諾克博士的世界也已經完全崩塌。將近八點鐘,早上的會議剛剛結束。那天赫茲斐本不應該出現在愛德醫院外麵。他計劃和妻子一起短途旅行,到巴塞隆納度過一個重修舊好的周末。破例一次,沒有漢娜。行李已經打包好,還有兩小時赫茲斐的班機就要起飛。他在手術服底下穿著及膝短褲和T恤。要不是和他亦師亦友的比爾教授請他支援,他早就坐上出租車趕赴機場了。佩卓隻好一個人先去。(這也是所有噩運的開始。)赫茲斐站在擺放無頭男屍的解剖台前。“我們實在束手無策,保羅。”老教授揉著眼睛說。比爾的眼袋大得像茶包一樣。他拖著半扣的休閒鞋繞著解剖台跺方步。他們已經兩年沒有見麵了。看著他的老教授和指導老師,赫茲斐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六十四歲的比爾,看上去隻比眼前桌上的屍體多一點生氣。“死者是在他車裡被發現的?”“對。他係著安全帶坐在駕駛座上,雙手擺在方向盤上。車子是在行道樹下發現的。沒有壓痕或擦傷。”“所以排除車禍的可能。”“但是……”比爾指著第二張解剖台,上麵擺著一個被割斷的男人頭顱。但是一定有什麼東西割斷司機的頭部。赫茲斐在心裡把這個資深的屍檢專家的話接下去。“我們在後座發現頭顱。”比爾說,“由車內的血跡來看,死者無疑是坐在駕駛座上被割下頭顱的。在駕駛座背麵及後麵的腳墊有血液噴濺的痕跡。後座坐墊上有血滴,與發現頭顱的情況吻合。”赫茲斐挨近解剖台。不同於聯邦刑事警察局裡的高級不鏽鋼長桌,這張解剖台是用灰白色的大理石做成的。這是從魯道夫·費爾蕭那個年代就啟用的工作區。好像在斷頭台上,赫茲斐在檢視看傷口時心想。頭顱是從咽喉下方處被乾淨利落地割斷的。“犯罪現場的證據呢?”“沒有其他人的DNA,沒有不尋常的纖維,沒有手印或腳印。這個五十四歲的父親在被割斷頭顱時是一個人在車上。”赫茲斐再次仔細檢查屍體,屍體的內臟都已經被挖了出來。“他是不是坐在敞篷車裡?車頂是打開的?”正在看警方報告的比爾抬起頭看他:“你怎麼知道?”赫茲斐隻是點頭但沒有回答。案情慢慢揭曉。“那封告彆信又是怎麼回事?”比爾在緊張時,眼袋總會不自覺地抽動,“你想到自殺嗎?”赫茲斐再次點頭:“如果我是你們,我會在犯罪現場附近找找看有沒有一棵樹或其他固定點。你們看看現場或附近有沒有堅固的繩索,例如鋼絲。”這起詭異的命案讓他想起在美國發現的一具屍體。一個厭世者把鋼絲固定在橡樹上,另一端則套在脖子上。然後他騎上摩托車,加速,用那個圈套自殺。摩托車在車手死後熄火,倒在田梗間,沒有任何刮痕。死者的頭則是在後麵幾米處被發現。他正要跟比爾解釋他的想法時,解剖室的門被打開了,一個同事衝進來,赫茲斐在幾個星期前的報紙上見過他的臉。“史芬,怎麼了?”他正要說什麼時,冷不防地就挨了一拳。史芬·馬提諾克軟弱無力的拳頭剛好打在他的手臂上。其實對方是對準赫茲斐的下巴,但是他及時轉身閃開。他跑到解剖台的另一側。比爾起初不知所措地跟在赫茲斐後頭,但是當那個男人拿起解剖刀時,他隻能往後退了幾步。“三年半!”馬提諾克大吼。口水像泡沫一樣從他口中噴出來。他穿著破破爛爛的西裝,打得很蹩腳的領帶像圍巾一樣吊掛在脖子上。“抱歉。”“抱歉?你下一句要說什麼?你知道我的感受嗎?”赫茲斐悲傷地搖頭:“不。如果我那麼說,我就是在說謊。某種程度上,我無法理解你的痛苦。”憤怒、昏厥、複仇。在得知判決的那一刻,馬提諾克就想起一年前接到電話時的感覺。在電話裡他被告知誰躺在解剖台上:莉莉·馬提諾克,十四歲,疑似被奸殺。當他看見赤裸裸的女兒被強奸的屍體,失去靈魂的眼睛朝著天花板,他恨不得把解剖刀刺向那個施虐的野獸,而不是莉莉的屍體。沙德勒,一個因為多次暴露及性騷擾而前科累累的教育工作者。他被逮捕時,警方找到一個視頻,記錄他如何綁架一個十四歲的女孩並且強奸她。沙德勒在犯案後所寫的日記裡說他原本想殺了史芬的女兒,但是他沒有。莉莉掙脫繩索。他的日記也記錄了淩辱莉莉的每個細節,她所受的所有痛苦。他在施暴前甚至舔過她整個身體。馬提諾克的女兒知道她最後的下場是什麼。她沒有逃跑的機會,她隻知道唯一能擺脫眼前的痛苦的辦法:她絕望地用掛在橫梁上的繩索自殺。“你毀了我的一生,我求你不要寫在報告裡。”馬提諾克朝赫茲斐大叫,拿著解剖刀的手不停地發抖。他曾經請求赫茲斐在屍檢報告上作假。因為他是被害人的父親,不得已必須回避屍檢。赫茲斐至今一直後悔他沒有基於同樣的道德理由也申請回避調查。該來的終究要來。屍檢結果顯示莉莉是自殺身亡的。馬提諾克請求赫茲斐隱匿這個結果。如果是沙德勒殺的,他就會以謀殺罪被起訴。“我求你把責任都推給那個畜生吧。是他把她綁起來的。如果大家知道她是自殺的,他最多隻會被判過失殺人罪。”“我的報告不能造假。”赫茲斐說,即使那是事實,他仍覺得自己的話聽起來很卑鄙。他眼前站著一個失去所有的父親,而他居然在跟他討論道德和規範。“我了解。我第一時間也是義憤填膺。如果有機會,我會幫你把那個混蛋殺了。”“那麼你為什麼要落井下石?”馬提諾克痛心呐喊,“我隻想要你更改報告內容而已啊。”“總有一天會被揭發的。那樣的話,沙德勒的律師就會找到辯護的有利借口。”赫茲斐沉聲說,“我不是個墨守成規的人。但是如果我沒有遵守規則,會被揭發作偽證,沙德勒可能因此被判無罪釋放。你知道整個刑事訴訟程序的。”“三年半。”馬提諾克眼淚流光了,紅著眼眶直視著他,下唇不停顫抖,“那個老巫婆判他三年半,他強奸我的莉莉,害她自殺。我的心肝寶貝。”赫茲斐默默點頭。他一直擔憂這點。在德國,逃稅漏稅是一定要坐牢的。但強奸一個少女,卻很有機會被判無罪或緩刑。馬提諾克哽咽著說:“你不是把日記呈作證據吧。”“抱歉。”“女法官在量刑時甚至為辯護人著想,要給罪犯重生的機會。”馬提諾克搖搖晃晃。他雙手撐在解剖台的大理石板上。“重生?”他大吼,“那個人渣可以活下來,而莉莉卻必須犧牲?”他喊得太大聲了,赫茲斐很難聽得懂他在說什麼。但是突然間他安靜下來。如此突然,赫茲斐以為聽到了他聲音的回聲。馬提諾克的眼神一直呆滯,但是他突然明白了。他憤怒地瞪著赫茲斐:“都是你的錯。”他手中的刀不再抖動。馬提諾克往前踏一步。“史芬……”“你說你不知道我的感覺。”“你聽我說,史芬。”馬提諾克逼近赫茲斐。突然間,他手中的刀子掉在地上。“不,現在是你要聽我說,你這個混蛋!”馬提諾克驀地抓著被割下的頭的頭發,把頭顱舉了起來,把赫茲斐嚇得臉色發白。“你應該聽從第一時間的衝動的。去他的規則!去他的製度!你為了遵守規則,而成為殺死莉莉的第二個凶手。保羅。你會受到懲罰的。現在你也許不了解失去最重要的人是什麼感受。我要每天祈禱,讓你有一天也嘗嘗這種滋味!”說完,他把頭顱朝著赫茲斐扔過去。赫茲斐驚得呆住了,完全沒有閃避。頭顱重重地打在他的胸膛上,擠壓他的兩根肋骨,發出像保齡球彈起的聲音,掉在地板上,滾了幾圈才停下來。馬提諾克衝出解剖室,沒有人攔他。也沒有人呈報這個事件。沒有理由。史芬·馬提諾克請了特休假以後,再也沒有回到聯邦刑事警察局。後來赫茲斐多次打電話試著跟他聯係,甚至去了三次他位於裡希特斐的公寓,然而那裡總是大門深鎖。後來他從鄰居那裡得知,馬提諾克已經搬回他父母在梅克倫堡西波美拉尼亞邦的房子。馬提諾克在土地登記處登記了地址,然而赫茲斐在沙倫廷也找不到他。在沙爾湖旁的舊莊園,冷冷清清的空無一人。赫茲斐和鄰居、郵差和小城外的超市員工都談過,沒有人看見馬提諾克。自從他老婆因癌症而早逝,他一直離群索居。現在他唯一的女兒也被謀殺,他似乎完全與世隔絕了。在探訪這位前同事時,赫茲斐也見了他的律師。律師對於他的人間蒸發並不感到驚訝。“就算他永遠從這個世界消失,我也完全可以理解。”律師將訴訟卷宗的副本塞到赫茲斐手裡。赫茲斐在卷宗時,一個人的名字不斷出現,那就是史芬·馬提諾克所說的老巫婆:主審的女法官。她的姓是“艾爾蘭”。那是她退休前的最後一次審判,也是她恢複本姓前的最後一次審判。媒體對她的烏龍判決大加撻伐,讓她不堪其擾。現在她改名為多芬。費德莉·多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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