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赫格蘭島(1 / 1)

到此為止,不要再繼續了。琳達以拇指和食指捏著拉鏈的拉環,使勁深呼吸,卻仍然無法克服心理障礙,打開裝有屍體的袋子。艾德奮力將屍體抬上解剖台,根據赫茲斐的指示準備所有工具和輔助器材。大部分都是在停屍間裡放工具的抽屜裡找到的。還缺長罩衫,因此他必須出去把沉重的橡膠圍裙拿回來。此時,琳達覺得自己好像在屠宰場裡看著肉塊一樣。艾德沒有找到防護的衣服,也沒有說明手冊裡提到的披風或手套。他儘可能保持距離,倚著通往走廊的拉門旁邊的檔案桌站著。“我們現在可以開始屍表檢驗了嗎?”赫茲斐的聲音在房間裡回蕩。顯然,他給沒電的手機找到了電源。艾德放大無線電話的音量,將話機連同腰包固定在解剖台上方手術燈的掛鉤上。這樣一來,話筒就如同拳擊裁判的麥克風,在琳達的鼻子前搖搖晃晃。好吧,就把它當成是一種新的經曆。她試著說服自己。就當成是搜集漫畫裡的暴力情節。沒有其他目的。她猛然驚覺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屍體。外麵的風浪還有一段安全的距離。此外,她昨天也因發現屍體而驚魂未定。而這裡完全不一樣。沒有讓人流連忘懷的大自然,在地下室厚重牆壁的阻隔下,在瓷磚砌成的房間裡,一切都攤在閃爍的日光燈下。如果她現在打開屍袋端詳屍體,那會更直接,更有臨場感。而且更惡心。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人死去,人們卻很鮮有機會接觸屍體,琳達心想著,但是她隨即明白,她的思緒隻是在拖延解剖——這件無法避免的事。眼前隻有兩條路:不是拒絕,就是選擇相信電話另一端那個絕望的父親,他女兒的命隻有一條,而且取決於她是否伸出援手。或許漢娜不是唯一身陷危險的人?她思考著並試著回想她床上的那條濕浴巾和丹尼的味道。艾瑞克、柏林的女屍和丹尼:他們彼此間一定有關係。但是什麼關係,她現在還無法解釋。“但我隻想從外麵看這個人渣!”琳達拉開屍袋外圍的拉鏈,就像拉開行李箱一樣。當屍袋攤開時,她猛力一掀,將上半部分屍袋九九藏書拉開,並且閉上眼睛。這是個錯誤的舉動,因為閉上眼會使得其他感官對外在的刺激更加敏銳。“噢,天啊!”艾德咳嗽了。她睜開眼。屍體的長相並不可怕,至少不像氣味那麼難以忍受。第一眼看到屍體,琳達感覺像是一尊雕塑得很漂亮、但不怎麼真實的蠟像。沒有靈魂,而且太不真實了,讓人感到害怕。沒有鞋子。琳達避免直視屍體的臉部,於是先把目光轉向男人的腳。腳指甲剪得亂七八糟,而且還卡在拇指的肉裡麵。死者穿著一件拙劣的燈芯絨褲,兩隻褲管都卷到膝蓋。好像火柴一樣,當琳達第一眼看到瘦弱而長滿汗毛的小腿時,心裡不由得這麼想。她懷疑這雙像雞腳一樣細瘦的腿,在死者生前是否能承受壯碩的上半身。肚皮脹得幾乎比臉還要高。死者的肚子腫脹,腐爛必定是原因之一,但是她不確定是否是唯一原因。在印有艾瑞克字樣的T恤外麵,沒穿任何套衫、夾克或是其他冬天的衣服。最後,琳達勉強打量死者的頭部。死者的眼睛緊閉著,端詳死者頭部沒有那麼可怕。但是死者嘴巴稍微張開,臉部表情有些驚訝,還露出兩顆被尼古丁染黃的門牙。“請描述所有你看到的。”赫茲斐說。琳達慶幸他沒要她描述屍體的味道,因為味道更難形容。這是她聞過最難聞的氣味了,但是聞久了又不像炎夏裡阻塞的公廁那麼濃濁、那麼令人窒息。然而它無所不在,而且是甜的?這味道是由兩種成分組成的,就像便宜的香水混合著很多人使用過的加油站廁所的味道。琳達試著用嘴呼吸,卻無法壓抑反胃的感覺。她開始無力地描述第一個印象。“你認識死者嗎?”她描述完後赫茲斐問。“不。我這輩子沒見過他。”很多人會說狗主人跟他們的狗長得很像,如果這個無稽之談有依據的話,那麼在解剖台上的這個男人長得就像聖伯納犬:國字臉、蒜頭鼻,毛發濃密,鼻孔被沾滿分泌物的沙子給堵住了。琳達無從猜測男子是個愛孩子的爸爸還是脾氣暴躁的單身漢,他聽古典樂還是搖滾樂,他選哪個黨……屍體的雙手粗糙長繭,大拇指的指甲和郵票一樣大,由此可知他生前從事的是體力勞動的工作。淺色的鬢發剃得很乾淨,頸部上的毛發也才剛剪短,這發型像是他自己理的。但這又能說明什麼?他一定不怎麼運動,而且暴飲暴食。不然,他的雙下巴不會像他的上半身一樣顯著。赫茲斐再次說:“我需要一個完整的畫麵,也就是說,你必須把他完全從袋子裡拉出來。”“怎麼可能?這個家夥至少一百二十公斤重。”“艾德還在附近嗎?”“我還在……”管理員在門邊回答。“但是不會待很久。”“彆說廢話,一起幫忙吧。還是你要像老頭兒一樣站在那裡?”“你知道我見不得血的。”艾德爾靠近解剖台。赫茲斐的激將法似乎奏效。“你隻要把屍體翻個身,琳達就可以把屍袋下麵的部分給抽掉。”“老頭兒,現在是你欠我一個人情了。”艾德抓起一雙和琳達同樣款式的橡膠手套,看起來和洗碗手套沒什麼不同。“天啊,好惡心。”他俯身在解剖台上方時脫口而出,接著很惡心地轉過頭去。“怎麼了?”赫茲斐問。“我想你的朋友要吐了。”琳達回答說。這時管理員回過頭來麵對解剖台。“他媽的,我不會吐。”他喘著氣指著屍體說,“但這真的比垃圾堆還臭。”屍體在外麵一定臭不可聞,隻是海岸邊的大風把臭氣吹散了。過了一會兒,艾德重新打起精神。接下來的時間,是琳達來到地下室後最可怕的一刻。剛才在海邊的時候,她都不用碰屍體。現在她再也躲不掉了。二手臂摸起來又濕又冷,也比看上去更加沉重。雖然她戴著厚手套幾乎沒什麼感覺,她的腦海裡仍然浮現出無數畫麵。在短暫的出神時刻,琳達仿佛回到童年幫母親準備聖誕節烤肉的時光。那時候她會用食指按壓半解凍的火雞腿皮,那種感覺和觸碰屍體居然沒什麼差彆。“你們可以將擱在擔架上的右手臂往左拉到解剖台上來。”赫茲斐建議說,這個辦法果真行得通。艾德緊閉著眼睛,在解剖台的另一端扶著肩膀,將屍體往上側翻。這樣也好,因為他可以避開腐爛的、被雨淋濕的皮膚表層在抬起屍體時發出聲響並且脫落,然後像一張皺巴巴的三明治包裝紙一樣,黏在他的手套上。琳達感到惡心,但還可以抑製反胃的感覺,她正忙著將側放在解剖台邊緣的艾瑞克的粗壯屍體扶好。艾德睜開眼睛,和她一起快速把屍體下方的塑料袋抽出來。琳達隨手將袋子丟在解剖台另一邊的磨石地板上。“現在呢?”艾德將死者擺回原狀,嫌棄地看著他的手套。“現在你們要把他的襯衫和褲子脫下。”赫茲斐指示說。“什麼?不要,絕對不要!”琳達抗議說。艾德搖頭拒絕,往後退了一步。“我說過了,琳達。屍體一定要全裸。”“我們也已經談過了,教授。你一定是瘋了。”她搖頭說,“我說過,我隻負責檢查他的外觀。”赫茲斐歎口氣:“我要你檢查穿著衣服的屍體的外觀嗎?如果他有傷口,這樣你根本看不到。除非死者全裸,我們所做的一切才有意義。”教授在說話時,琳達聽到話筒裡有女人的聲音,有點像衛星導航的聲音,但她不確定。她感覺她的嘴巴裡都是口水,恨不得吞下去,卻又害怕口水裡有屍體的味道,一種深植在腦海裡的味道。幸好我的手機在地下室沒法使用,她在用剪刀剪開T恤下緣時心裡這麼想。要是克萊門斯打電話給我,真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現在更慘了,哥哥。你還記得我原本應該留在海邊的那具屍體嗎?沒辦法,造化就是這樣弄人,我現在正和伊斯坦堡先生在停屍間裡,執行遠程指揮的解剖。等我們剖開胸膛,我就會回電話給你……”琳達從“Erik”字樣的R和I中間將T恤剪開,像氣球一樣的灰綠色肚子就像香腸從腸衣裡冒出來。相較於他的雙腿,上半身的毛發顯得相當稀疏。肚臍眼下方是一片如同傷疤一般的菊皮組織,有手掌那麼寬。胡說!誰說男人沒有蜂窩性組織炎,她一邊想著,一邊回頭望著艾德。他現在的臉色和那具屍體一樣難看。“沒有,沒有穿洞或刺青,”琳達回答赫茲斐關於明顯特征的問題,“隻有左邊乳頭下方有一道小傷疤,看起來就像胳膊上的淺窩一樣,是先前噴射注射器造成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嗎?”她又聽到女人的聲音,這一次她不再懷疑聲音的來源。那個聲音建議赫茲斐從下一個交流道下。“下體看起來如何?”“你在開玩笑嗎?”“琳達,你認為我在開玩笑嗎?如果不是必要的話,我不會這麼問。”“我寧願膝蓋挨一根釘子,也不要看他的下體。”艾德在她背後說。他的響應或許是一種情緒上的支持,結果適得其反。琳達知道這很幼稚,但她克服障礙的力量,大部分來自她不想跟這個管理員一樣懦弱的那股決心。她鬆開屍體腰間的皮帶,然後解開褲子的紐扣,看見一條白色四角內褲的邊緣。就像一場意外。這裡的一切全都像一場人們無意間目擊的重大意外。人們不想看,卻還是看到了。“男人顯然在死前尿褲子了。”琳達壓低聲音說。她盯著褲襠上暗黃色的汙漬看。尿褲子,我的天。為什麼不用正確的說法,說他失禁了。赫茲斐乾咳說:“這很正常。你現在最好用剪刀把褲管剪開,這樣會比較容易脫掉。”好主意。這樣她就不用碰到艾瑞克。剪刀遊刃有餘地滑過布料。他大腿的皮膚有兩三個地方受到輕傷,然而琳達像一個害怕向老師坦承錯誤的學生一樣,隱瞞了這些信息。她總算脫下他的四角內褲。她用雙手抓著布塊,把褲子從屍體下抽掉,讓屍體完全赤裸地平躺在解剖台上。“你注意到什麼嗎?”你這個瘋子到底在找什麼?尿道上的穿孔,陰囊裡的指環,還是龜頭上的刺青?那麼我必須讓你失望了。“沒有。”她壓抑著不悅回答說。某種原因讓她在看到他那受過割禮、埋在濃密陰毛下的性器官時覺得受到了侮辱。“他的腿是張開的嗎?”“對,張開一點點。為什麼要問這個?”“因為你等一下必須看肛門,為了要……”“等一下?不要,不要,不要!”琳達歇斯底裡地大笑,然後搖著頭從解剖台往後退,“我絕對不要!”“冷靜一下,好嗎?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不容易。現在你隻要幫我看一眼就可以了,好嗎?跟我說你在雙腿之間看見了什麼不尋常的東西?”“沒有。”“沒有,什麼?”“沒有,肛門上沒有插著箭,也沒有斧頭。”琳達把她的緊張一股腦兒地大吼出來。頓時一片沉默,就連電話另一頭的交通噪音似乎也消失了。然後赫茲斐再次出聲說:“好的,這樣第一步應該就完成了。”“第一步?”琳達向艾德求救,但艾德卻隻是聳聳肩。“請你用鑷子將眼皮向外翻。”赫茲斐要求說。“什麼?”“就從眼睛下方,拿鑷子將眼皮像意大利麵一樣向外卷。”“我懂你說的。我隻是想問為什麼要這樣做,‘弗蘭肯斯坦博士’?”琳達以手背擦拭額頭上的汗水。當她隔著手套觸碰額頭時,被強酸灼傷的傷口隱隱有灼熱感。“眼皮上的一點點血跡可能是死者因鬥毆致死的線索。除了這個辦法,你無法進行鑒定。拜托你看一下,琳達。”好吧,算你有道理。琳達很高興終於不必再檢查下半身了,她拿起鑷子。艾德唉聲歎氣,好像琳達在他身上動手術似的。琳達小心翼翼,避免傷到死者的眼睛。不會痛。死者是不會感到疼痛的,琳達對自己說。然而當鑷子從手中滑落而直接刺進眼球時,她還是如同被電擊般嚇了一跳。“有的,眼皮下有暗紅色的小斑點,有點像鴿子蛋上麵的汙點。”赫茲斐咕噥一聲,問她脖子上是否有明顯可見的傷口。“沒有。沒看見什麼。”“那麼他的頭皮呢?看見什麼了嗎?”赫茲斐問。“頭發上有一些沙子,但沒有血漬之類的,如果你是問這個的話。”“好的,那麼我們姑且跳過除毛這個慣例步驟,直接檢查顱腔部位。你那裡有沒有可以墊在屍體背部的木頭或金屬三角片?”她轉向艾德,艾德也隻是聳聳肩。真是個好幫手啊。“應該沒有。”“沒關係。應該也不會有。請你讓死者的頭部儘可能地往後仰,然後打開他的嘴巴。”“還要多少次呀?我可不想剖開這個家夥。”赫茲斐不耐煩地咂咂舌頭:“你不必這麼做。首先,你隻需要用手指撬開上顎。”“我一定是瘋了。”從開始解剖以後,琳達已經不是第一次喃喃自語。她的手指在死者嘴上晃動,伸直的手指距離發紫的嘴唇隻有幾厘米。“這一切實在太詭異了。”“不,琳達。我們現在所做的都是屍表檢驗的一般步驟。一步一步來,就像我們在局裡做的那樣。這樣我才能確定我們沒有忽略掉什麼。”“如果跟你說這個家夥戴著整副假牙,對你會有幫助嗎?”琳達越來越佩服自己了。她想象自己在上急救課,對著假人練習心肺複蘇術,這樣或許有點幫助。就算她以手指撬開上顎時,也能夠忍住惡心的感覺。琳達拿出屍體嘴裡的假牙,將它放在器具桌上。當假牙從牙齦上掉下來時,濃稠的痰絲卡在假牙上,發出一種類似親嘴的拉長而猥褻的聲響。她以為最可怕的狀況已經過去了,直到她做出再次仔細察看口腔的錯誤決定。“那裡好像少了什麼東西。”她歎口氣,顫抖起來。她感覺到艾德從後麵靠近,和她一樣吃驚地倒抽一口冷氣。“我失陪了。”他說著說著就離開了。“等等,”赫茲斐的聲音慌張起來,“屍體是少了下顎關節嗎?”琳達搖搖頭,將鑷子再次伸進口腔裡。她的手抖得跟聲音一樣厲害。“有人把這個可憐家夥的舌頭給剪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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