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鋒一襲長衫,頭發強硬地挺拔,他很精神,臉上帶著久彆重逢的笑容。榮華穿一件繡著梅花的湖色旗袍,窄身修腰,明豔動人。他們活像一幅水墨人物畫,夜靄的掩護下,朦朦朧朧,如夢如煙般呈現阿初麵前。阿初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動了一下,挪動始於內心的感觸,他的心震動。叢鋒沒有過激的動作,他用手指了指阿初,再指榮華,那意思,是他嗎?你的同誌?榮華搖頭,那麼……他的手指向自己,我的朋友?他的眼神詢問阿初。阿初的眼光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痛和悲涼,叢鋒的世界裡,自己應該是善良的、正直的,有朝氣的、自信的,活陽光底的。而現的自己活陰謀裡,暴虐、殺人、狂野,他相信,這是自己的精神遭受摧殘後的一種變異。自己再也不是一個健康的人、正常的人,自己就像一個瘋子。慚愧和怨憤一點一滴滲透到阿初的心靈,巨大的精神落差使他無法麵對叢鋒那久違的、親切的、熱情的、溫暖的、包容的目光。阿初心中的酸痛漸漸化做充溢的淚花。叢鋒從阿初濕潤的眼眶裡找到了答案。“阿初!”他向阿初走過來,舒展雙臂,敞開懷抱。阿初動作有點僵,不過,他很快適應過來,儘可能放輕鬆地綻放出英國式的禮貌微笑。他們緊緊擁抱一起。久久地捶打對方的背,孕育了片刻的溫情於瞬間爆發,阿初的淚終於奪眶而出。“丈夫重知己。”叢鋒深有感觸地說。“萬裡同一鄉。”阿初有些哽咽。“脫胎換骨了?”叢鋒放鬆手臂,審視阿初。“你也是。”阿初說。“想我和惠嗎?”“深心掛念。”兩個人開心一笑,再次握手。“我來介紹一下。”叢鋒拉起榮華的手。“我太太。”阿初笑得很幽默。“我們認識的。”榮華乾脆說穿。“認識?”叢鋒很意外。“我們兩個很小就認識。”阿初補充一句。“哦。”叢鋒理會了。“青梅竹馬?初戀情人?”“哥哥和妹妹。”榮華含蓄地笑。“小姐與家奴。”阿初不避諱。叢鋒明白過來。“姓榮的?榮家的小姐。”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頷首。叢鋒爽朗地笑起來。“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啊。”他伸開雙臂搭兩個人的肩上。“走,到我屋裡去談談。”“這……不太方便吧?”阿初看榮華。“這有什麼不方便。家人團聚啊。”叢鋒的興致很高,渾然忘了所之地。阿初再次用眼神問詢榮華,榮華點頭默許。“麻煩你二小姐,門口有我的司機,您去告訴他,我今夜留這裡了。”阿初客氣地說。“好的。”榮華轉過身去,微風中,聽著兩個久彆的朋友講話。“你現做什麼?”叢鋒問。“實業。”“怎麼,不做醫生了?”叢鋒真的很驚異。“醫家要有割股救人之心。坦率地說,現的我,做不到。既然做不到,何必勉強自己呢?你呢?還是政治?”“政治和實業也不分家。”“聰明人說得每一句話都是聰明話。”“我覺得你變許多。”“哪裡?”“這裡。”叢鋒指著自己的大腦,而後,注視阿初的雙眸。“你的眼睛,象深不可測的大海。”阿初故作驚奇地說:“哇,怎麼開始讀雪萊了?我一直以為你不喜歡他。”“那你認為我應該讀誰的詩歌?”“普希金啊。俄國口味,最適合你。大海啊,你這自由的元素。”榮華聽到此處,覺得阿初的確深不可測,他暗示叢鋒來自蘇聯。什麼意思呢?她抬起頭來,皓月清盈,回轉身去,阿初淺笑回眸,正好與榮華深邃的目光交彙。阿初風中凝視她片刻,然後,隨叢鋒步入濃蔭底的小徑,茫茫塵寰中,阿初身若纖塵,消失榮華的視線中。楊慕次滬中長官公署上班。勤務兵小吳告訴他,中午十二點,有個穿旗袍的女人來找他,說家裡出了點事,約他下午兩點到“英倫茶室”見麵。阿次想了想,心裡有些忐忑不安,究竟是誰呢?他第一個想到了麗麗,因為榮華是決不可能大搖大擺地找上門來。除非,“家”裡真出了大事。下午兩點過十分,楊慕次來到了“英倫茶室”,茶室布置得古典而華麗,典型的英國風格。柔和的壁燈下,他看見了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他有點難以置信。不可捉摸。“坐。”阿初說。阿次異常詫異。詫異歸詫異,坐歸坐。“你遲到了。”阿初拿起一張《英倫時報》來看。“你有遲到的習慣嗎?”“不。”阿次機械地回答。“不用緊張。”“沒有啊。”慕次定了定神,反應過來了。“是您約我出來的?”“你以為呢?”阿初一邊翻閱報紙,一邊說話。“喝點什麼?”“紅茶。”“Bellboy。”阿初放下報紙,吩咐聞聲而來的侍應生。“一小壺咖啡,一杯紅茶,再上一盤甜點,點心不要太膩。”“好的,先生。”侍應生退下。“初先生?是吧?”慕次微笑地問。“楊先生,楊慕初。”慕次的笑容凝固阿初的話尾。“您喜歡開玩笑。”“我不開玩笑,我為人很古板。”阿次從煙盒裡掏出一支煙來,遞給阿初。“吸煙嗎?”“我不吸煙。”阿初說。阿次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正要點煙,他發現阿初盯著他看,有點不自,出於尊重對方,阿次禮貌性地征詢阿初是否介意他吸煙。“可以嗎?”“不可以。”阿初說。“啊?”阿次以為自己聽錯了。“我說,不可以。”阿初嚴肅地說。“以後我的麵前,你不可以吸煙。”“我隻是出於禮貌,征詢一下你的同意。並不等於你可以替我做決定。”“無論你處於何種立場,你征詢了我的意見,你就應該尊重我的決定。”“我跟你素不相識。”“素不相識,就可以言而無信嗎?”“我沒答應你什麼啊?”阿次覺得自己很冤,負氣地把煙擲桌上。侍應生過來擺咖啡、紅茶、點心,然後,禮貌地請二人享用,退下。“您叫我來,有什麼事嗎?大家開門見山吧。”“好啊,我曾經救過你的朋友餘先生。你應該知道是吧?”阿初漫不經心地說。“餘先生?我認識好幾位餘先生呢,您說的是哪一位?”“你不記得,也無所謂,你還有位朋友剛從蘇聯……”“初先生!”慕次立即打斷他的話。“我話還沒有講完呢,你這樣肆意打斷我的話,很沒有家教。”“你!”慕次長籲了一口氣,低聲問:“你到底要什麼?”“餘先生上次忘了付醫藥費。”“明白。明白了。”慕次準備掏錢。“您說,他欠您多少?我付錢。”“一百萬!”“一百萬?”阿次驚叫起來。“怎麼?聽不懂嗎?我想我說的話還算是通俗易懂。”阿初平靜地說。阿次覺得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你知道,我一個月薪水是多少錢?”“這是你的私人隱私,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我覺得你有必要知道,我一個少校副官、一個月的薪水是八十塊。”慕次說。“一百萬,這筆錢的數目不算大,尤其是對上海楊家來說,簡直九牛一毛。”“初先生,您可能對我的了解還不夠。我楊慕次不是一個可以令人隨意挾製,而予取予奪的人。”“予取予奪,也是與生俱來的,是父母賜予的恩惠。”“真是笑話。您是叫我一個七尺漢子,去向父母伸手,索要錢財?”“這一點,我們不謀而合。”慕次忍無可忍,倏地站起來,冷冰冰地說:“中國人有句老話,叫:自取其辱,不知道初先生聽說過沒有?”“中國人還有句老話,叫做:長兄為父,不知道楊先生聽說過沒有?”阿初不急不緩地說。長兄為父,四個字,令楊慕次驚諤之餘坐下來。“危言聳聽。”“不妨看看我們的臉。”“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如果,你覺得是我信口開河,乾嘛還要坐下來?你大可以對我嗤之以鼻,拂袖而去啊?”“你,你以為你是誰啊?”阿次放肆地冷笑。“你以為你叫楊慕初,就可以我的麵前擺哥哥的譜?我哥哥死了,許多年了。你認為你可以從墳墓裡爬出來嗎?”“誰告訴你,你哥哥死了?你父親?還是你母親?”阿初問,表情陰惻惻,令阿次很不舒服。“我實話告訴你,我雖然不是從墳墓裡爬出來的,卻是令尊大人和令堂大人親自從墳墓裡把我挖掘出來的,值得慶幸的是,我埋藏泥底深淵的屍骨,二十年了,居然沒有寒透。我的殘肢縫縫補補還可以用,哦,忘了告訴你,我是學醫的,這方麵很善長。”“我覺得你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我跟你開個玩笑,嚇倒了?”阿初笑起來。“昨天晚上,我呢,遇見一個老友,從國外剛回來,我們聊天聊到天亮。我告訴他,發生我身上的故事,你猜他怎麼樣?他也被嚇倒了。”“你們聊了一夜,哪裡?”“梅花巷。”慕次依舊不動聲色。“聊什麼?”“聊得多了。譬如,北高加索民族的解放運動,血與火的鬥爭,為了‘被侮辱與損害的’人去奪取政權,純粹的俄式革命觀點。還想聽嗎?”阿初問阿次,阿次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初先生。”阿次鄭重其事地坐直了身。“叫我楊先生。”“好吧,楊先生,我知道,您的社會名譽一直都很好。”“你錯了。我的社會名譽一直都不好。榮家的私生子,來曆不明的醫學博士,忘恩寡情的小人,放高利貸的偽君子。等等,等等。”“楊先生您曾經是一位醫生,醫者父母心,您絕對不是一個眼睛裡隻有錢的人……或許,你有什麼特彆的原因?”“你用不著替我曲為辯解。”阿初說。“我就是一個見錢眼開的人。”話又斷了。阿次喝茶繼續想辦法。“我們……”“什麼?”阿初問。“大家……”阿次的態度開始妥協。“啊?”“彼此……”“你想說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不要吞吞吐吐的。”“我覺得你對我的態度過於霸道。我們大家能不能心平氣和的彼此冷靜冷靜,再好好談談。”“你跟我要‘民主’?”第一次有人自己麵前要求“民主”,阿初突然內心悲涼起來,自己真的變了。“你不覺得我你麵前喪失了基本‘民權’嗎?”阿次覺得眼前這個人,應該有商量的餘地。阿初喝了一口咖啡,說:“我們中國,有五千年的文化。從大漢朝到前清,想魚躍龍門的舉子們,參加考試的時候,都要寫一篇‘策論’。大家各說各話,從不交流。上司和下屬也沒有什麼可以平等的對話。我跟你之間的關係,是‘利害’關係、‘利益’關係。我救了你朋友的命,替你保守秘密。你付出金錢來封我的口,天經地義!所以,我們沒必要對話,我們之間如果有對話,那就是‘討價還價’。明明是一件共存獲益的好事,我不想變成市場交易。”“我之所以想跟你繼續談,是因為我從我朋友口中所知道、所了解的初先生,跟我現所見所聞的您,差彆太大,距離太遠。我想你這樣做,一定有你的苦衷。大家都是青年人,有困難、有問題,你可以提出來,我們可以互相幫助。何必要用‘脅迫’的手段呢?”“你從你朋友的口中……知道我?了解我?哪位朋友?榮華吧?”阿初笑起來。“你知道榮華是誰?我是誰嗎?榮華是榮家的二小姐,而我是榮家的家奴。一個家奴小姐麵前永遠都是和順的、謙恭的。”“水無有不下,人無有不善。”阿次給阿初續咖啡。“你相信這句話嗎?”阿初逼視著阿次的眼睛問。“我相信你。”阿次直視著阿初鋒芒淩厲的目光答。阿初“哼”笑了一聲。“我是一個可以‘不計其功’,但是,不能‘不謀其利’的人。我跟你一起浪費了太多的時間。我希望儘快地看到這筆錢!如果一星期後,我沒有拿到錢,我就到上海警備司令部偵緝處去向你的頂頭上司要錢!!”“你敢!”“我敢!”“你不怕有命掙沒命花。”“這句話說得好極了。有點意思了。你知道嗎?從頭到尾,也就隻有這句話提醒我,我和你是介於一種相互利用的關係。我差一點就被你偽裝起來的君子情懷所迷惑,過去,這是對付我的殺手鐧。現,不同了。”阿初站了起來,對咖啡館的侍者說:“結賬。”回頭對阿次說:“你付錢。”不待阿次回答,阿初已經走到門邊,他從容地笑看阿次,說:“今天的談話隻是一場敲詐勒索的預演,精彩的好戲還後麵。”“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阿次被他激得心裡冒火。“為了楊家。”阿初嚴肅地說。為了楊家?“提防你的父親和母親。”“你叫我提防自己最親的親人。”“你沒有親人了。除了我。”阿初說完,甩手出門。玻璃彈簧門蕩起來,蕩得慕次心亂如麻。夜九點鐘。自鳴鐘叮叮當當地響個不停。客廳裡開著懸吊的蓮花燈,流光輕盈軟美,阿初剛洗完澡,他穿了件寬鬆的猩紅色睡袍,頭發很濕潤,他站客廳的小櫃前煮咖啡。他喜歡聞咖啡豆沸騰起來的醇美香味,每當他感覺自己很疲倦,負荷過重的時候,他就通過這種方式舒緩情緒。嶽嬤嬤走進來,問:“先生,您餓了嗎?我去給您煮宵夜。”“不用了。”阿初說。“嶽嬤嬤,您過來坐吧,您喝咖啡嗎?”嶽嬤嬤笑著說:“我不喝那洋玩意,喝了,睡不著覺。”她的臉因為曾經燒傷的緣故,笑起來很可怖。阿初貼著她的身子坐下,他從嶽嬤嬤的眉眼中看出來她的憂傷和勞累,她從前的容貌一定是不差的。“榮兒最近怎麼樣?”“少爺啊,他每天都讀書,學看哪些西洋畫。哪些洋人的畫很不雅,他們的神仙有的不穿衣服。我都叫少爺不要看了。都是您給少爺請的那位家教湯先生,滿口的藝術、宗教的胡謅。還有啊,以前少爺很規矩的,現經常去舞場、賭場……”“他去賭場,輸多還是贏多?”阿初問。“這倒不清楚,好像不輸不贏。”阿初無奈地搖搖頭。“怎麼了?”嶽嬤嬤緊張起來。“沒事,沒事。”阿初正說話間,榮初回來了。“說什麼呢?”榮初笑著走進來。他穿著黑色的燕尾服,黑領結,打扮的非常漂亮。他親昵地彎下腰去和嶽嬤嬤打招呼:“嬤嬤晚上好。”然後他直起腰,對阿初說:“晚上好,舅舅。很抱歉,打斷您們的談話了。冒昧地問一句,您們的談話跟我有關嗎?”阿初用手一指榮初,肯定地說:“順風耳。”“你吃飯了嗎?”嶽嬤嬤問。“吃了一點點。”榮初說。“您知道嗎,那些貴族小姐交朋友的條件很苛刻,為了保持端莊的儀態,隻有犧牲掉我的胃。”“我去給你做宵夜。”嶽嬤嬤好像找到用武之地般歡喜起來。“謝謝嬤嬤。”榮初說。嶽嬤嬤出去了。“最近怎麼樣?”阿初問。“很無聊。”榮初陪阿初坐小櫃邊的齊腰凳上,解開領結。“湯少的這一套生活方式,根本就不適合我。又枯燥,又沒意義。”“吃喝玩樂也會悶嗎?”阿初倒咖啡。問他。“你喝嗎?”“不,太苦了。”“嫌苦,我給你加點奶。”阿初打開玻璃酒櫃,拿了一個空瓷杯出來。“前兩天你好像有話要跟我說。”他倒咖啡,加奶。“沒,沒有。”榮初接過杯子稱謝。“我想為您做事,舅舅。”他說,神態很自負,也很誠懇。“我不想這樣燈紅酒綠的荒廢下去。”“你想為我做事,首先,你就要先學會做自己。我要你做的事,就是你必須三個月內學會做自己,做榮家的小少爺。你要弄明白一個道理,你不是偽裝自己,你本身就屬於這個階級。”“我很累。”“我知道。我們有明確的目的,為達到這個目的,我將不擇手段。”阿初說。“你知道嗎?你到現為止,仍然沒有進入狀態。你沒有。我要你學會酒會上高談闊論,談得雲山霧罩,吹得天花亂墜。你呢,總是蟄蟄蠍蠍的,沒有激情。我要你,習慣豪華賭場揮金如土的氣氛,我要你,讓人知道你一天輸了三十萬也不心疼,幾十萬的輸贏對你來講,是常事。可是你做不到。我要你學習貴族禮儀,學會做一個甘受女人氣的男人,你依舊……依舊是不能勝任,我你身上找不到一點點蘭台公子的風流情韻,哪怕是唐璜式的采花氣息。”榮初想解釋,阿初食指和中指並攏輕搖:“所有這些簡明易曉的事情,你都疲於應付。榮兒,大戰即,你是我手中最後出的一張底牌,我需要你關鍵時刻,做出對敵的致命一擊!你不要讓我失望。”榮初手中的咖啡杯搖晃了一下,少許的咖啡水汁漸起,他掏出一條手絹揩拭,手絹很惹眼,繡的蘭草,顏色幽藍。“你有女人了?”阿初冷不防地問一句。榮初條件反射般地說:“沒有。”“那就是有了。”榮初的反應過敏,恰好證明了阿初的判斷。“我希望你現暫時放棄情緣,一心一意的為我做事。我不想看見一張簡陋的床浪漫的瞬間壓垮我精心構建的大廈模型。你明白嗎?”“明白。”“好。等這件事情結束以後,我會補償你的。我會給你一個好的環境、乾淨的環境,讓你過上一種安靜、富足、平庸的生活。”“謝謝舅舅。”“少爺,來吃宵夜。”嶽嬤嬤門外說。榮初應聲:“就來了,嬤嬤。”“去吧。”阿初說,榮初正待轉身,阿初又叫住他,替他整了整黑色領結,摁住他的雙肩,意味深長地說:“學會驕傲!”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桌球室裡燈光幽黃,綠色球桌邊上,楊慕次和父親“楊羽柏”正專心致誌地對局。“我們父子已經很久沒有一起打球了。”楊羽樺溫和地說。“是啊,有五年了,五年沒一起。”楊慕次擊了一下紅球,然後擊藍球,緊接著再擊紅球,最後擊粉紅球時又落了空,他負氣地把球杆擲台球桌上。“你的注意力一直不集中。”楊羽樺俯身眯眼,仔細地注視著桌上囂張的紅球,他擊了一下紅球,把粉紅球排列起來,一杆擊中。“寶刀不老。”慕次讚了一句。楊羽樺對著桌子彎下腰,繼續攻擊。“你這麼晚了回家來,不單單是陪我打球的吧?”楊羽樺又中一杆。“我……我想跟父親借點錢。”雖然話很生硬,不過,慕次還是硬著頭皮說了。楊羽樺還專心打球。問:“要多少?”“我隻是跟您借……”楊羽樺問:“多少?”“一百萬。”慕次把頭轉過去,看窗外。“啪”地一聲,粉紅球滾到一邊,楊羽樺這一次沒有擊中。楊羽樺放下球杆,走到白色的壁櫃邊,打開密碼櫃,拿出支票本來,掏出鋼筆簽名。當慕次輕輕轉過臉時,一張一百萬的兌現支票已經遞到了他的麵前。慕次有些意外。他沒有想到父親出手如此爽快。“您不問我為什麼?”“你長這麼大了,第一次正式開口問我要錢,做父親的沒有理由拒絕你。兒子。其實,我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為什麼?”“因為我愛你,兒子。”慕次感動。“不過,爸爸,我一向節儉樸素,作風低調。這一次突然獅子大開口,您不覺得我的生活裡出現了某種問題嗎?”“傻兒子,隻要是能夠拿錢解決的問題,就一定不是問題。”“很精辟。”慕次說。“你呢,多用些心思事業上。一個男人什麼都可以沒有,但是不能沒有事業。沒有事業的人,他們做人沒有目標,盲目的生活,本身就是可悲的。你呢,從政也好、從軍也好、從商也好,爸爸都不乾預,隨你的興趣去做。重要的是,無論你做什麼,你都要做到最好。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楊家的唯一的兒子。我希望有生之年,看到你平安、幸福、快樂地生活,娶妻生子,繼承我們楊家的香火。”楊羽樺言猶未儘,慕次卻已深感父愛綿綿。“對不起,爸爸。”慕次深懷歉意地說。“許多年來,我都自以為您很討厭我,您很早就送我去了寄宿學校,就是節假日我也很少看到您的身影,您讓我養成了孤僻、冷靜、獨立的習慣,最初,我不否認地說,我對您充滿了畏懼和恨意。”“後來呢?”“後來,您為了我能讀名校,四處奔波。為了我能出國留學,您花費了大量的金錢,讓我順利地讀預科,沒有任何升學壓力的情況下,獲得了優異的成績。”“我為你感到驕傲,兒子。”楊羽樺大發感慨。“我記得你少年時,學校裡極不馴服,不肯依附老師與學長,你喜歡鬥爭,你一直鬥爭,就象一匹脫韁野馬,我總以為你會因此而斷送前程,感謝老天,沒有毀掉你。你是個非常優秀的人,孩子。不象你妹妹,整天隻知道吃喝玩樂,長夜就是她的舞台,夜店就是她的天堂。這個時候,正是她狂歡買醉的時候,她揮霍無度,不懂得珍惜人生。當然,她自己很快樂。她快樂,我就開心。同樣,你成功,爸爸也會感到很幸福。”“這些年來,我外麵風裡雨裡火裡水裡磨練,我學會了感恩,爸爸。請您原諒我過去對您種種排斥、疏遠、不理智的行為。”“如果我早知道一百萬可以買回我兒子的心裡話,我說什麼,也不會等到你今天向我開口,我就是硬塞強給,也要你收下這筆錢。”“我會還您的,爸爸。”“傻孩子,我的錢最終還不都是你的錢。”楊羽樺爽朗地笑起來。慕次心中釋然,拿起球杆,說:“勝負未分呢,再來。”“怎麼,剛才你故意放水啊?”“我想讓爸爸高興,一渠流水兩家分嘛。”“怎麼,你跟我不是一家人啊?”慕次和父親玩到夜裡十二點半,父子倆都倦了,才去睡。他們互道晚安,樓下分手。慕次的房間二樓的右走廊後側,他平常很少回家,他的房間每天都有女傭清潔,所以很乾淨。他打開燈,脫了外套。他燈下反複地看著那張“一百萬”的支票,支票上浮現出阿初的模樣,腦海裡又想起了那句令自己膽寒的一句話。“你沒有親人了。除了我……你沒有親人了。除了我……你沒有親人了。除了我……”他用力敲了一下自己的頭。外麵仍下雨。他走到陽台上,深吸了一口氣,伸開四肢,活動活動,濕潤的空氣中洗滌自己的心肺。不經意地一抬頭,他發現有一個黑色的影子草地上移動。他敏感地感覺到情況的異常。深更半夜,有誰會雨地裡徘徊?他穿起衣服,躡手躡腳地出了門,下了樓。他很快地來到草坪上,他仔細觀察了一下四周,確認黑影的方向,然後向花園走去。花園裡很幽暗,一株株梨花樹兩邊分開。慕次清晰地聽到了電波聲,儘管聲音很微弱,很細微,但是,職業的敏銳迫使他瞬間做出了最專業的判斷。自己的家裡隱藏著電台,隱藏意味著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自己家裡有專業的諜報人員。他離聲音越來越近了,他的心跳聲吞吸著近咫尺的電波聲,慕次第一次對自己的判斷感到緊張,前所未有的緊張。潛藏大腦第三度空間的危險的信號,正式激活了。他冒險。突然,電波聲消逝了。一陣冷風襲來。吹過梨花樹的枝枝蔓蔓,層層細葉因為冷風的偷襲而發出“沙沙”的細微聲響。風和葉的摩擦和著慕次的皮鞋“簌簌”聲,讓人感覺到寒從腳上起,冷由心底生。慕次感覺自己不象是這所庭院的主人,而是一個中途的闖入者。風停了,花園裡很安靜,安靜往往伴隨著危機。一隻光滑的手臂象蛇一樣蜿蜒攀伸,手影爬到了阿次的背上,冰涼的指尖馬上就要觸到他的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