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到底方知出處高(1 / 1)

一觸即發 張勇 5450 字 1天前

燈光幽暗,同濟醫院的太平間裡清冷而寧靜。死去的人安詳地躺著,像熟睡的嬰兒。這是往生者人世間的最後一個驛站。四太太、榮榮、小護士她們將此處洗淨紅塵中的風雨塵沙,聽著感傷離亂的悲歌,踏進另一個世界的門檻。阿初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天堂和地獄?另一個世界到底存不存?他都不去想了。他隻想淩晨前補給她們一個完整的身體、美麗的容顏。她們畢竟都是女人,哪一個女人不愛美麗和尊嚴?已經半夜三點了,阿初仍然無聲地站冷卻了的屍體麵前工作。他一針一針地縫製著她們的殘肢。浩蕩的憂愁,一寸一寸地擠到阿初的肺腑深衷;血浸的蒼涼,一點一點地腐蝕了阿初烈性男兒鐵鑄的鋼腸。阿初痛心疾首。夏躍春、韓禹、湯少禮停屍房的門口陪著阿初。夏躍春和韓禹是事發之後,第一時間趕來的現場,他們原想幫著阿初一起動手的,但是,阿初不肯。他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乾脆門口坐一宿。湯少受不了這罪,躺長凳上,頭枕著夏躍春的腿,睡得死沉沉的,嘴角不時流著口涎,弄得夏躍春的前膝的西褲上濕轆轆的。韓禹抽著煙,一根接一根,來回踱著步。大約淩晨五點鐘,疲憊的阿初走了出來。“你怎麼樣?”韓禹問。阿初慘然一笑。“漏網之魚,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開香檳慶賀重生呢?”說著,他看見了疲倦的夏躍春和沉睡的湯少。阿初迅即脫了上身的西裝,折疊了成枕頭狀,輕輕地把湯少的頭移到“西服”枕上,解放了夏躍春。夏躍春站起來,差點栽下去,腿麻了。自己使勁揉了揉腿。“我就怕他醒了,要吸。”夏躍春對阿初說。“我們出去說吧。”阿初領頭走出陰森森的停屍房甬道。乍一出來,看見晨曦微吐的魚白色天空,阿初心生寒意,如果,昨天雅淑不投河,那麼,今天自己就和這朗朗青天永訣了。“有煙嗎?”阿初問。韓禹二話不說,立馬將煙遞了過去。阿初嘴銜著香煙,韓禹把打火機湊過去,阿初點燃煙。他剛吸了一口,嗆得咳嗽了一聲,接著再吸,再咳。“行不行啊?”韓禹擔心地說:“不行,彆逞能。這玩意不是什麼好東西,當不了靈丹妙藥。”“你知道是誰乾的嗎?”夏躍春問。“知道又怎麼樣?”阿初繼續咳嗽。“殺人償命!”韓禹說。“他們一定會償命的!不過,不是現。”阿初說。“什麼意思?”夏躍春疑惑起來。“你不會蠢到自己去解決吧?”“你怕他們有後台是不是?”韓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說:“不是我吹!上海灘誰敢不給我家老爺子三分薄麵?”“韓禹的父親是上海警察局的副局長韓正齊。”夏躍春補充了一句。“你的事,他一定會幫忙的。”阿初猛烈地咳嗽起來,煙吞到咽喉裡,灼逼的眼淚直流,嗆到無法說話。“慢點,慢點。”夏躍春替他拍著背。“抽什麼煙啊。”他順勢把阿初手上的煙搶過來,丟地上,猛踩了一腳。韓正齊?當這個名字灌輸到阿初耳膜的時候,阿初的心弦為之一顫。不過,同名同姓也是不可避免的。可是,既然有一線希望,何不去碰碰運氣?他想。也許,他真的是那個失蹤已久,差點做了自己姐夫的人呢?四太太和榮榮“回家”了。她們的屍體放了靈堂裡的棺槨中。常言道:“死者為大。”榮府大門敞開,白色的燈籠高掛,暗示著四太太和榮榮可以從榮家大門裡出殯。四太太是榮家的姨太太,新婚抬進門時,走的是偏門,顯得鬼鬼祟祟的。沒想到,死後可以風風光光的從大門抬出去。丫鬟和仆人們都穿著麻布喪服,一個個哭喪著臉。也有一、兩個不識趣的仆人站院子裡暗地裡嚷嚷,說:同濟醫院的爆炸案,是因為四太太暗地裡曾經放過高利貸,想必是有人尋仇;還有大小姐榮榮,今天換一個男朋友,明天換一個小明星,後天換個小老板。你知道,哪個男人想不通呢?三太太徹底垮了。自打四太太同濟醫院被炸的消息傳來,她就有點兔死狐悲,正傷心呢,才聽得榮榮出事了!三太太簡直就象晴空裡被劈了炸雷,懵了。哭也哭不出來,臉上直抽筋,一下就昏厥過去了。人事不知!等她醒來的時候,聽得滿屋子的哭聲。榮華和榮升都床前陪著她,杏兒淒風苦雨地站門邊。“榮榮?我的榮榮呢?”三太太掙紮著起來。“榮榮,剛才叫我呢。我的兒!榮榮!”她鞋也沒穿,就往外走。榮華抱著她,說:“媽,榮榮不了。”“不了?這麼大一個活人啊!”三太太跺著腳,跳起來。“不可能!我的榮榮啊……”三太太順勢坐下來哭。杏兒替她穿了鞋,要扶她起來。三太太想了想,榮榮呢?還沒見著麵呢?三太太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就衝了出去。杏兒扶著門大哭不止。榮升和榮華趕緊一同跟出來,一直追到靈堂。靈堂上分左右放置著兩副棺槨。左邊寫:慈母西歸;右邊是:仙姬回航。三太太也是讀過書的人,大抵知道女兒的方向。她呆呆地站榮榮的棺槨麵前,猛地推開棺材蓋子,一隻手哆哆嗦嗦地去揭榮榮臉上的白布。大家都屏神斂氣地站著。白布揭開了,是榮榮。香脂膩粉撲榮榮青春無憂的臉頰上,顯得十分淒慘,簡直慘不忍睹!三太太嚎哭起來,這是實實的痛!剜了心尖七寸肉的慘痛!絕望的哀嚎,嚎叫!三太太此時此刻看到了阿初。阿初很平靜,幾乎是引頸以待。怒火焚燒著三太太的心!她掙開榮華的手,惡狠狠地撲到阿初身上,去撕咬阿初的肉,去扯裂阿初的頭發。“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榮榮!你為什麼要無緣無故搬出去住。你要家裡,榮榮怎麼會去醫院看你?榮榮不去醫院,怎麼會沒了?是你啊,劊子手!你還我榮榮啊!”榮華和榮升拚命地將三太太從阿初身邊拉開。但是,三太太的瘋勁上來了,誰也攔不住。三太太的手指向了榮升,尖聲大叫:“你們,你們沆瀣一氣,沆瀣一氣,害死了我的榮榮!你們開心了,得意了。你們,你們不得好死。”“我要殺了你!殺死你!我要你們陪葬!全陪葬!!你們一個也彆想活著。”“彆以為我不知道,二太太是怎麼死的?四太太好端端的怎麼也死了?下一個輪到誰?輪到我了。”“住口!”大太太正顏厲色地嗬斥三太太。三太太的眼睛都綠了,可是她的腿不爭氣,突然身子傾斜下去,榮華伸手架住母親。麗水陪著大太太走到靈堂中央。“簡直成了人間地獄了。”大太太目光灼人,緊繃著臉,直逼榮升和榮華。“象什麼樣子?當我是死人啊!一個家裡,死了個姨太太,死了一個女孩子,天就塌了嗎?!地陷了嗎?!老爺死的時候,怎麼不見這麼傷心?啊?老爺死的時候,老太太死的時候,你們誰來幫過忙?你們誰來嚎過喪?!對,哪怕是虛情假意的淚水,你們都吝嗇地存放起來。”大太太氣度雍容,嚴詞毒句,字字誅心。漫長的家族權利的鬥爭中,大太太從未放棄過正妻的尊嚴和剛毅。榮老爺死的時候,正值榮升國外為“情”羈留,家裡沒有孝子,作為兒子的榮升對此感到慚愧。“誰家裡沒有死過人?指桑罵槐,攪得家宅不寧。我知道,有人是過膩了錦衣玉食、四平八穩的日子,不想過好日子,就趁早給我從榮家滾出去!滾出這個家!如果,還想榮家討生活,就給我老老實實的把不乾不淨的嘴巴縫起來。”三太太遲鈍無力地靠榮華身上,大太太強勢的壓迫下,她把剩餘的怨毒全化做滔滔淚水。聰慧的女兒夾嫡母與生母之間,竭力分擔著生母所承受的痛楚和羞辱。敏感地感受著生母這一刻淚水裡的慈愛。榮華無聲地把生母攬進懷中,有意低回的目光和嫡母淩厲的目光交接。“姨奶奶剛剛失去了孩子。母親。”榮華回大太太的話,很乾淨、很簡短、很含蓄。“喪失理智的人,應該待病床上,而不是出來鬨喪、謾罵。”大太太說。“有些人以為,可以借著四太太的死來生事,借題發揮,說幾句令人隱晦難懂的話,借以澆心中塊壘。那就大錯特錯了!”大太太走到阿初跟前,說:“四太太和大小姐是死你的診室裡的,死於非命。我希望,你有所解釋,或是澄清。我已經派人去請警察局的韓局長了,這件事,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決不授人口實。”大太太來到四太太的棺槨前,輕輕歎息了一聲,哽咽了一聲。想著四太太剛進門的樣子,姣美動人;想著四太太被炸得血肉橫飛,慘狀畢呈;想著二十年前的榮家,華燈煙火,鮮衣美食,雨絲風片,鴛鴦蝴蝶;於今,人死黃泉,子嗣單薄,生意艱難,現狀堪憂。仿佛冥冥中有一陣悲風襲來,不由得心中百念叢生,傷心難忍,愴然涕下。說:“妹妹,可憐你的命太薄。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沒了……”大太太此刻的悲哀湮沒了肅殺之氣,抽泣著回頭吩咐榮華說:“四太太和榮榮的喪事,就由你來操辦吧,不要委屈了她們。”“是的,母親。”榮華答應著。“可惜啊,妹妹你跟前連一個披麻帶孝的人都沒有。”大太太這句話是有的放矢,遞給阿初一個暗示,他應該出來做孝子。可是,阿初不啃聲。大太太臉上有些薄怒,說:“阿初,你說說看,誰該出來做孝子?”阿初說:“大太太,孝子,應該由榮家的人來做。”大太太冷笑了一聲。“你很聰明啊,孝子,應該由榮家的人來做。你是想讓大少爺給姨奶奶披麻帶孝呢?還是你自己想做榮家的少爺呢?”阿初還沒來得及應聲,紅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來,一邊喘氣一邊喊:“大太太,大太太!”“怎麼了?”大太太大聲嗬斥著她。“有,有個人,說是小少爺。”“什麼?什麼小少爺?”“說是榮家小少爺回來了!”大太太的頭“嗡”地一聲震響。阿初知道誰來了。三太太突然把頭伸出來,嘻嘻哼笑起來。“分家產的回來了,分,分家產的。”榮華把她的頭輕輕地帶回懷裡。大太太立定身形,問:“哪裡?”“,院子裡。”紅兒戰兢兢指著靈堂外。“來的不巧啊。”大太太冷哼一聲,對眾人說:“跟我來。”院子中間,一字排開六個穿短褂的漢子,榮初一身縞素,肅立中央。大家看見榮初的時候,都暗地吸了一口涼氣,這個年輕人的眉眼的確很象四太太。“你是誰?”大太太站階前,仰麵質問。“不孝子榮初,給母親請安!”榮初就地跪下,給大太太磕頭。“慢著!”大太太高聲喝止。“先生您弄錯了吧?這裡是榮府!可不是大雜院,菜市場。您要認母親,得看準了地方。不要以為,道聽途說的故事,就可以作為登堂入室的理由。”“我的生母,的的確確是府上的姨奶奶。兒子不是來滋事的,也不是來謀家業的。一個姨奶奶有什麼私產可以交待的?所以,請母親不要趕兒子走,兒子就跪這裡,給姨奶奶守靈。姨奶奶出殯之日,就是兒子離家之時。喪母之痛,乞母親寬恩,容兒子略儘孝道。驚擾之處,請母親見諒。”榮初說完,結結實實給大太太磕了三個響頭,血滴青磚上。“分家產的,一點不錯,他長得像四太太。分家產的來了。”三太太喃喃地說。“我們榮榮也要分一份,現就分,出了門,就不認了。”大太太感覺空氣中都染著血腥味,她實是呆不下去了,轉身就走。走之前冷冰冰地拋下一句話。“七日後出殯。以後,我再也不要見到來路不明的人!”一語雙關,阿初知道,最後一句話,大太太是說給自己聽的。“梨花落,杏花開,夢繞長安十二街。夜深和露立蒼苔,到晚來輾轉書齋外。紙兒、筆兒、墨兒、硯兒,件件般般都是郎君,淚灑空齋,隻落得望穿秋水不見一書來。”靈堂裡的留聲機裡放著四太太愛聽、愛唱的評彈段子。清風朗月過濾著淒淒惶惶的雅韻,院子裡,模糊的爐火掩映著阿初的臉,看不清他此時此刻的表情,不過,從紙蝶漫飛的火盆裡,大抵知道他的思緒是不平靜的。榮初依然一動不動地跪青磚上。“到我身邊來。”阿初麵無表情地招呼著自己的親侄。榮初膝行了幾步,安靜地跪阿初身邊,火盆裡的紙錢燒卷了,煙和灰飄起來,楊慕初順手把手裡厚厚的一疊紙錢分了些給他,榮初沒有伸手接。“為什麼?”阿初問。“我母親不需要。她黃泉路上,不是等錢用,她等仇人的血。”阿初默默放下紙錢,徐徐站立。“你多大?”“二十歲。”“讀過書嗎?”“讀過一點點。”“讀了些什麼書?”“忠孝節義的書。”榮初咬著牙,黑著臉說。“你恨我嗎?”阿初問的直截了當。“談不上。我,其實心裡怨恨母親,怨她為什麼把我扔外麵二十年,恨她,恨她沒給我儘孝的機會。子欲養而親不!”“是啊,仇恨,使她放棄了一切,善良,又使她挽回了一切。但是,殺戮卻仍然發生了……”“是你,你沒有勇氣承擔責任!”阿初心中的隱痛又被勾了起來。“你的母親就象是綠呢賭桌前的一個大賭徒,她把一生的積蓄都押了我的身上。她要的是‘雙’,開的是‘單’。滾動的骰子沒有按照規定的路線去執行,去貫徹。她輸得很慘。可能是老天憐憫她的付出,老天爺偷了懶,老天讓那個坐莊的人去讓她贏!雖然贏得代價更慘烈。終究是她贏了!她要的並不是死後備極哀榮,而是堂堂正正的回‘家’!她贏了!”當阿初說完這番話後,榮初知道,母親的付出終有了回報。他把臉埋孝衣裡,開始哽咽。“哭出來吧。”阿初說。“你應該讓你的母親聽到你的聲音,這樣,她走得會安心。”榮初大哭起來,像個大孩子。榮華默默地站靈堂上,聽著老唱片夾雜著男子哀鳴的悲聲。“悲哀!你看他綠窗燈火照樓台,哪還記淒風苦雨臥倒長街!人生莫做虧心事,處處風聲是禍胎。孽火如雷,拉入陰陽界,索還命債。”不死的魂魄,即將重返人間。榮家的靈堂,祭奠亡靈的人絡繹不絕,大多數是榮家生意場上的朋友,由榮華支應著,其餘的吊客由阿初出麵應酬。大太太推病不至,大家心裡有數,畢竟死的是姨太太和庶出的女兒。上海藥業的同行來了;上海各報社的記者來了;同濟醫院的同事們來了;湯少和夏躍春來了;上海警察局副局長韓正齊來了。由於,韓禹提前給阿初打過招呼,所以,阿初是整裝以待。韓正齊是以一個標準的軍人形象出現的。他性格堅忍,行事果決。每於瀕臨絕境處,得以死裡求生。二十年來的奮鬥,使自己的生命沒有虛擲殘破的情愛裡。他是一個把現實和幻想分得很清楚的一個人。寒夜的陋室裡,自己堅忍不拔的精神象一盞明燈自信地投射出光明。自己走到今天,唯一愧對的人,是自己心愛的女人。他到榮家,一是吊喪,二來是榮家大太太親自給自己打了電話,請自己一定過府來一趟。榮家畢竟是名門望族,家人無端死於非命,的確應該徹查起因,深窺底奧。韓正齊韓禹的引領下,走到了阿初麵前。他看見阿初的表情先是很驚愕,繼而就有些模糊的影像隱約而現,熟悉的麵孔,親切的笑容,居然令韓正齊從骨子裡對阿初生出幾分敬畏之心。阿初穿了一件雪青色長袍,這件袍子的繡工,是源於四太太繪就的蓮花,蘊涵著舊時代的色彩,又象是一件蓄含著舊情事的器皿,散發著四太太溫柔的鼻息和香醇的春意。阿初是故意穿出來見韓正齊的,他雖然不知道對麵人是否是故人,但是,一旦是故人,看見這件寄寓所思、深懷所念的袍子,就該對他禮讓三分。其實,阿初忘了,不僅僅是這件袍子能揭示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容貌,也是一張堂皇的名片。風生萍末,鬥轉星移,二十年來什麼都變。唯一沒變的是血緣。阿初看到了他所希望看到的一幕。韓正齊居然不等韓禹介紹,主動迎上阿初,說:“這位想必就是榮家的初先生吧?聽小兒常常談及您。哦,忘了自我介紹了,敝人韓正齊。”接著,他屈尊俯就地伸出手來。阿初不卑不亢地伸出手來握緊韓局長的手,說:“小弟楊慕初。”韓禹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很奇怪。韓正齊顯然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您?知道我是誰嗎?”韓正齊試探地問。阿初似笑非笑地說:“正如您知道我是誰。”阿初具有穿透力的目光讓韓正齊感到“金龍幫”複活了,自己這個年輕人眼裡,難以隱匿任何秘密。“多情兒女江湖老,二十年風霜雪雨,甘飴苦澀,一路上備嘗艱辛吧?”“不,不。”阿初溫文爾雅地說:“嘗鼎一臠,初領其味。”“哦?”阿初的回答,令韓正齊頗感意外,繼而問:“其味如何?”阿初笑了,說:“白刃前,烈火後。”“楊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這是單方麵邀請密談。阿初說:“正合我意。請……”韓禹傻癡癡地看著父親和阿初並肩而去,一腦子漿糊,湯少和夏躍春過來問他,你們家老爺子,平常不是很難講話嗎?今天變了天了?禮賢下士?“我還二丈金剛摸不著頭腦呢。”韓禹說。“他們講什麼?”夏躍春好奇地問。“什麼白刃、烈火吧。”“壞了,壞了。”湯少笑嘻嘻地說:“阿初調唆你們家老爺子殺人放火。”“正經點。”韓禹推了湯少一把,突然想起來了。“對了,你們知道阿初姓什麼嗎?”“姓什麼?”二人幾乎異口同聲地問。“姓楊!”韓禹很有把握地說。“對,姓楊,沒錯!”阿初並沒有把韓正齊領進“墨菊齋”,而是彆有用心地把他引進了四太太生前的居所“紅梨閣”。“紅梨閣”,院子不大,但是很精致,很彆致。窗明幾淨,疏草淡花。悠然的環境,迎麵送給人一片清新的空氣和舒適的寧靜。靜得可以聽見“草”的噓唏,漾開了阿初和韓正齊的懷舊情愫。一花一草,都是阿初童年記憶的回眸。寸草、花瓣都浸含著韓正齊“愛”的殘跡。他們走進房間,阿初吩咐小丫鬟沏茶。韓正齊趁機審視了房間的裝潢、擺設,的確像極了當年小姐的香閨。她一直活回憶裡。不知是她的不幸?還是自己的不幸?如果她不任性,如果她肯聽自己一句話,如果當年她放棄,也許,今天,他們正快樂的生活一起,而不是象現一樣,天人永訣。仿佛一切都是靜止的,四太太還活著,沒有什麼刻意要掃除的傷心痕跡。隻有丫鬟紅兒發髻兩頭上,帶著紙紮的素花,提醒著阿初,斯人已乘黃鶴去……此地唯餘恨悠悠。房間正中掛著四太太盛裝豔飾的相片,她笑得很含蓄。雖然,韓正齊看見阿初的時候,就有了一定的思想準備,進得房來,又有了舊感情回眸般的鋪墊。但是,冷不防看見故人柔諧婉媚的遺照,還是感到震驚。他強自鎮定,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您一點也不傷心。”阿初站他背後說著不冷不熱的話。顯然,韓正齊看見四太太遺照的瞬間感覺,離阿初的想像,有很大的距離。“我很傷感。”韓正齊說。“您是不是,早已遺忘了她的存?”“是的。我不否認。”“您很坦率。”阿初不想再做徒勞的辨彆了。這個人的確是韓正齊,是四太太的情人。阿初索性單刀直入了。“您曾真心愛過我姐姐嗎?”“也曾刻骨銘心。”“您為什麼要拋棄她?不告而彆?二十年來您沒有想過,您的所作所為,對她造成的傷害嗎?”“當年,我不能選擇。沒得選。”韓正齊喃喃地說。“為什麼?”“您對我不了解,少爺。就是小姐,她對我的過去,也是一無所知。我是一個鄉下人,十六歲那年,就鄉下討了老婆,後來,還有了個兒子。也就是韓禹。”阿初驀得坐下,輕輕地說:“我猜到了,韓禹比我還大一歲。”“鄉下日子難熬,逢旱遇澇的,沒個吃飽飯的日子。那時侯,我年紀輕,血氣方剛,就去吃了軍糧。我連綿不斷的軍閥混戰中度過了自己的軍旅生涯,我十分厭倦無休無止的征伐和血腥,退役來到上海。剛到上海的時候,舉目無親,四處碰壁。後來,遇見你、你的母親,是她救了我,把我帶進了楊家。你父親知道我會些拳腳功夫,就介紹我加入了你外公組建的社團‘金龍幫’,還雇我做了你家的司機。那時候,你姐姐才十七歲。”“您欺騙了她,不是嗎?”“沒有。我想她一定是知道的。那個年代,我當時的年紀,不可能還是獨身。隻是,她和我都不願意去捅破這層窗戶紙罷了。我當時真的很愛她。愛得很深。”“有多深?”“肯為她去死!”韓正齊毫不猶豫地表態。“可是您現活著,活得很滋潤。她卻死了,死得很悲慘。”“少爺!”“不!這個稱呼太彆扭了。”阿初居然笑起來。“我聽著十分惡心。您是什麼身份?我是什麼地位?今非昔比!”“少爺!”韓正齊突然摘下帽子,平放手,跪倒塵埃。房間裡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空氣裡象摻了凝固劑,阿初沒有動,他用衣袖輕拂了一下四太太的梳妝匣子,吹了一口氣上去,用手指抹去一絲霧氣。說:“您曾經救過我的命,不必行此大禮。”韓正齊沒有動,他說:“您的母親曾經救過我的命。少爺。可是,我沒有出手救過您。從來沒有。”楊慕初略為傾斜的身子,緩緩伸直。“您說什麼?”“二十年前,你們東躲西藏的時候,嶽嬤嬤找到了我,是她告訴我,老爺遇害的消息。我連夜把小姐安全地送出了城區。可是,小姐她不肯走了,她意誌很堅決,她要複仇,用極端的方式,用、用你來作餌,用你來執行人世間最殘酷的刑罰……我想竭力阻止她的盲動,可是,我失敗了。”簡直不可思議!楊慕初似乎又墜入了另一個迷霧重重的迷宮。韓正齊和四太太所敘述的故事完全不同。當然,是細節不同。可是,細節往往是決定成敗和虛實的。有人說謊。或是想掩蓋“真相”。“真相”是什麼?或許,他隻是為自己辯護,以求良心的解放。“那天,我經過內心的掙紮,終於答應了小姐的要求。我把你們安置小旅館後,我就去想辦法聯絡社團裡的兄弟。半路上,我被人跟蹤了。我被一群日本浪人給圍攻了。他們肆意地毆打我,他們把我關一個隱秘的地窖裡,那感覺就象是被人給活埋了。沒有人知道我的存。我喝陰溝裡的水,吃香灰。我原以為,就此和人間訣彆了。可是,天無絕人之路,就我奄奄一息的時候,有人發現了我。是當地的農民發現了我,他們救了我。等我醒來的時候,身無分文,衣衫襤褸。半個月後,當我重新走到上海灘的洋灰馬路上,再沒有人知道我是誰了。那個小旅館,也被人砸了。我和你們徹底失去了聯係。後來,我回到鄉下,隱居了。”“隱居了多久?”“大約兩年。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和當年軍隊中認識的朋友相遇了。因為,戰場上我曾經救過他的命,而他當時已升任上海龍華分局的局長了,他很同情我的處境,於是,他介紹我加入了警界。”“於是,就有了您今天的富貴榮華?”楊慕初說。“是的。”“您為什麼二十年來,對楊家的滅門慘案一直保持緘默呢?您有權利將凶手繩之以法!可是,您什麼都沒有做。為什麼?”韓正齊無法回答。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將所有“真相”和盤托出,大小姐的冤魂將永生不得安寧。但是,現少爺逼自己回答,那就不如成全了故人吧。“大小姐曾經親口對我說過,楊家的事,一定要由楊家的人來完成。我知道,你們一定都活著,二十年來你們一定朝著預定的軌跡行走,我沒有權利去乾預你們的複仇計劃。”“這個理由,太過牽強。”阿初從四太太的梳妝匣子裡取出一朵銀白色的珠花,他仔細地看著珠花的結構。“你看,珠花很漂亮,結構巧妙,狀貌雅致。太陽底下看它,銀色的一簇枝蔓會煥發出金黃色的光澤。穿珠子的鏈子很講究,不能有偏差,一有偏差,它就散了。就象記憶的鏈條,不能斷,斷章取義,故事也就不合情理了。”說著說著,阿初把珠花的鏈子給扯斷了,一顆顆圓潤、飽滿的珠子跳躍似地四處飛濺。有一顆甚至直接彈到了韓正齊的麵頰。“明明是‘死’的物件,給它一點生命的活力,它就會以藝術生命的態勢複活。同樣,明明是脈絡分明是事情,你給他設置一點障礙,哪怕是一點點,他就真偽莫辨了。”“現實很殘酷。少爺,我希望您不要道聽途說。”“您認為是我道聽途說,導致歧義橫生嗎?那麼,我姐姐的殺身之禍呢?怎麼算?他們想要我死。知道嗎?您二十年前安閒地從滅頂之災中全身而退,二十年來對我們姐弟不聞不問。恕我坦率直言,您根本不配讓我姐姐懷念了二十年。”“可是這二十年來精神的折磨勝過了肉體上的痛苦。苦不堪言。”“您為此自責?懺悔?”“是的。”“一個有勇氣自責的人,也就是一個還有救的人。”阿初從梳妝匣子裡扔出一張發黃的“拜師帖”,那帖子落韓正齊的膝前。“我給您三條路走,第一條路,很簡單,拿了你二十年前的‘拜師帖’,轉身就走,我也免了你的三刀六洞。從此之後,彼此路人。第二條路,你現就把槍掏出來,斃了我。以你現的地位,你有一萬個理由來解釋‘槍擊案’發生的過程。您可以合情、合理、合法的殺了我。從此以後,再沒有人來打攪您平靜而美滿的生活。第三條路,您把這張帖子揀起來,重新交到我手上。從此,聽候我的調遣。三選其一。”韓正齊選了第三條路,不是因為阿初,而是為了大小姐。他想替她達成所願,以贖前愆。他把“拜師帖”恭恭敬敬地送回到阿初手上,阿初接過來,說:“過去的事,一筆勾銷。你起來吧。”韓正齊站起來,聽候阿初的吩咐。“你到外麵替我尋一處宅子,不要大,儘量隱秘些。我姐姐出殯後,我就搬過去住。其他的事,以後再說。”“好的。”韓正齊應聲,又說:“要不要預備幾個丫鬟?”“不用了。”阿初說。“我習慣自己動手。”“聽小兒說,您英國很勤勉,很用功。他們這些留學生都以你為榮。”這倒不是奉承話,的確是韓禹說的。阿初也不否認。“對,我很勤勉。我不象韓禹,有人供養。我得自己養活自己。”一句話,切中要害,韓正齊很尷尬。“你去吧。大太太還等著你呢。時間久了,大家都要起疑心。”“是的,少爺。”“九九藏書網以後不要叫我少爺,我們循規蹈矩吧,按幫裡的規矩,叫我先生。”“好的,先生。”韓正齊躬身退出門去,小丫鬟紅兒一直院門口候著他。然後,引領他去見大太太。韓正齊回首看去,院內寂寂無聲,他歎了一口氣,想著:昧良心出於無奈,隻為紅顏。他希望少爺不要深究過去,但是,為時已晚。阿初此刻仰麵看著四太太的遺像,他想問四太太,當年是誰救了自己?自己見韓正齊是經過了精心準備的,談話內容也是提前醞釀的。韓正齊是沒有任何防範的,他的話,不象有假。阿初相信自己的判斷力。玄機,不是不可破。需要時間。七天後,出殯的日子到了。榮初以孝子的身份捧著四太太的靈,阿初和韓禹、夏躍春和湯少禮等四人穿著清一色的黑色喪服扶著四太太的棺,榮升和榮華扶著榮榮的棺,一同起靈。整個出殯的隊伍,沒有旗杆掛靈,沒有嗩呐吹喪,沒有紙人紙馬,卻顯得異常整齊肅穆,引得路人注目。一行人安安靜靜扶棺走過長街……一路上都有巡警維持秩序……韓正齊默默地跟最後,目送曾經心愛的女人,走完她人生最後一程。阿初要走了,真正的離開榮家。榮升冷眼看著這幾天來,家裡出來進去的這些人的顏色,這些人都不是等閒之輩。他問都不必問,聞一聞就知道這些人來自江湖。他等,等阿初來辭行。阿初來了,他穿著中式長袍,手腕上翻卷著整齊、雪白的袖口,頭發梳理的一絲不苟,腳下是一雙布鞋。氣度閒雅,氣韻如虹。“出息了?”榮升半帶嘲諷、半含惋惜地說。阿初陪了笑,說:“哪裡話,少爺。”“少爺?”榮升不輕不重地甩了一句話出來:“我看你比我還像少爺。前呼後擁的,連警察局局長都搶著替你開車門。”阿初低了頭,不說話。“這就走了?是吧?”“是。”“可惜了。”“少爺,人江湖,身不由己。”“哦?你還知道此去難以回頭啊。我平素教導你的話,你還記得多少?”“句句耳,字字存心。”“為人之道?”“為人之道,擇善而從。養浩然正氣,樹鬆柏節操。不可蔑棄廉恥,媚世隨俗。”“還有呢?”“沒有了。”“人禽之界呢?”“少爺……”“人禽之界,至關大要!”“少爺,你就當自己從來沒有教導過阿初,放阿初和光同塵去吧。”阿初誠心誠意地跪下,給榮升磕了一個頭。“從此得失成毀,均與榮家無乾。”當他站起身形時,榮升從他眼睛裡看到了久違的銳氣和鋒芒。“我知道留你不住,我的話,你也未必肯聽。指望你出去後,安分守己,不要為非作歹。這把扇子,是我昨天晚上替你寫的,留著做個紀念吧。”“謝謝少爺。”阿初雙手接過扇子,說:“阿初告辭了。少爺珍重。”他回轉身去,一臉寒霜,步履堅定,衣袂飄揚,如風過柳,走出了“墨菊齋”的大門。手下人等,依次相隨,小丫鬟們靜靜無聲地看著,就象阿初剛回國的那一天。榮家大門口,來了九輛汽車,其中三輛是警察局的,一輛是韓正齊的私車,三輛是“金龍幫”的,另外,兩輛是社團的“友幫”,專門給“金龍幫”新掌門來捧場麵的。仆人阿福看得目瞪口呆。阿初上了韓正齊的車。他把少爺送給自己的扇子打開,扇麵上寫了一首詩。那是一首唐代香嚴閒禪師詠“瀑布”的名句:“千岩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阿初想了想,問韓正齊,有沒有紙墨筆硯?韓正齊吩咐手下去找,一會兒,從賣字攤上全搬來了。阿初把自己隨身的扇子展開,寫了一首詩,叫阿福給榮升送去。然後,頭也不回地說聲:走。九輛車首尾相連、風馳電掣而去……“墨菊齋”裡,榮升打開了阿福送來的扇子,扇麵上是阿初回贈榮升的一首詩:“一落千丈身飄搖,到底方知出處高。非是溪澗留不住,洗滌乾坤化怒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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