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何日歸家洗客袍(1 / 1)

一觸即發 張勇 4107 字 1天前

“施主,此簽暗藏玄機,施主近日有大喜、有大悲。可洗二十年來浮塵惡運;骨肉團聚、家業複興。”滿臉傷疤的老尼一臉虔誠地說。“會有什麼奇遇呢?”阿初笑笑,不置可否。“師傅可否告知其中玄機所?”“書不儘言,言不儘意。貧尼也不敢妄自揣測。先生天資聰慧,當解其意。”“腦無積墨,難以貫通。”阿初恭恭敬敬地回答。“不過……”“不過怎樣?”老尼問。“不過,午夜夢回,時常會聽到一陣陣鐵鍬聲,非常可怖。冥冥中總覺得和我的身世有關。特彆是,有一次我去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宴會,走進她家的瞬間,仿佛處處似曾相識,步步熟悉。”“我怎麼從來也沒有聽你提到過此事?”四太太滿臉驚訝。“我不想令您擔心。”“那麼,今日為何又吐露出隱衷來?”老尼平和地問。“因為,我和師傅……”阿初略作停頓,說:“我和您似曾相識。”“阿彌陀佛。施主如能洞悉過去,一定可以了悟未來。”老尼微笑地說。“我送施主八個字吧。‘福禍相依,否極泰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當阿初和四太太結束了短暫的佛門參禪後,他們又從空門幻影中回到了紛紛擾擾的塵世。一路上,阿初的腦海裡起伏不定,那紙片上的四句話令他惶惑不解。“平生際遇似萍飄,榮華富貴煙雲罩。錯認它鄉是故鄉,何日歸家洗客袍?”憑直覺,他覺得自己和老尼之間一定存著一層神秘的關係,四太太和老尼那不尋常的目光交流,也同樣提示著自己,四太太、老尼和自己之間似乎也存一張無形的網,這張網到底是什麼呢?四太太曾經親口承認過,自己是他的親人。那麼,那個老尼會是四太太的親人嗎?自己的前程、命運,難道僅憑一張紙片就可以左右,可以決定的嗎?阿初開始不相信了,懷疑的思緒占了上風。觸手可及的大約不是“命定”的真相,也許是迷信的煙霧彈。什麼骨肉團聚、家業複興。也許是算命人討好、討吉利的空話罷了。老尼也許同一天,要麵對無數人,說同樣的話,無數次。阿初憑空懸想至此,不覺啞然失笑。自己對“解簽算卦”,咬文嚼字的背後,本身就是荒唐。阿初並不知道,自己無知無覺中已經被命運的漩渦卷到了槍口刀尖……楊羽柏靜靜地坐同濟醫院阿初博士的診室裡,他特意掛的專家號,他是專程來拜訪這位素未謀麵,卻又令他近日來心驚膽顫的人。二十幾年的痛苦煎熬,促使他的心智蒼老,他早已疲憊不堪了。他存嗎?他應該存。二十年前沒有找到他的屍體。楊慕初的孩提影像無所不,無時無刻地影響到他及其敏感、及其脆弱的神經。他寧願相信英子是“子虛烏有”的捏造事實,也不願意再次麵對殺戮。但是,當他看見阿初滿麵春風地走進診室的瞬間,他不寒而栗了。他驚歎造物主的鬼斧神工,自己親手毀滅過的“燦爛笑容”,現又重新展現自己麵前,腦海裡無數次窮形儘念那孩子純真的模樣,都這一瞬間證實。自己二十年來的夢魘,莫不淵自這張熟悉的臉。“您好,初醫生。我跟您預約過,鄙人楊羽柏。”楊羽柏站起來,表示對醫生的尊重,他臉上掛滿笑痕,心中卻已經沒有了絲毫笑意。“久仰高名。”阿初說。“請坐,楊先生。楊先生哪裡不舒服?”“我近來,由於天氣變化多端,生意上也不太順利,心情煩躁,心律也不大正常。恐是大病來臨前的不祥預兆吧?”這段口氣和藹、言語怪誕地話,並沒有引起阿初的注意。“我替您看看。”阿初依照程序為楊羽柏檢查。“您舌麵乾燥,皮膚彈性減弱。您長期患有很嚴重的鼻炎,所以感覺呼吸不暢,張口呼吸的習慣,導致您口腔內津液缺乏。您的睡眠怎麼樣?”“不怎麼樣,總是噩夢纏身。”“所以您吸煙?大量吸煙,會影響您身體的健康。確切地說,您應該注意肺部的保養。”阿初做完初步診斷,替楊羽柏開了幾種西藥。“冒昧地問一句,您夫妻生活協調嗎?”“這跟身體有關嗎?”楊羽柏問。“當然。感性的壓抑最終會導致理性的暴力。”阿初說到此處,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笑起來。“雖然是陳詞濫調,不過值得您考慮。哪怕是為了您夫人的身體健康。”阿初說。“我妻子身體不太好,所以我們,你也了解,我們也上了年紀……不可能像年輕人一樣狂歡縱欲。”“縱欲固然不善,不過,禁欲對身體來說,也是一種傷害。”“果然是從國外回來的醫生,既開放、又有趣。其實,我對醫學養生諸如此類的常識是盲目無知的,不過,有一點我知道,中國傳統的醫生是不會這樣告誡病人的。”阿初笑了。“那是您不了解傳統。”“也許是。”“您下個星期來複診吧。”阿初輕鬆愉快地氣氛中結束了和病人的談話。“今日一敘,所得頗多。謝謝您,初醫生,我們再會。”楊羽柏靜靜地觀察完阿初的一舉一動後,陰森森的殺氣流布全身,他很禮貌地告辭而去。當楊羽柏跨出同濟醫院的大門時,他加速了走向“地獄”的步伐。二十年了,也不乎多殺一個或少殺一個無辜,何況,這個人未必就是“無辜”。他必須死。因為“危機”一旦降臨,他可能無法隨意控製局麵。楊羽柏瞬間下定了決心。楊羽柏剛剛離開阿初的診室,就有人敲響了門診室的大門。“可以進來嗎?初醫生?”榮華領著化了裝的老餘走進了阿初的診室,阿初非常意外,他連忙站起來,熱情地迎接兩位稀客的到來,同時,機警地把門口的一張“急症檢查,請勿打擾”的牌子掛上,反手鎖上診室的門。“你們怎麼來了?”阿初問。“我的這位朋友一定要親自來謝謝你的救命之恩。”榮華放下一隻皮箱。“您要走嗎?二小姐?”“不是我要走,是我這位朋友要走。”“鄙人即將北上,離開上海。特地前來與恩人辭行。”老餘笑著拱手。“不敢,不敢。舉手之勞,略儘綿力而已。先生要謝,應該謝我們家二小姐才是。沒有二小姐為先生輸血續命,我縱有通天本領,隻怕也回天乏術。”“是呀,是呀。鄙人經意外之變,臨危之際,幸逢二位援手,得以重生,沒有兩位的同心協力,我現不要說是北上,隻怕早已‘西行’了。”老餘言畢,從懷中取出一張數額不菲的支票,說:“鄙人經商數載,略有積蓄,禮輕意重,望初先生笑納。將來我們也許還會有煩勞先生之事,借助先生之處。”阿初看看老餘,又看看榮華,老餘一臉真誠,榮華意含勉勵,不覺委婉一笑,說:“治病救人,醫生天職。沒有什麼可炫耀、可索取的。”“我不是這個意思……”老餘要解釋。“先生,行賄者奪人操守,行善者獨享精神‘富貴’。先生隻要成全阿初的操守,同時也就成全了阿初的‘富貴’。從此兩不相欠,先生何樂而不為呢?”老餘聽完阿初的話,感慨萬千。“相逢濁世,居然還有初先生這樣質樸無華、纖塵不染的人,實屬難能可貴。初先生不僅做人做的光明磊落,而且做事也做得堂皇瀟灑。使鄙人徒增一分可佩可敬之心。”老餘收回了支票。一瞬間他對阿初增添了不少的好感。不再是因為他酷似阿次的緣故,而是因為阿初的確是一個很優秀的青年。這時,老餘猛然想起剛才醫院的走廊上看見阿次的父親楊羽柏匆匆離去的背影,頓生疑竇之心,故而向阿初詢問其事。“冒昧地問一句。剛才,我看見金融界的大亨楊羽柏先生從這裡出去,他也是來看病的?”“到我這裡來,不看病,看什麼?”阿初略帶幽默感地說。“看你啊。”“我有什麼好看的?一隻眼睛三條腿?”阿初爽朗地笑起來。“他沒有告訴你,你和某人很相像嗎?”“沒有。”老餘很意外。“我跟誰很像?”阿初自己也很好奇。“我的一個朋友。”老餘不便深說。“我們應該走了。”榮華提醒老餘不能此過久寒暄。“你們這就去車站嗎?”阿初問。“是的,下午一點鐘的火車。”老餘回答。“我送你去吧,今天阿福去鄉下了,我開了車來上班的。”阿初說。這個提議,使榮華很意外。接下來老餘的反應,更讓榮華吃驚。“好啊,一客不煩二主,我就坐你的車走。”老餘答應地乾脆利落。等阿初去把車開來的瞬間,榮華和老餘做了簡單的告彆。“此人絕非泛泛之輩,我有預感,將來他可能會做出一些駭世驚俗之舉,成為上海灘呼風喚雨的新勢力。”老餘對阿初做了一個簡短的評價。“我雖然走了,但是‘時雨’不能走。”老餘接著對榮華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時雨’,‘浮塵’已經隨風而逝了。”“我的任務呢?”“等候‘飄風’歸來。”老餘說。榮華和老餘同濟醫院門口分了手,老餘上了阿初的汽車,徑直向火車站開去。車上,老餘和阿初聊了聊國內外的政治局勢,老餘覺得阿初是一個表麵上看去溫煦柔和,實際上骨子裡很傲氣的人。他的性格和楊慕次也非常相似,當真是純屬“巧合”嗎?車開到半途,遭遇了英租界巡警的“臨檢”,這次英租界巡警的“臨檢”是配合滬中警備司令部捉拿中共特科落網之魚的一次統一行動。盤查嚴謹,規模很廣,拉網式地搜索,接受檢查的人群中,不斷有所謂“共產黨”嫌疑的人被滯留、詢問、審查,甚至當場被捕。老餘雖然化了裝,但是,脖子上的彈痕依然清晰可辨,而四月天氣裹緊圍脖,本身就是“不打自招”。“怎麼辦?”老餘想。就老餘思考的瞬間,阿初已經把方向盤甩了回來,掉頭開去。“天有不測風雲,我們走小路吧。”阿初說。“能行嗎?”“試一試。”“你知道嗎?你很勇敢。你是一個處變不驚的人。你可以短時間內依靠自己的智慧救下一個生命垂危的人,而不問他是誰。”“我不想知道得太多。老先生,您看我什麼都好,那是因為我們僅有一麵之緣、寥寥數語的交情,貴遠賤近嘛。我我們家少爺麵前,一無是處,處處都錯。”“初先生,不必貴人賤己,將來雲路鵬程,前景……”正說話間,後麵兩輛警用三輪摩托車呼嘯而來,顯然,目標明確,為首的一人,幾乎從摩托上要站起來喊話。阿初猛踩油門,老餘的手暗暗握緊了手槍。千鈞一發之際,阿初突然發現了什麼,他減慢車速,對老餘說:“誤會,是我的朋友。”老餘的神經並沒有放鬆,他沒有任何表示,但是,他信任阿初。車子被兩輛警用三輪摩托貼身逼停,阿初先發製人。他搖下窗,用責罵的口氣說:“姓韓的,你不要命了!”韓禹“哈哈”大笑地從摩托車上跳下來。“我就說嘛,我的眼睛準沒看錯。阿初!嗬嗬,你和阿惠怎麼樣了?喜酒擺了沒有?什麼時候回國的?”原來,來人正是阿初英國留學時認識的韓禹。韓禹是學法醫的,他跟叢鋒和夏躍春是世交,阿初和惠戀愛時,曾經跟他們一起聚會。“我啊,孤家寡人一個,喜酒嘛,短時間是沒指望了。”阿初說。“哎,你怎麼回事?你一個學法醫的,怎麼當警官了?”“一言難儘,一言難儘。”韓禹的一手壓低帽簷,一手攀上車窗,一臉的無奈,偏偏這種無可奈何的神態掛他臉上,顯得十分滑稽。“什麼時候警局‘正名循禮’了?”阿初打趣地說。“父命難違,父命難違,家父一再催促,逼我回國就範。他認為,當法醫沒前途,成天和死人打交道,晦氣。逼著我做這一行。沒辦法,子承父業。中國人的傳統嘛。”“那你學的專業豈不荒廢了?”“現隻要能掙錢,能風光,無所謂專業不專業,荒廢的豈止是我們這些荒田枯荷?諾大一個上海灘,賣得賣、租得租,不也一樣大清國手裡給荒廢了。噯,你知道叢鋒的事嗎?”“叢鋒怎麼了?回國了嗎?”阿初嘴裡提著叢鋒,心中又想起了阿惠。韓禹神秘地說:“回國?回得了嗎?他去了蘇聯,並且,參加了第三共產國際。”“那不就是共產黨?”阿初說。“可不是。他說他要東方貧瘠的精神土壤上嫁接革命的火種,拯救中華民族。你聽聽,這口氣,活像法國大革命中第一個衝進巴士底獄點燃複仇火焰的烈士。他一直渴望成為一個英雄。”“他一定會成為一個英雄,我對此深信不疑。”“你好像很崇拜他?你小心一點。”韓禹說。“現上海到處都抓赤色分子,每個局子裡麵都有限定的名額,抓不夠數,就拿你們這些沒背景、有嫌疑的充數。”“去你的。”阿初用胳膊把韓禹扶車窗上的手頂開。韓禹笑起來,舉手略帶詼諧地敬禮向老餘致歉。“不好意思,我跟他開玩笑,對老先生不敬了。”老餘含笑點頭,算是回了禮。“你有阿惠的消息嗎?”阿初試探地問。“我不知道,你去問問夏躍春,也許他知道。”“夏先生也回國了?”“上個星期,從倫敦回來的。他父親去世了,他回來是繼承家業的。惠民醫院就是他們夏家開的,好像是,法租界。”“改天我們聚聚吧。今天,我還有事。”阿初示意他要送老先生走。“你們這是去哪啊?”“我送先生去火車站。”阿初說。“火車站?往北?還是往南?”“往北怎麼說?往南怎麼講?”老餘插話了。“往南好說,一路順風;往北嘛,檢查手續就麻煩點。現,不光是警局裡抽調人手查,就是警備司令部都壓這片上了。”“到底查什麼?”阿初問。“共產黨。”“查到了嗎?”“查是查到了,反正每天七、八個,真的假的我不知道,不過,聽說光槍斃的就不止這個數。”韓禹伸出四個指頭。“那與宰白鴨何異?”“可不是嗎。現是火車站檢查的高峰期,你們過去,光排隊就得兩、三個小時。你看,現路堵得水泄不通,太陽又烈,曬也把你們曬死了。乾脆,我開警車給你們開路,直接送你們進站吧。”“好啊,哎呀,這才是我的救星呢。”阿初笑起來。“晚上請客啊。”韓禹跳上摩托車,說聲:“走。”風馳電掣前開路。阿初倒車,緊隨其後。老餘的槍放回了原處。這一路順風順水,安全無憂。晚上,阿初“萬家燈火”做東請客,來的人有韓禹和他的警察兄弟們以及夏躍春和他的幾名醫學界朋友。席間,呼朋喚友,交新敘舊,熱鬨非凡。阿初從夏躍春嘴裡得知,阿惠去了法國巴黎。夏躍春給了阿初一張阿惠從法國巴黎寄來的明信片,上麵有阿惠的地址。這張明信片對阿初來講,無疑是一劑醒脾明目的良方。感情的潛流默默感染到全身每一個細胞,激情占據了他的思想。他要給她寫信,請求她的原諒,希望惠再給自己一次機會,重續情緣。巴黎並不遙遠,“幸福”就眼前。不知道什麼時候,四太太對評彈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她甚至專門到“墨菊齋”來請教大少爺對評彈說唱的技巧和彈奏藝術。“教唱評彈”於是成了榮升平凡瑣碎、靜如止水和枯燥乏味的生活中尋找到的一種新樂趣。四太太悟性很高,幾經點撥,一曲琵琶彈得有模有樣。死沉沉的“墨菊齋”因為有了雅樂香韻迷漫一片相思懷舊的氣氛中。唯獨苦了阿初和紅兒,兩個人素來都不喜歡這綿綿斷腸的酸澀情味,偏偏又得勉為其難的伺候他們左右,很榮幸的當他們的聽眾,“欣賞”他們的音樂“才華”。“梨花落,杏花開,夢繞長安十二街。夜深和露立蒼苔,到晚來輾轉書齋外。紙兒、筆兒、墨兒、硯兒,件件般般都是郎君,淚灑空齋,隻落得望穿秋水不見一書來。”不知怎的,阿初每當聽到四太太唱到此處,都會“冷”得毛骨悚然。“四太太唱的什麼啊?”紅兒蹲台階上問。“鬼話。”阿初說。“啊?”紅兒乖巧玲瓏的身子又縮短了半截。“你這打不醒的奴才!又開始嚼舌頭了!”麗水不知什麼時候竄了出來,用力敲響阿初的額頭。阿初呼“痛”,說麗水犯神經。“四太太的雅韻我是聽不懂,不過,也不會是‘鬼話’吧?”麗水說。“怎麼不是鬼話?敫桂英是不是鬼?‘情探’不是鬼話是什麼?”阿初最煩麗水動不動就擺“主子”的譜。“敫桂英是鬼,難道四太太也是鬼?我告訴四太太去,看不活撕了你的嘴。”麗水趁勢要進房去,被阿初一把拽下來。“得了吧你,神經病又犯了。”阿初說。“你不會又失戀了吧?不然,怎麼有空閒跑過來跟我鬥嘴?”麗水直直地盯著阿初,趁他不防備,狠狠掐了他的嘴。紅兒喊著:“表小姐,你乾嗎?”“哎呀。”這次是真疼了,阿初用力把麗水甩開,麗水大笑。“活該!誰叫你這張嘴這麼歹毒!我的婚事多半就是被你這張烏鴉嘴給咒沒的!”紅兒急著要替阿初揉揉,阿初不讓。“法西斯!”阿初罵麗水。“你這脾氣不改,誰家男人敢娶你呀。”“我不希罕。”麗水把一個包裝得很洋氣很漂亮的小盒子扔給阿初。“賞你了。”那是一條價格不菲的領帶。“乾嘛?”阿初問。“婚事沒了。”“為什麼?他對你不滿意?”“他倒是挺滿意,可是他老婆不答應!”“他?他有老婆啊?”阿初真得覺得麗水很冤枉。“你不知道他有老婆啊?”“你這麼大聲乾什麼?你怕全天下的人聽不到啊?”麗水突然很傷心、很難過的哭起來。弄得阿初反而有些手足無措了。“算了,你自己不遵守交通規則,橫穿馬路。沒有被汽車撞死,就該偷笑了,哭什麼呢?下次過馬路,看準了才走。”阿初含蓄地說。他一邊勸麗水,一邊支使紅兒走開。“我都三十多歲了,還嫁不出去,難道榮家賴一生一世不成?”“是那些男人不識貨嘛。”“聽說表弟跟和小姐分手了?”“是啊。還連累我受了無妄之災。”“誰叫你不知好歹,少爺的老婆你也敢搶。”“真是活天冤枉……”寧靜的夜色中,四太太和大少爺的雅興伴著阿初和麗水的閒情,令月華顯得格外悠然。炎熱的夏季悄無聲息地降臨了,榮升和四太太對評彈藝術的熱情隨著溫度的高漲,也逐漸升溫。這天,榮升要去書場聽書,叫阿初一起去,阿初推說要開一個醫學會議,不能奉陪了,榮升並不勉強,逍逍遙遙地自己去了。阿初醫院上班,有護士小姐說,大門口有人找他,說是四太太病了。阿初心裡一急,慌慌忙忙地跑出來,正看見一身華麗的四太太跟一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人上了同一輛黃包車。阿初喊了幾聲,不見四太太回頭,自己覺得事有蹊蹺,於是,叫了輛黃包車尾隨而去。阿初遠遠地看見四太太和那個年輕人東方飯店下了車,他也就叫“停”,付了車錢,看了看東方飯店的招牌,遲疑片刻,還是決定追進去。東方飯店門口有兩名侍應生躬身向阿初致意,並引領他入內,一進大廳,迎麵是兩座電梯,都已載客上升,阿初不知道該跟那一座,站大廳中央發愣。四太太到此是住宿?還是會客?還是其他?“先生需要我幫忙嗎?”侍應生見他有些茫然,主動上前幫助。“這裡除了電梯外,還有沒有其它的門可以出入?”阿初問。“有,大廳右邊有招待室,電梯後麵是書場。”“東方書場?”“對。先生是來聽書的嗎?”“是……是!謝謝你。”阿初想:今天邪門,讓我來聽書,我不肯,這會子自己大老遠的跑來。有名堂!“阿初,你不是今天有事不能來嗎?”阿初回頭一看,榮升站他身後,奇怪地看著他。“醫學會議臨時取消了,我就過來了。”阿初說。榮升說那行,那就進去吧。他徑直向前走,阿初跟他身後走進書場。東方書場非常寬敞,有兩、三百個座位,此刻離開場還有十分鐘,觀眾陸陸續續進場了,不一會,已經坐了一大半的觀眾了。榮升坐貴賓席上,跑堂的忙過來問要什麼茶。阿初說:“龍井。”片刻,茶房就恭恭敬敬地端了茶上來。榮升掏出香煙盒,打開,裡麵隻剩一支煙了。榮升拿煙手,與此同時,阿初打著了打火機,替他點燃火。“你出去再給我買包煙。”榮升對阿初說。“少爺,你不能少抽點……”“叫你去你就去,你還真管我?”“好,我去,我去——”阿初順著座位往外走,剛走到拐彎處,書場的鈴聲大響。書場內聲音也有些混亂,正此時,布簾子一挑,走出一對俊男靚女,讓所有的人眼前一亮,讓阿初大吃一驚。那個男人不是彆人,正是讓阿初跟蹤而來陪伴四太太的青年人。隻見那女子身穿粉紅色薄綾緊身衣,月白色羅紡寬腿褲,一雙粉紅色鞋麵上繡著蓮花;那男子穿的是清水藍衫,胸襟上彆著一枚金色蓮花,這朵蓮花的圖案,正是四太太衣襟上常繡的圖案。一對金童玉女開始調音整弦,書場中的嘈雜聲漸止,阿初忽然想到要替少爺買煙,反正這個男人又跑不了,有什麼疑問等散了場再說。阿初轉身剛要走,就聽得一句穿雲裂石的清亮女聲。“平生際遇似萍飄……”阿初驀地轉過身來,“榮華富貴煙雲罩。錯認它鄉是故鄉……”那男子用手一指台下:“阿初啊,何日歸家洗客袍?”頭一段定場詩一出口,把個阿初直愣愣地定那裡。女問:“阿初?阿初是誰呀?”男說:“阿初就是我們這部書的主人……公啊!”女說:“哦,阿初就是我們的主人……公啊!”“先生,這裡坐。”一個機靈的跑堂立即引領阿初坐下。女唱:“宣統元年金陵城,鶯歌燕舞三月春。江南望族楊家門,世代經商家業盛。老爺名叫……”男問:“叫什麼?”女唱:“老爺名叫楊羽柏,娶妻金氏恩愛深。膝下一子名阿初,父母愛如掌上珍。還有個小妾……徐玉真。”男唱:“是一個天姿國色美佳人。啊呀,美佳人。”女唱:“適逢楊家二老爺,從日本留學歸來學有成。香滿珠簾酒滿樽,合家歡聚禍臨門。”男說:“鶯歌燕舞之天,合家歡聚之時,怎說大禍臨門?”女說:“皆因楊家二老爺楊羽樺,乃是一個風流的書生,孤身獨宿,夜來淒涼。偏偏遇著一個美貌的小嫂嫂徐玉真啊……”接唱:“她是生如夏花美如玉,喜看牽牛織女星。楊羽柏年華已隨風吹去,怎比得楊羽樺青春又多情。我不想,美玉良金;我不要,狀元及第;我隻盼,與知心同枕共衾……”男唱:“正所謂:男有心,女有心。就那月下花前把情話提。”女唱:“情話提。整衣襟,笑盈盈,萬種妖嬈,千般可人。哎呀,叔叔啊……”“嫂嫂!”“良宵苦短,流水無情。誰陪我啊,花底聞香、月下吹笙、枕邊低語、席上消魂?”男說:“諸位看官,須知奸邪無恥事,翻做血海大冤情。預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小三弦一撥一縱,滿堂彩聲。阿初站了起來。他需要知道全部真相。而此刻,“真相”就他背後。四太太從最末一排觀眾席上站起來,她的目光冷若冰霜。祭奠亡靈的熊熊篝火已經點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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