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國殤 周梅森 1541 字 1天前

白雲森顯得很疲憊,眼窩發青,且陷下去許多;嘴唇乾裂泛白,像抹了層白灰。他在破椅上一坐下,就把軍帽脫下來,放到了香案上。楊皖育注意到,他腦袋上的頭發被軍帽箍出了一道溝,額頭上濕漉漉的。他一口氣喝了半茶缸水,喝罷,又抓起軍帽不停地扇風。楊皖育想,這幾小時,他一定忙得不輕,或許連水也沒顧得上喝。“電台修好了嗎?”他關切地問。“沒有,這幫窩囊廢,一個個該槍斃!”白雲森很惱火。“李蘭呢?見到了麼?我讓她找你的。”“見到了,在東坡上,我安排了她和那個女記者歇下了。”“那麼,咱們下一步咋辦?”白雲森對著油燈的燈火,點燃了一支煙,美美地吸了一口:“我看,得在這兒休整一兩天,等電台修好,和長官部取得聯係後,再確定下一步的行動,你看呢?”他笑了笑:“我聽你的!”白雲森心滿意足地噴了口煙,又問:“趙墟子的收容隊趕到了麼?”他搖搖頭。白雲森拍了下膝頭:“該死,若是今夜他們還趕不到,咱們就得派人找一找了!說不準他們是迷了路。”“也許吧!”過了片刻,白雲森站了起來,在香案前踱著步:“皖育,明天,我想在這裡召集營以上的弟兄開個會,我想來想去,覺著這會得開一開。”他本能地警覺起來,眼睛緊盯著白雲森掩在煙霧中的臉龐,似乎很隨便地道:“商量下一步的行動計劃麼?”“是的,得商量一下!不管電台修好修不好,能不能和長官部取得聯係,我們都要設法走出界山,向黃河西岸轉進。自然,陵城突圍的真相,也得和弟兄們講一下的。”他的心吊緊了:“你的意思我不太明白,真相?什麼真相?兩千餘號弟兄衝出來了,新二十二軍的軍旗還在咱手中飄,這不就是真相麼?”“不,不對呀,老弟!”白雲森踱到香案的一頭,慢慢轉過身子,“這不是全部真相。新二十二軍的軍旗至今未倒,是因為有你我的反正,沒有你我,新二十二軍就不存在了。這一點你清楚。你叔叔楊夢征的命令,你看過,命令現在還在我手上,你我都不能再把這個騙局遮掩下去了!”白雲森踱到他麵前,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他的肩頭。他將那隻手移開了,淡淡地道:“有這個必要嗎?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叔叔又死了,再翻舊帳,能給你我和新二十二軍帶來什麼好處呢?”白雲森仰麵長歎道:“正義和良心比任何好處都寶貴哇!”他心中卻道:好一個正義和良心!其實,誰不明白?這個滿口正義、良心的人,實則是很不講正義和良心的。他先是利用叔叔的死製造騙局,在達到目的之後,又在叔叔身上踏一腳。他忘卻了自己給自己定下的忍讓原則,從椅子上立起來,反問道:“可當初你為啥要講假話呢?”“這是突圍的需要!也是政治的需要!大局的需要!不客氣地講,你要學著點!”他軟軟地在椅子上坐下了:“明白了,今天我算明白了!”白雲森怔了片刻,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調門降了下來,手再次搭到他肩頭上:“皖育,我言重了,你彆介意!我這決不是衝著你來的!沒有你,就不會有咱們今兒個突圍的成功,也沒有我白某人的這條性命!這些,我都記著哩,永生永世也不會忘!可我眼裡容不得沙子,我不能不道出真相!”他挺難受,為叔叔,也為白雲森。“白師長,你再想想,我求你再想想!這樣做對你我,對新二十二軍究竟有多少好處?宣布軍長是叛將,長官部和中央會怎麼看?幸存的弟兄們會怎麼看?”“楊夢征叛變,與你我弟兄們無涉,況且,我們又施行了反正,沒有背叛中央,重慶和長官部都不能加罪我們,至於軍中的弟兄……”“軍中的弟兄們會相信嗎?假話是你說的,現在,你又來戳穿它,這,會不會造成混亂?釀發流血內訌?你也知道的,叔叔在軍中的威望是很高的,我們反正突圍,也不得不借重他的影響和名聲!”白雲森激動地揮起了拳頭:“正因為如此,真相才必須公布!一個叛將的陰魂不能老罩在新二十二軍隊伍中!”他這才明白了白雲森的險惡用心:他急於公布真相,並不是為了什麼正義和良心,而是為了搞臭叔叔,打碎關於叔叔的神話,建立自己的權威。怪不得叔叔生前對此人高看三分,也防範三分,此人確是不凡,確是個有點頭腦的政治家。他想到的,白雲森全想到了,他沒想到的,隻怕白雲森也想到了。他真後悔:當初,他為啥不設法乘著混亂把叔叔簽署的命令毀了?!現在,事情無法挽回了。然而,這事關乎叔叔一生的榮辱,也關乎他日後的前程,他還是得竭儘全力爭一爭。“白師長,你和叔叔的恩恩怨怨,我多少知道一些,你這樣做,也不能說沒有道理。可如今,他畢竟死了,新二十二軍眼下是掌握在你手裡的,新二十二軍現在不是我叔叔楊夢征的了,今兒個是你白雲森的了,你總不希望弟兄們在你手裡發生一場火並吧?!”他這話中隱含著忍讓的許諾,也夾雜著真實的威脅。“我楊皖育是抗日軍人,為國家,為民族,我不能當漢奸,這你看到了。可我還是楊夢征的親侄子呀,我也得維護一個長輩的名聲哇!我求你了,把那個命令忘掉吧!過去,我一切聽你的,往後,我……我還聽你的!”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白雲森呆呆在他麵前立著,半晌沒作聲。“咱新二十二軍沒有一萬五六千號兵馬了,再也經不起一場折騰了!白師長,你三思!”白雲森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鐵青的臉膛被燈火映得亮亮的,額頭上的汗珠緩緩向下流。顯然,這事對白雲森也並不輕鬆。沉默了好半天,白雲森才開口了:“皖育,沒有你,我在小白樓的會議廳就取義成仁了,新二十二軍的一切你來指揮!但是,事情真相必須披露!我不能看著一個背叛國家,背叛民族的罪人被打扮成英雄而受人敬仰!我,還有你,我們都不能欺騙曆史,欺騙後人啊!”白雲森棋高一著,他楊皖育施之以情義,白雲森便毫不吝嗇地還之以情義,而且,還抬出了曆史。曆史是什麼東西!曆史不他媽的就是陰謀和暴力的私生子麼?敢這樣想,卻不敢這麼說,他怕激怒麵前這位頑強的對手。這個對手曾經使無所不能的叔叔懼怕三分,曾經一槍擊碎畢元奇的周密陰謀,他得識點趣。“這麼說,你非這麼做不可了?”白雲森點點頭:“不是我,而是我們!我們要一起這樣做!楊夢征下令投降,是楊夢征的事,與你有什麼關係!你參加了反正,還在反正中流了血,理應得到應有的榮耀!”好惡毒!他進一步看出了白雲森的狡詐,這家夥扯著他。決不是要他去分享什麼榮耀,而是要借他來穩住三一一師,穩住那些忠於叔叔的軍官,遏製住可能發生的混亂。看來,周浩的報告是準確的,為這場攤牌的會議,白雲森進行了周密的布置。他被耍了——被昨日的盟友,九九藏書網今日的對手輕而易舉地耍了。他羞怒難當,憋了好半天,才悶悶地道:“既然你鐵下心了,那你就獨自乾吧!我再說一遍:我是抗日軍人,也還是楊夢征的親侄子,讓我出來罵我叔叔是漢奸,我不乾!”白雲森陰陰地一笑,譏問道。“你就不怕在會上發生火並?”他無力地申辯道:“真……真要發生火並,我也沒辦法!該……該說的,我都向你說了……”白雲森手一揮:“好!就這樣吧!明天的會我負責!誰敢開槍,叫他衝我來!可你老弟必須到會,話由我白某人來說!”他無可奈何地被白雲森按入了精心布置好的陷阱,就像幾天前被畢元奇按進另一個陷阱一樣。這一回隻怕沒有什麼人能幫他挽回頹局了。他再一次覺察到了自己的柔弱無能。接下來,白雲森又和他談起了下一步的西撤計劃和電台修好後,須向中央和長官部稟報的情況,快一點的時候,他才和白雲森一起在大廟臨時架起的木板床上和衣歇下。白雲森剝奪了他最後的一點機會,他連和手下的部屬見見麵商量一下的可能都沒有了。昏頭昏腦快睡著的時候,他想起了周浩。明晨要開的是營以上軍官會議,周浩是手槍營營長,他要到會的。如果周浩在會上拔出了槍,隻怕這局麵就無法收拾了,鬨不好,自己的性命也要搭上去。儘管他並沒有指使周浩如此行事,可周浩和他們楊家的關係,新二十二軍是人所共知的,隻要周浩一拔槍,他就逃不脫乾係了。憂上加驚,這一夜他根本沒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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