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軍歌 周梅森 4045 字 1天前

“這煙不壞!”劉子平想。坐在棕褐色豬皮蒙麵的高靠背椅上,劉子平貪婪地抽著煙,兩隻眼睛眯成了一道縫。眼前的景狀因此變得模糊起來,大辦公桌後的高橋太君,太君身後牆上的太陽旗,辦公桌上的電話機,都和他拉開了距離,仿佛一個遙遠的舊夢中的景物。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煙,那支和三八步槍子彈差不多長的小白棍,從放到乾裂的嘴唇上就再也沒拿下來過,灰白的煙灰競沒有自己掉下來。這煙確實不錯。劉子平抽完了一支,將煙頭扔到了地下,用趿著破布鞋的腳踩滅了,一抬頭,又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盒煙。他的眼睛不自覺地在那盒煙上多停了一會兒。托著下巴坐在桌後的高橋太君笑了笑,很友好地說:“抽吧,你的,再抽一支,客氣的不要!”他衝著高橋太君哈了哈腰,點了點頭,又哆嗦著手去摸煙。第二支煙點著的時候,他不無得意地想:自由對他來說,隻有一步之遙了,隻要他把那樁巨大的秘密告訴麵前這位日本人,這位日本人定會把應有的報償支付給他,以後,他想抽什麼煙,就能抽什麼煙。想抽多少,就能抽多少,想什麼時候抽,就能什麼時候抽。秘密在他心中。這無疑是一筆財富,是一筆任何人也搶不走的財富。他要靠這筆財富換取生命的自由。在做這筆交易之前,他得弄清兩點:第一點是買主的誠意,第二點是能索取的最高價錢。對第一點,他不懷疑。麵前這位高橋太君無疑是有誠意的,高橋太君一直在這高牆下麵搜索陰謀,他出賣給他的,正是他所需要的陰謀,這交易他自然願意做。高橋一般不會卸磨殺驢的,若是他卸磨殺驢,日後誰還會和他合作?!自然,必要的提防也是少不了的,得小心謹慎,踹水過河似的,一步步試著來。第二點很難說。鬨得好,日本人或許會將他放掉,再給他一筆錢;鬨得不好,他還得留在閻王堂裡給日本人當差。給日本人當差他不能乾,那樣,遲早要把性命送在自家弟兄手裡。張麻子留給他的教訓是深刻的。他打定主意,不到最後關口,決不把真正的秘密端出來!賣東西就要賣個俏,賣得不俏,沒人要。他要做的是一筆一回頭的大生意,一錘頭砸下去,沒有反悔的可能,他不得不慎而又慎。他要和自己的弟兄們鬥,也得和日本人鬥哩!第二支煙抽了一半的時候,高橋太君說話了:“你的,搞清楚了?有人要逃?”他慌忙點點頭,極肯定地道:“是的,太君!他們要逃!好多人要逃!”“有人在戰俘裡麵,唼,串聯?”“有的!有的!”這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是買賣開張前的吆喝,旨在吸引日本人來和他做這筆買賣,根本不涉及買賣本身,說多說少,說輕說重都是無害的。高橋像烏龜似的,把瘦脖子伸得老長,小眼睛炯炯有神:“誰在串連?”想了一下,決定先把那秘密扳下一點給高橋太君嘗嘗:“是孟新澤,六號大屋的!”高橋太君皺了皺眉頭:“孟——新——澤?孟……”太君站了起來,走到身邊的櫃子旁,順手拉開了一個抽屜,取出一疊戰俘登記冊和卡片。他知道高橋太君要乾什麼,討好地道:“太君,孟新澤的戰俘編號是‘西字第。五四二’號!”高橋太君一下子將那張〇五四二號卡片抽了出來,看了看,用手指彈著說:“姓孟的,做過連長?”“不!他是營長,是六十軍一〇九三團炮營營長!被俘時,他欺騙了太君,現在又是他在戰俘中串通,唆使戰俘們不給皇軍出煤,通通的逃跑!”高橋攥起拳頭,在桌上猛擊一下:“我的,今夜就讓狼狗對付他!”他慌忙撲到桌前:“太君,高橋太君!這……這樣的不行!”“嗯?”高橋太君瞪大兩眼盯著他看。他更慌了,探過身子,低聲下氣道:“太君,據我所知,戰俘中有個反抗大皇軍的組織,我隻知道一個孟新澤,其他人還沒弄清楚,另外,這些人還在和外麵聯係哩,那個聯係人也沒找到。我……我想都弄清楚了,再向太君報告!”高橋太君點了點頭,雞爪似的手壓到了他肩頭上:“你的,大大的好!你的,幫助我的,我的,不會虧待你!我的,把他們一網打儘,把你放掉!放掉!明白?”“明白!明白!太君!”這點秘密渣兒,高橋太君一嘗,就覺著不錯哩!高橋太君慷慨出了價。出了價,自然想看看下麵的貨色,高橋太君又開口了:“他們的,串連了多少人,四號井的戰俘,他們串沒串過?他們要什麼時候逃?”這些問題,他確乎不知道,但,他不能說自己不知道,做買賣不能這麼老實:“太君,他們串連了不少人,各個號子都串了,四號井也串了!什麼時候逃,外麵的遊擊隊什麼時候來,我還不知道!估摸就在這幾天吧!”高橋太君吃驚了,叫道:“這不是逃跑,是暴動!我的,要把他們通通槍斃!”“是的,太君,是該通通槍斃,不過——”高橋太君笑道:“你的放心,現在的,我的不會動他們,大皇軍要把他們和外麵的遊擊隊一網打儘!”“太君高明!高明!”高橋又問:“來接應暴動的,是哪一支遊擊隊?是共產黨喬錦程?還是那個何化岩?”“這個……這個,我的不知道!”“和外麵遊擊隊聯係的人是誰?你的,也不知道嗎?”他想告訴高橋太君:他懷疑井下二四二〇窩子的礦警孫四,甚至想一口咬住孫四,然而,轉念一想,又覺著不妥:倘或孫四真是秘密聯絡員,那麼,抓了孫四,暴動就不會按計劃進行了,遊擊隊就不會來了,他的秘密也就賣不出好價錢了。他痛苦地搖了搖頭:“太君,我的,真的不知道!”高橋太君顯然很失望,但臉上卻堆著笑。“那麼,回去以後,你的,要把這個聯絡人找到!要儘快把暴動的時間告訴我,明白?”“明白!明白!太君!”他轉身回去了,臨走時,又向桌上的煙看了一眼。高橋太君讓他把煙拿著,他想了想,還是忍住沒拿。那一瞬間,他猛然想起了一句挺高明的話:“小不忍則亂大謀”……劉子平被提走時,六號大屋的弟兄們都在睡覺;劉子平回來時,六號大屋的弟兄們依然在睡覺。孟新澤卻沒睡,他眼看著劉子平心慌意亂被提走,又眼看著劉子平滿麵愁容地走進來。劉子平在地鋪上躺下時,孟新澤輕輕咳了一聲。劉子平立即在黑暗中輕輕叫了起來:“老孟,孟大哥!”孟新澤應了一聲:“老劉,爬過來!”他們的地鋪是並排的,當中隔著條一米左右的過道,已是晚上九點多鐘的光景了,過道上沒有燈光,黑乎乎一片,劉子平狗一樣爬過來了,兩隻腳一下子伸到孟新澤麵前,自己的身子貼著孟新澤的身子躺下了。劉子平沒敢將頭湊到孟新澤麵前,他怕孟新澤嗅出他嘴裡的煙味。孟新澤隻得把身子曲起來,頭抵著劉子平的膝頭,低聲問:“怎麼回事?日本人突然把你提出去乾啥?”劉子平極憂慮地道:“老孟,怕有人告密,日本人仿佛知道了點啥!高橋這老王八老逼問我:張麻子是怎麼死的?誰給我們通風報信的?他說,有人向他報告了,說咱們要組織逃跑!”“這癆病鬼是唬你的!他要真知道了,還問你乾啥?!”“我沒說,啥也沒說!高橋讓我再想想,說是給我兩天的時間,兩天以後,就要用狼狗對付我!老孟,孟大哥,可得快拿主意了!”正說著,鐵門又響了一下,靠門邊的項福廣被提走了,提人時,日本看守竟沒注意孟新澤的鋪上擠著兩個人。“看,老項又被提走了!保不準又是問那事的!孟大哥,咱們得行動了!說啥也得行動了!不是和外麵聯係上了麼?咋還不把日子定下來!”孟新澤道:“這事不能急,得準備充分些,要不,沒把握!”“具體日子你不知道麼?”“不知道!我隻負責給六號的弟兄傳個信兒,誰他媽領頭,我也不清楚!這日子要是我能定,我他媽今夜就乾!”劉子平歎了口氣:“完了,兩天以後,我非落個老祁的下場不可!”“你也得像老祁那樣挺住!”劉子平怯弱地道:“我……我……我不敢說這硬話……”孟新澤惡狠狠地道:“你想做張麻子麼!”劉子平狡猾地撇開了話題,近乎哀求道:“孟大哥,快逃吧!再拖下去,弟兄們可都他媽的完尿了!”竟嗡嗡嚶嚶哭了兩聲。孟新澤開始安慰他,兩人又悄悄講了許久,劉子平才又溜到自己的鋪位上睡了。這夜,一切正常,十一點鐘,哨子照例響了,號子裡的弟兄照例匆匆忙忙地趿鞋,穿衣。十一點二十分,高橋訓話。十一點半,門樓下的鋼板門拉開了,十一點五十五分,閻王堂二百多名戰俘和四號井的二百多名戰俘全擠進大罐下了井,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暴動將在今夜舉行……這一切來得都很突然。最初,煤窩子好像有人叫,聲音短促,尖厲,礦警孫四警覺地從煤樓邊的守護洞裡鑽了出來,支著耳朵聽。那短促尖厲的聲音卻消失了。通往煤窩的洞子是黑沉沉的,靜悄悄的。孫四以為是幻覺,又把槍往懷裡一摟,縮到了守護洞裡。坐在笆片支起的鋪上,他還是不放心,總覺著今夜有些怪。戰俘們的神氣有些不對頭哩!他們似乎是醞釀著什麼重大事情,從東平巷往二四二〇窩子爬的時候,有些人就在那裡交頭接耳,尤其是〇五四二號孟新澤,一會兒走在前麵,一會兒拖到後麵,老和人嘰咕什麼。他們莫不是想鬨事吧?不禁打了個寒顫,摟在懷裡的槍一下子橫了過來,黑烏烏的槍口正對著黑烏烏的煤洞子。他想:隻要有人從煤洞子裡撲出來,他就開槍,他知道,槍一響,守在東平巷的日本人和礦警就會趕來救援,任何搗亂的企圖都會被砸個粉碎!其實,不到萬不得已,他真不願開槍。他對這些戰俘蠻同情的,平常對他們也並不壞。他和劉老八不一樣,從未向日本人報告過什麼,也從未打過哪個弟兄,他認定他們沒有理由和他為難。往好處一想,腦瓜中那根繃緊了的弦又鬆了下來,長槍往肩上一背,掛在棚梁上的燈往手上一提,徑自向洞子裡走去。他得看看,煤窩子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沒有。彎著腰在通向煤窩的洞子裡走了二三十米,兩盞晃動的燈迎著他跳過來了。他停住腳,把燈往地上一放,槍橫了過來:“誰,乾什麼!”迎麵傳來一個驚慌的聲音:“不好了!炸幫了!埋進去三個,劉八爺也埋進去了!”“哦?快去看看!”孫四說著,提起燈,加快步子往煤窩裡去,剛走到煤窩裡,就看到了劉老八攤在地上的血肉模糊的臉。他突然覺著不對勁,剛要把槍從肩上取下來,幾個人已擁到他身邊,一下子將他摔倒在地上,槍也被奪走了。他嚇慌了,掙紮著喊:“乾……乾什麼!你……你們要乾……乾什麼?”〇五四二號孟新澤竄到了他麵前:“四哥,你甭怕!弟兄們不會害你的,弟兄們要逃,要逃,懂嗎!”“逃……逃……逃?你,……你們逃了,我……我咋向日本人交……交賬!你……你們甭害我……我了!我……我可從沒做對……對不起你們的事哇!”孟新澤極熱情地道:“四哥,你也和我們一起逃吧!”孫四越急,結巴得越厲害了:“逃……逃得……得掉……掉……掉嗎?日……日、日本人在……在上麵,咱在……在……在下麵!”孫四提出了一個反建議:“老……老孟,還……還、還是甭……甭逃了吧!你……你、你們甭……甭逃,我……我也不……不、不向日本人報……報告!咱……咱們還是好……好弟兄!劉八死……死了活該!”孟新澤腳一頓,惡狠狠地否決了孫四的反建議:“四哥,你的好心我知道,可我們弟兄受夠了!這一回,非逃不可!”王紹恒也在孟新澤身後嚷:“老孫,彆怕,上麵有咱們遊擊隊接應哩!”孫四還是不同意,他認定孟新澤他們不會殺他,便躺在洞口道:“你……你們真……真要逃,就……就先……先殺……殺了我吧!你們不……不殺我,日……日本人也……也要殺我的!”不曾想,孫四話剛落音,黑暗中突然有人揚起煤鎬,惡狠狠一鎬頭砸到了孫四的臉上,孫四一聲慘叫,身子劇烈地抽顫起來,砸開了花的臉上,白糊糊的腦漿和殷紅的血攪成了一片。他兩腿拚命一蹬,身子一挺,死了。“誰?誰乾的?”孟新澤吼。黑暗中的殺人者慢慢站到了孟新澤麵前。孟新澤借著燈光一看,那人竟是劉子平!“老劉,你……你咋能這樣乾?”劉子平有些惶恐地道:“我……我也不知道!我……怕耽誤時間,老孟,快……快行動吧!晚了,日本人知道就麻煩了!”“對,孟大哥!快乾吧!不能磨蹭了!”“孟營長,你快說,咱們怎麼走?”“……”身邊的弟兄們也跟著嚷。孟新澤這才將目光從孫四血肉模糊的臉上收回來,對著眾人道:“弟兄們,事情已經鬨到這個份上了,逃是個死!不逃也是個死!今夜,咱們拚死也得逃!咱們走風井口,風井口有喬錦程和何化岩的遊擊隊接應,約好的時間是夜裡三點。”孟新澤將抓在手上的那塊原本屬於劉八爺的懷表舉到燈前看了看,又說:“現在是一點十五分,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一小時四十五分鐘,咱們二四二〇窩子距風井下口隻有二十分鐘的路,時間很寬裕,現在咱們要幫助其他窩子的弟兄,把礦警隊除掉,把井下的電話線全掐斷,封鎖暴動消息。那些在生產區的日本人、礦警,一個也不能讓他們溜到井口去!隻要咱們能將消息封鎖到三點,大夥全聚到風井下口,事情就算成功了!聽明白沒有?”“明白了!”黑暗中響起了一片悶雷般的應和聲。“下麵,我來分一下工:項福廣、王紹恒你們帶三個弟兄去對付東平巷的那兩個礦警和一個日本人!田德勝、趙來運、王二孩跟我一起到二四二二、二三四八兩個窩子去!”劉子平自告奮勇地道:“老孟,不是要掐電線麼?我去!乾掉東平巷的那三個小子後,我就把通往井口的電話線掐了!”孟新澤想了一下:“再給你配兩個人!錢雙喜,李子誠,你們跟著老劉去!”分完工後,孟新澤再次交待:“記住,要小心謹慎,無論如何都不能開槍!也不能讓鬼子和礦警開槍!不要怕,咱們有一個半小時,有四五百號人,生產區的礦警、鬼子,統共不過二三十,他們不是咱們的對手,千萬不要怕!”煤窩裡的弟兄們紛紛抓起煤鎬、鐵銑,三五成群地沿著下坡道向東、西兩個平巷摸,蓄謀已久的暴動開始了。這是民國二十九年六月二十九日深夜一點二十三分。一時三十五分,守在東平巷口的兩個礦警和一個日本人被利利索索地乾掉了。擔負此項任務的項福廣挺聰明,他把孫四的礦警服套到了身上,又提上了孫四的大電石燈,電石燈的燈光很亮,照得巷口的那個日本人睜不開眼。那日本人沒懷疑,他知道用這種大電石燈的都是監工、礦警,又見來人穿著礦警服,背著槍,就更沒在意。不料,走到近前,項廣福突然槍一橫,槍上的刺刀捅進了他的胸膛,沒費勁就敲掉了一個。兩個礦警是在東平巷口的防風洞裡堵住的,他們根本沒來得及把槍抓起來,就被突然擁到洞裡的弟兄壓倒了,一人頭上吃了幾鎬。東平巷的警戒線被破除……劉子平是在東平巷的警戒線破除之後,衝出東平巷的。在東平巷口,劉子平對手下的兩個弟兄說:“你們往裡跑,把裡麵的電話線全扯了,我扯外麵的!”兩個弟兄應了一聲,去了。劉子平卻站在東平巷口愣了一會兒,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往哪裡走!狡猾而又混賬的孟新澤把他的一切計劃都打亂了:把他和高橋太君談妥了的一筆買賣搞砸了!孟新澤的狡猾是確鑿的,他明明知道今夜暴動,在井上卻偏偏不和他說,硬是把他裹到了這場可怕的漩渦中,逼迫著他和他們一起乾!他認定孟新澤是這場暴動的指揮者和策劃者!他劉子平不管怎麼聰明,怎麼機警,最終還是被孟新澤騙了!生活真可怕!這些叫做人的玩意兒真可怕!現在,他要做最後的選擇了,或者繼續去和高橋太君做買賣,或者鐵下一條心,和孟新澤他們一起乾。他得最後揣摩一下,把賭注壓在哪頭上算?現在看來,暴動有成功的希望了,地下四五百號弟兄全動起來了,上麵又有遊擊隊接應,鐵著心乾下去,也許能撿得一條命來!地下的情況看來不錯,地上怎麼樣呢?遊擊隊不會變卦吧?日本人不會加強防範吧?突然有了些後悔,他真不該在地麵上向高橋太君講這麼多!倘或高橋聽了他的話,加強了地麵防範,調來了駐防西嚴鎮的日軍大隊,那麼,今夜的暴動必敗無疑!他自己就把自己賣掉了!他不死在日本人的槍彈下,也得死在高橋的指揮刀下。和高橋做買賣的念頭固執而頑強地浮了出來……恰在這時,躺在巷道口水溝蓋板上的那個日本人動了一下,他跑過去一看,發現那日本人競沒死。他胸前濕漉漉一片,手上,脖子上糊著血,他彎下腰時,那日本人挺著上身想往起爬。他靈機一動,打定了主意:還是和高橋太君做這筆買賣。他要用這個受了傷的日本兵來證實他做買賣的誠意。“太君!太君!”他看看巷道兩頭都沒有人,急切地叫了起來,一邊叫,一邊扶起了日本兵:“太君!太君!他們的暴動了!暴動了!我的,我的送你上井!”那日本兵點了點頭,咧嘴笑了一下。他架著日本兵,疾疾地向主巷道走。不料,剛走了大約百十米,他就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他心中一緊,知道不好,認定是幾個窩子的弟兄把礦警和日本看守乾掉後,趕來封鎖巷道了,他帶著一個行走不便的日本兵,非落到他們手裡不可!心中一慌,把那日本兵一下子推倒在巷道一側的水溝裡,拔腿便往井口跑。生命比誠意更重要!跑到井口時,是二時零五分,井口的日本總監工吉田正為和裡麵的煤窩聯係不上而犯疑。他撲到吉田麵前,張口氣喘地道:“太君!太君!他們……他們的暴動了!我的……我的要見高橋太君!要見龍澤壽大佐太君!”吉田呆了,怪叫一聲,狂暴地用一雙大手抓住他的肩頭搖撼著:“暴動?你說他們的暴動?他們的敢暴動?!多少人!什麼時候?你的快說!”他執意要見高橋太君和龍澤壽大佐,他要把這樁秘密賣給他們,賣出一個公道的價錢:“太君,我的……我的要向高橋太君和龍澤壽大佐太君報、報告……”一個沉重的大拳頭很結實地擊到了他臉上,他身子一歪,幾乎栽倒在地。可沒等他倒到地上,又高又胖的吉田再次抓住他瘦削的肩頭:“說!快說!”鮮紅的血從鼻孔和嘴裡流了出來,嘴裡還多了一顆硬硬的東西,他吐出一看,是顆沾著血水的牙齒。他不說。吉田像個瘋狂的狗熊,圍著他轉來轉去,用拳頭打他,用腳踢他,用鬼子話罵他,他淒慘地嚎叫著,就是不說。他是硬漢子,他不能把自己拚著性命搞出來的秘密拱手讓給麵前這個大狗熊!他固執地大叫:“我要見高橋太君!哎喲!我要見龍澤壽大佐!哎喲!你……你打死我,我也要見高橋太君!”吉田沒辦法了,隻好先讓井口料場、馬場的幾十名戰俘和十幾名礦警、日本兵撤離上井,同時掛電話給井上的高橋和龍澤壽。這時,是二時十二分。十分鐘後,迅速升降的罐籠將大井下口的人全拽到了大井上口,吉田總監工和兩個日本兵押著渾身是傷的劉子平擠進了最後一罐。在大井上口,先見到了龍澤壽大佐。劉子平結結巴巴向龍澤壽大佐報告的時候,高橋太君也從閻王堂趕來了。他馬上向高橋撲去,撲到高橋麵前,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競哭了。他中斷了極為重要的報告,滿臉是淚,指著吉田對高橋說:“高橋太君,他……他打我,我……我要向你,向龍澤壽大太君報告,他……他就打我!”龍澤壽大佐鄙夷地看著他,仿佛看著一條落魄的喪家狗:“嗯,你的,說!接著說下去!”他可憐巴巴地看了看高橋太君。高橋陰沉沉地點了點頭:“你的,大大的好!我的明白。說,暴動的,多少人?遊擊隊什麼時候來?他們的,從哪裡上井?”他想都沒想,便滔滔不絕道:“井下的戰俘全暴動了!全暴動了!——除了我!總共有四百多人,他們想從風井口出去,遊擊隊三點鐘在風井口接他們?井下的皇軍和礦警全被他們乾掉了,他們手裡有了槍,太君,大太君,我們的,要趕快趕到風井去,晚了就來不及了!”龍澤壽吼道:“你的,為什麼早不報告?嗯?”他慌了,臉孔轉向高橋:“我的……我的向高橋太君報告過!”高橋以懷疑的目光打量著他,不懷好意地道:“暴動時間,你的沒說!”“太君,高橋太君!下井前我……我不知道啊!他們信不過我,他們沒告訴我!太君,這件事……太君……”他急於想把事情解釋清楚,可卻終於沒能解釋清楚,龍澤壽大佐冷冷掃了他一眼,走了,到井口電話機旁搖電話去了。高橋也拋下他,跑到那幫聞訊趕來的日本兵麵前,哇裡哇啦講起了鬼子話。他們都忘記了他的存在。他一下子感到很悲涼,有了一種墜入地獄的感覺,他的聰明、機警全用不上了,他的命運從此開始,不是他自己能夠支配的了。他一下子明白了,在和日本人做這筆人肉交易的時候?他把生命的能量全揮霍乾淨了,他在短短幾天裡走完了遙遠而漫長的人生路,現在,他正慢慢死去……龍澤壽大佐和高橋太君在忙活……二時五十二分,駐守在西嚴鎮的兩個中隊的日軍開了過來守住了風井井口和大井井口,二時五十五分,兩個戰俘營裡的探照燈全打亮了,崗樓上的機槍支了起來……暴動在短短一小時內陷入了絕境。這意外的變化事前誰也沒料到!後來,弟兄們才知道有人告密!告密的那家夥聽說是個排長,山東人,姓啥叫啥記不得了。暴動過後,再也沒有看見過他,有人說被日本人砍了,也有人說被日本人放了,當了韓老虎偽軍大隊的小隊長,民國三十二年春上,被何化岩遊擊隊打死了……窩在地底下的四五百口子弟兄可遭大罪了,要吃的沒吃的。要喝的沒喝的,硬餓也得餓死!想衝上井?沒門!日本人架著機槍候著哩!不過,剛暴動那一陣子,弟兄們並不知道,都以為順著風井口能衝上去哩!都以為風井口有咱抗日武裝接應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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