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鳳鳴出了會議室的門,一鑽進自己的破吉普車裡,倒頭就睡著了,而房村的以資代勞款直到三天以後也沒送來。房村的蔣鳳鳴和白書記破天荒頭一次欺騙了黨,欺騙了組織。就在蔣鳳鳴的破吉普馳出縣委大院時,會議室裡出了事:張王鄉59歲的老鄉長陶學珊在琅琅讀報聲中昏迷過去。更嚴重的是,對陶學珊的昏迷,誰也沒發現。尚德全在打盹,夏中和在打盹,大家便以為陶學珊也在打盹,待得尚德全點名要陶學珊談認識時,才發現陶學珊已咽了氣。尚德全的臉一下子白了,加上自己也熬了兩天兩夜,氣力不支,在張羅搶救陶學珊時,眼前一黑,也暈了過去。史無前例的漫長會議到此全部結束。據後來市委調查證明,這次會議竟長達56小時零45分。四天以後,以蔣鳳鳴為首的六個鄉鎮長聯名向市委書記吳明雄和主管紀檢的副書記肖道清告狀,要求中共平川市委嚴肅處理違反市委工作精神,逼死人命的合田縣委書記尚德全。最先看到告狀信的不是吳明雄,而是肖道清。吳明雄當時不在平川城裡,而在大漠河沿線巡視。肖道清的電話打到大漠,吳明雄已驅車去了雲海。肖道清的電話追到雲海,吳明雄又去了泉山。吳明雄是在泉山縣水利工地的誓師大會上,在一片彩旗和雪花共舞的天空下接到肖道清打來的電話的。這時,南水北調一期工程已全麵開工,從大漠縣到泉山縣的大漠河沿線約600裡戰線上,143萬民工已披星戴月進入了改變自己曆史命運的決戰戰場。冒著大雪,吳明雄在臨時架起的露天主席台上代表市委、市政府發表講話,各縣市的河工工地上都接了高音喇叭。開始時,吳明雄基本上是在讀事先準備好的稿子,後來就脫稿講了起來。吳明雄說:“同誌們,我們今天所從事的這個南水北調工程,是事關我市1000萬城鄉人民生存和發展的曆史性工程,是利國利民、惠及子孫後代的長期戰略性工程,市委、市政府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上馬的。上馬之後,我們就沒有退路了,隻能不惜流血流汗乾好它?三年之內,一定要讓大澤湖水百年不斷、千年不斷地流進平川城,流進我們大漠河兩岸28000千平方公裡乾渴的土地,從根本上改變我們這代人和未來幾代人乃至十幾代人的生存狀況。這對大家來說,對我們143萬民工同誌來說,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一種責任,一種奉獻。”雪很大,隨行的市委辦公室主任給吳明雄和站在吳明雄身邊的陳忠陽打起了傘。吳明雄一把推開了,很不高興地說了一句:“把傘拿走,大家都在雪地裡站著,我們搞什麼特殊化?”正對著話筒,這題外話主會場和分會場143萬人都聽到了。吳明雄迎著風雪,繼續說:“確實是奉獻呀,同誌們?我們今天還很窮,政府很窮,大家也很窮,我這個市委書記知道,那幾十塊錢的以資代勞款是大家在手心攥出汗才拿出來的。我們機械不足,在這種天寒地凍的大雪天裡,要人挑肩扛,把一方方泥土從幾十米深的河道裡挑出來,扛出來。苦不苦?很苦,很苦。我早說過,世界上再苦的活,也苦不過我們的河工了。可同誌們記住,我們的肩頭挑著的是未來的幸福,我們肩頭上扛著的是曆史的責任,後世將會因為我們今天的奉獻而感謝我們。”這時,泉山縣委副書記祁本生遞了一個紙條給吳明雄。吳明雄根本沒看,又說:“八縣有八縣的責任,平川城裡有平川城裡的責任。大家可能已經聽說了,下周八號,城裡的環城路也要誓師開工了,這番話,我還要到環城路的誓師大會上去講。我們就是要依靠平川地區1000萬城鄉人民的智慧和力量,打一場人民戰爭,創造出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奇跡?”吳明雄講話結束後,各縣市代表在主會場和分會場紛紛表態。這時,吳明雄才看了看祁本生遞過的紙條,紙條上隻有一句話:“肖道清書記請吳書記立即回電話,有要事彙報。”吳明雄知道,沒有十分重要的事,肖道清的電話不會追到這裡來,遂走下主席台,到工程指揮部四處透風的大席棚裡和肖道清通了個電話。萬沒想到,肖道清開口就報喪,說是合田縣委書記尚德全闖了大禍,非法拘人,逼死人命,蔣鳳鳴等六個鄉鎮長聯名告狀。吳明雄一怔,問肖道清到底是怎麼回事?肖道清多一句話都不說,隻把六個鄉鎮長的告狀信在電話裡念了一遍,然後請示吳明雄,問吳明雄該咋辦。吳明雄真想發火罵人,罵闖下大禍的尚德全,罵躲在平川城裡看熱鬨的肖道清。可握著冰冷的話筒,愣了好半天,吳明雄卻誰也沒罵,隻對肖道清說:“你先代表市委下去調查一下,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告狀信的內容是否屬實?”這當兒,吳明雄內心裡還希望告狀信講的不是事實。肖道清偏問:“如果屬實咋辦?我咋代表市委表態?”吳明雄說:“就是屬實,表態也要慎重。”肖道清又問:“怎麼慎重呢?你的意思是不是拖一拖?如果拖出麻煩,六個鄉鎮長告到省裡,告到中央,我們怎麼回答?”吳明雄真火了:“肖書記,我要你慎重,是要你拖嗎?如果六個鄉鎮長告的都是事實,對尚德全隻能按黨紀國法處理?我說的慎重,是要你注意影響,不能讓這件局部的事件影響到大局,影響到大家的情緒。要知道,我們是在怎樣一種情況下拚命呀,我的同誌?”再不願聽肖道清沒心沒肺的話了,吳明雄掛上電話,回到了主席台。誓師大會已進入高潮,泉山縣委副書記兼縣水利工程指揮部現場指揮祁本生正代表泉山縣22萬民工,向其它七縣市民工發出一份倡議書。祁本生在倡議書中提出,要把市委的指示變成泉山縣22萬民工的意誌和決心,要把一代人的奉獻和一代人的拚搏精神銘刻在大漠河兩岸,保質保量完成自己的任務。市委宣傳部的組織宣傳工作做得真不錯,主會場這邊祁本生的話一落音,其它七縣、市馬上一一響應,高音喇叭把幾百裡之外的聲音及時傳到了主會場上。最後,陳忠陽以工程總指揮的名義,作了總結性講話。……誓師大會結束後,吳明雄和陳忠陽一起到了河堤上,揮鍬裝土。這不在計劃之中,泉山工程指揮祁本生勸吳明雄和陳忠陽回去。吳明雄黑著臉說:“你彆管我,我活動活動筋骨,心裡才舒服。”《平川日報》記者,忙過來照相。吳明雄火了,指著泡在河水裡人頭湧動的民工們說:“把鏡頭對著我乾什麼?我能乾多會工夫?照他們,把這種大場麵照下來,發報紙頭版頭條,也給未來的曆史留下點第一手資料九-九-藏-書-網!”下力氣乾點活,出一身汗,心裡的鬱結之氣消弭了不少,回到“巡洋艦”吉普車裡,吳明雄臉色好看了些。以一種挺平和的口氣和陳忠陽說起了合田縣尚德全捅下的大漏子。陳忠陽根本不信,一口咬定說:“這不可能!尚德全這個同誌彆人不了解,我陳忠陽了解!他是個孤兒,是吃千家飯長大的,怎麼會這麼黑心黑肺地對待手下的同誌呢?!為了工作,他把得了重病的老婆和隻有幾歲的孩子扔在雲海不管,前幾天,他老婆還給我打電話告狀哩。”吳明雄問:“六個鄉鎮長和咱肖書記都會說假話嗎?陳書記,我看你要冷靜些,不要為了尚德全,壞了咱乾事的大局。”陳忠陽還是說不可能。為了證實自己的話,陳忠陽當著吳明雄的麵,用手機給尚德全打了個電話。電話一接通,聽筒裡就傳來了尚德全的飲泣聲。這一來,陳忠陽知道大事不妙了,顫著心問:“德全,你哭什麼呀?這麼說人家告的全是事實了?”尚德全說:“老書記,我對不起你。”陳忠陽說:“出了這麼大的事,都出了人命,你咋不早告訴我?”尚德全說:“老書記,我沒臉再找你了。”陳忠陽氣得大罵:“尚德全,你簡直不是東西!市委和吳書記這麼信任你,把你擺到合田一把手的位置上,你竟這麼捅婁子!你這是害己害人呀!這一來市委咋辦?吳書記咋辦?你彆解釋,我不聽!你沒想到開會也會開死人?混賬話!https://你不想想,你多大歲數,那個老鄉長多大歲數?!他架得住你這麼折騰麼?!這回我不會為你講任何話,你等著市委處分你吧!該警告警告,該記過記過。”吳明雄歎了口氣說:“老陳呀,隻怕事情沒這麼簡單,這個尚德全,我們恐怕要把他撤下來哩。”陳忠陽一怔:“他也是為了工作,也是好心嘛!”吳明雄說:“就算是好心,也不能這麼亂來,搞國民黨作風。”陳忠陽氣了:“尚德全是為誰?他是為我這個工程總指揮,為你這個市委書記。你不想想,撤了他,隻有肖道清這種人高興,會讓多少乾事的同誌寒心呀?!”吳明雄也火了:“不撤他,鄉鎮長們就要寒心,人民就要寒心,而我們押上身家性命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人民。”陳忠陽眼圈紅了:“好,好,老吳,我不和你爭,我服你了,你既然這麼講原則,那就先撤我吧。水利工程這攤子是我分工負責,你把我撤下來,再把咱肖書記頂上去吧!”吳明雄愣住了,過了好久,才仰天一聲長歎:“老陳,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在這種關鍵時候,你這老夥計就彆再逼我了好不好?你知道的,我吳明雄一生沒求過誰,今天,我就求你這一次了。”陳忠陽黑著臉不做聲。車窗外,雪越下越大,裝了防滑鏈的“巡洋艦”,真像一艘艦船,搖搖晃晃飄蕩在無邊無際的雪野上。天真冷,坐在車裡,吳明雄和陳忠陽還是覺得寒氣逼人。陳忠陽突然想了起來:這麼冷的天,千萬彆把民工凍壞了,忙打電話給工程總指揮部,要值班指揮緊急向各工地調運取暖器材和白酒。繼而,又打了個電話給駐平川某軍軍部,商調了四千件軍大衣。看著陳忠陽打電話,吳明雄心裡已有了數,認定陳忠陽不是肖道清,這個老同誌決不會在這個時候拆自己的台的。於是,便把坐在身下的毛巾被往身上一裹,在車裡睡了過去。第十一章站直了,彆趴下四十三《平川日報》社的人沒有幾個知道實習記者吳婕是市委書記吳明雄的女兒,就連帶著吳婕實習的王大瑞都不知道。社長兼總編彭永安卻知道,有時就會把吳婕悄悄召到總編辦公室談談困難,暗示吳婕於方便的時候,在父親麵前為報社的經濟利益呼籲一二。吳婕不敢走父親的後門,可又難以反抗彭總編那一臉苦澀而頑強的笑容,便在進入報社三個月後,私下裡找到市長束華如,為報社“呼籲”來一台桑塔納,讓背躬如蝦的彭總編“行有車”了。這天快下班了,彭總編又讓吳婕過去一下,吳婕就想,彆是彭總編又想“食有魚”吧?滿心不想到總編室去,可又不能不去,便去了。去時就想好,隻要彭總編提起“食有魚”這類經濟問題,自己就得斷然回絕了。求父親是沒門的,束叔叔那裡已求過一次,真是沒辦法了。不料,彭總編這回根本沒談經濟問題,而是遞了一包材料給吳婕,要吳婕私下裡轉給父親看看。父親下鄉沒回來,回家後吳婕就把材料先翻了翻,這一翻才知道,竟然都是些反映問題和告狀的讀者來信。最嚴重的一封信,是合田縣一個名叫魯文玲的退休女教師寫的,說自己身為鄉長的丈夫陶學珊如何被逼著連開了56小時所謂的會議,以至於死在縣委會議室裡。魯文玲在信中問:“吳書記,這種做法是否得到了市委的默許?市委該對這樣一個基層乾部的死亡負什麼責任?”吳婕看罷,激動起來,把這封信擺在最上麵,還在這封信上寫了幾句很憤怒的話:“書記大人,對合田那個縣委書記,我看要依法嚴懲。這已不是違紀問題,而是犯罪了,非法拘留罪。不依法嚴懲此人,中共平川市委就沒法向人民進行政治和道義的交待。一個小百姓的看法,僅供參考。”沒想到,偏在這時候,吳明雄一臉疲憊地進了門,一看吳婕還沒睡,正坐在自己房裡的辦公桌前亂批一通,馬上火了,說:“小婕,你胡寫些什麼東西?你還怕我不夠忙亂的呀?!”走到近前,掃了掃信上批的字,火氣更大了,“什麼?還不嚴懲此人就沒法向人民進行政治和道義的交待?你知道什麼叫政治呀?”吳婕說:“我說了,這隻是我一個小百姓的看法嘛。”吳明雄說:“你這小百姓的看法不對,這世上的事情是複雜的,而政治就更複雜了。”正說著,電話鈴響了,是省委副書記謝學東打來的。於是,年輕的女記者吳婕當即耳聞目睹了世事和政治的雙重複雜。謝學東先在電話裡和吳明雄扯了幾句閒話,其後便以一副責備的口吻說:“老吳呀,你說說看,我當初的提醒對不對呀?這下子出事了吧?合田縣六個鄉鎮長和死者家屬全告到我這裡來了。”吳明雄馬上警覺了:“謝書記,您的消息來得很快嘛,是六個鄉鎮長告過去的,還是肖道清同誌向您反映的呀?”謝學東說:“這麼大的事,就算是肖道清先和我通通氣,也是應該的嘛!”吳明雄鬱鬱地說:“可也反映得太早了些吧。這件事,我們還在調查處理之中,有了結果再向您和省裡彙報,不是更好麼?!”謝學東說:“老吳,你看你這個人,就是這樣,過去聽不進不同意見,現在還是聽不進去,尤其是不重視常委班子內部的意見。比如說肖道清,一直是很穩妥的,政策性很強,多聽聽他的意見沒壞處嘛,你就是不聽。老吳呀,你不要以為他年輕,他可是少年老成哩。”吳明雄沒好氣地說:“是的,謝書記,肖道清是少年老成,有些同誌甚至說,我們肖書記從來就沒有年輕過!”謝學東生氣了,說:“老吳,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嘛?這種政策問題,肖道清不是沒提醒過你,你睬都不睬,隻知道一味蠻乾,現在鬨出人命了,還不知反省!”眼見著板子要打下來,吳明雄不能不表明立場了,馬上反駁說:“謝書記,您可彆搞錯了,合田縣委書記尚德全的個人行為,可不是我們平川市委的既定方針呀;肖道清反對的,也正是我和平川市委堅決反對的,為此,市委專門下過文件,反複要求各縣市要把好事辦好。”謝學東說:“這麼說,你們的措施很得力嘍?那我問你,尚德全這個不稱職的乾部是不是你們平川市委任用的?那個姓陶的老鄉長是不是被尚德全逼死在我們中國共產黨的合田縣委會議室裡了?你就回答我這兩個基本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