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務平驚訝地看了肖道清好半天,才說:“道清,你真這樣想?”肖道清點點頭說:“務平老弟,我的眼睛不瞎,誰對我們年輕人好,誰是想利用我們年輕人,我看得一清二楚。我覺得吳明雄的可怕就在這裡,他拿黨的事業開玩笑,也拿我們的政治生命開玩笑!還口口聲聲唱著高調,說是對你信任,讓你有苦說不出。老弟,你可看清楚了,他吳明雄可不是謝書記啊!”曹務平問:“肖書記,今天讓我來,就是為了談這個麼?”肖道清發現苗頭不對,笑了笑說:“是的,就是想和你談談這個良知問題。你我都曾喝過大漠河的河水,大漠農民的生活狀況你我都是知道的,為了一個政治老人的野心,向經受了這麼多苦難的農民搞這種攤派,我們於心何忍?”曹務平提醒說:“肖書記,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根據市委常委會決議,大漠隻搞以工代賑,沒有以資代勞的任務。那麼,讓大漠的農民同誌為改變自己的命運出點力,流點汗,有什麼不可以呢?你可以問一問劉金萍,我們大漠的父老鄉親盼望的是什麼?”肖道清可沒想到不管水利的曹務平會對水利的專項決議記得這麼清楚,一下子窘住了。曹務平卻又緩和了一下語氣說:“道清,我們確是老同事,老朋友了。而且,在好幾年中,你還做過我的直接領導,給過我不少幫助,你今天能不能虛心聽我幾句話呢?”肖道清不想聽,可卻又不能不聽,便木然地點了點頭。曹務平說:“道清,你能不能不要想得太多,能不能就把身家性命押上一次,真心實意地支持吳明雄,把水利工程乾好呢?你知道的,我和吳明雄沒有任何淵源關係,我尊敬他,支持他,願意一天隻睡幾小時陪著他拚,就是因為他心裡除了工作再沒有彆的,就因為他在為平川人民乾大事,乾難事呀!”肖道清搖了搖頭,說:“不對,我們的吳書記想為自己樹碑立傳。”曹務平說:“退一步說,就算是這樣吧,也不能說就是壞事,這總比不做事還想樹碑立傳的人要強些吧?總比抓個廁所問題就滿世界吹,就名揚全國,要紮實得多,光彩得多吧?”肖道清有些惱火地問:“你在影射誰?”一向小心的曹務平,這回卻一點不怕,很平靜地說:“我沒影射誰,隻是在說一個事實。這個事實證明,吳明雄實在是個傻瓜,太不會做官。可恰恰因為這樣,他才具有了那些聰明官僚所不具有的魅力,一種人格魅力。道清,你再往深處想想,是不是這回事?”肖道清知道完全談不下去了,麵前的曹務平和大漠縣委書記劉金萍一樣,都已成了吳明雄意誌的忠實執行者和追隨者,昔日那個帶著大漠色彩的乾部圈子已無可奈何地分化了。在這天的日記裡,肖道清寫道:“必須承認,作為平川市委書記的吳明雄確實具有一些政治家的個人魅力。這個老同誌在上台不到半年的時間裡,就能夠把相當一批大漠乾部和包括陳忠陽在內的許多雲海乾部籠絡到自己身邊,為自己的政治利益服務,應該說是一大奇跡。但構成這一個人魅力的基礎不是彆的,而是權力。權力太奇妙了,掌握權力的人在利用手上的權力改變彆人命運的同時,便為自己抹上了這種叫做魅力的騙人的油彩。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魅力就是權力。”肖道清知道,根據當今權力遊戲的規則,當一把手主意既定時,常委會議也好,常委擴大會議也好,一般都不會出現什麼公開反對的局麵。聚集在權力中心的人們不是隨著一把手的意誌大唱讚歌,就是人雲亦雲跟著舉手,從本質上說,是表現了一種在權力麵前的集體無意識。這時,頭腦清醒而又有主見的與會者想要改變這種局麵是很困難的,他們表達不同意見的方法大都是婉轉地提出問題。而要想回避表態,擺脫未來可能出現的麻煩和責任就隻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了。郭懷秋做一把手,討論上國際工業園時,肖道清曾有過一次出色表演,在會上洋洋灑灑談了半小時,竟讓包括郭懷秋在內的全體常委誰都沒聽明白他究竟是支持國際工業園上馬,還是反對國際工業園上馬。這次常委擴大會議也不出肖道清所料,會上會下幾乎隻有一個聲音,參加會議的常委和有關方麵的同誌對吳明雄提出的“解放思想,負重前進,自加壓力,水路並舉”的口號,個個表現了異乎尋常的熱情,對鋪開攤子打一場人民戰爭,都一致支持。陳忠陽、曹務平這些人甚至說,“負重前進”,重從何來?重就重在曆史上的欠債太多,而曆史的欠債是要償還的,本世紀剩餘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們今天如不抓住機遇,帶領平川一千萬人民拚一拚,打好這場世紀之戰,就將留下永遠的遺憾,後人提起我們時就會說,我們這些官僚全是一幫無能之輩。陳忠陽、曹務平這幫人一個接一個大肆放炮,大談使命與責任時,作為一把手的吳明雄就微笑著聽,在筆記本上記,還時不時地插上幾句話,把本就不冷靜的氣氛搞得更加不冷靜。束華如就坐在吳明雄身邊,也看著吳明雄的眼色說話。當有人提出,環城路是不是緩上,用修環城路的錢多辦幾個工廠時,束華如馬上拿捏著吳明雄的腔調說,作為決策者,我們不能這麼短視,道路基礎建設是一座城市的立城之本,其意義不是辦幾個工廠可以取代的。吳明雄也說,多辦幾個工廠當然也好,產值上去了,對上對下都好交待,我們的臉麵也好看。可是,守著腳下的爛路,我們對曆史和未來又怎麼交待呢?因此,我建議我們的同誌們還是揮灑一腔熱血去認領麵前這份曆史責任吧。我們推脫不了。哪怕一時不被少數人理解,哪怕先挨人家幾句罵,也得認領。在一片熱烈的氣氛中,大家幾乎忘記了還有他肖道清這個市委副書記的存在。最後,還是吳明雄注意到了他的沉默,在下午具體討論水、路工程的實施計劃之前,要他也談談自己的意見。平心而論,肖道清這時已不想多說什麼了,大局已定,隻有傻瓜和瘋子才會在這種時候站出來發表不同看法。他肖道清太熟悉官場上這一套了,當年對郭懷秋都不講心裡話,今日如何會對吳明雄講心裡話呢?他現在謀求的隻能是明哲保身,既保住眼前的政治利益,又保住未來的發言權和批評權。於是,肖道清便說:“聽了吳書記、束市長和大家一上午的發言,很受鼓舞,也很受啟發。看來,有些時候人還是要講些精神的。大家精神都振作起來,很多看起來辦不到的事,經過我們的努力也不是完全辦不到。當然,精神也不是萬能的,客觀條件和客觀規律也很重要。隻要我們正視自己麵對的客觀條件,遵循事物的客觀規律,我看,我們的事業就會得到長足的發展。”肖道清注意到,這時,坐在對麵的陳忠陽想說什麼。吳明雄擺擺手把陳忠陽製止了。肖道清隻裝作沒看見,喝了口水,繼續說:“發展是個硬道理,這話小平同誌早就講過。改革開放這麼多年,我們平川有沒有發展呢?我看還是有發展的,隻是速度慢了些。什麼原因造成的?還是客觀條件。所以,我們今天談發展,談負重前進,都不能忘了經濟欠發達這一客觀條件。這一客觀條件是壞事,可從某種意義上說,又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毛澤東同誌說過嘛,壞事有時也會變成好事。壓力重,動力就大。唯物辯證法講的就是這個道理。”陳忠陽實在忍不住了,插上來道:“肖書記,你的話我咋聽不明白?對大家的意見,你究意是讚成,還是反對?就明確表個態好不好?彆又是主觀,又是客觀,越扯越遠了,你總不會是想給我們大家上哲學課吧?”這口氣帶著明顯的譏諷,肖道清的臉拉了下來,冷冷地看了陳忠陽一眼說:“陳書記,你稍微有點耐心好不好?我的意見還沒談完嘛!”陳忠陽說:“好,好,你談,你談。不過,我希望你能談得具體一點,對水和路同時上馬,究竟是個什麼態度,彆老是模棱兩可,讓人跟你一起犯糊塗。”肖道清原來倒不想再多說什麼了,現在卻因為老對手陳忠陽步步緊逼的緣故,不能不說了:“經濟欠發達的客觀條件擺在這裡,水和路又要一起上,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就是資金。大家上午也都談到了,南水北調工程資金有缺口,環城路資金也有缺口。我們一下子把兩個工程全麵鋪開,一邊向八縣市農民伸手,一邊向城裡工人伸手,合適麼?違反不違反政策呀?會不會造成新的不安定因素?有沒有政治風險?有多大的政治風險呀?希望大家都能想想清楚。據我所知,組織全市人民捐款修路在全國都沒有先例。”陳忠陽馬上說:“沒有先例,並不等於說我們就不能嘗試。改革開放以來,很多事情不都沒有先例嘛,大家擔點風險嘗試著搞一搞,路子不就闖開了麼?”曹務平也說:“根據這一段時間的調查研究,我看沒多大的風險。全市人民受路所困,意見一直很大,我們現在上環城路,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人民是從心裡支持的。況且,捐款集資這一塊隻是小頭,計劃隻是2000多萬,如果我們的組織宣傳到位,應該說沒有多大問題。”吳明雄笑眯眯地開了口:“肖書記問題提得很好,陳書記、曹市長說的也很好。對這個問題,我是這麼看的:我們平川人民一直具有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優良傳統,市區廣大乾部職工的覺悟程度、文化素質、經濟收入也都比農民高,負擔一般說來又比農民輕。建國43年來,農民年年乾水利,年年義務做貢獻,我們城裡的同誌今天就儘這一次義務行不行呢?我看行。道路工程人人受益,也就人人有責。這責也不大,就是出五方土的工或者以資代勞捐40元錢嘛。我認為這樣做是能得到全市人民理解和支持的。當然,以資代勞款的募捐範圍要說清楚,待業、待崗職工,離退休人員,沒有經濟收入的其他各類人員都不要搞。宣傳工作要做好,報紙、電台、電視台要密切配合市委、市政府的部署,加大宣傳力度。凡捐款超過40元的,全在報紙、電台、電視台上公布名單,為工程建設做出貢獻的所有人員,都記入光榮冊。大家看,這樣做好不好?”束華如、陳忠陽、曹務平和大多數與會者都跟著叫好,宣傳部長還當場表了態,說是平川的宣傳機器這一次一定要開足馬力,造成一種全黨一心,全民一心,一切為了水路建設的大氣候。隻有肖道清平淡地看著眾人,笑了笑,隨口說道:“宣傳總歸是宣傳,現在的老百姓可是很講究實際哩,誰會花錢買這種虛名呀?”吳明雄不高興了:“咋能說是花錢買虛名呢?我說肖書記呀,你是不是也太看低我們平川乾部群眾的覺悟水平了?!”陳忠陽跟著又逼了上來:“肖書記,既然這也不行,那也不好,那麼,我們是不是啥都不要乾才好?有勇氣,你就把這話明說出來嘛。”肖道清聽到吳明雄的話已是不悅了,見陳忠陽又這麼當場讓他下不來台,實在忍不住了,先怔了片刻,繼而,把手上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頓,大聲責問陳忠陽:“陳書記,你這是在討論問題,還是在找碴子?作為一個市委副書記,我難道沒有發表自己意見的權利嗎?吳書記,請問在這次常委擴大會上,我有沒有發言權?”會議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誰也想不到平時總是一臉和氣的肖道清會發這麼大的火,而且,那話中的口氣也不是隻對一個陳忠陽了。眾人的眼睛都盯著吳明雄。吳明雄很平和地對肖道清說:“肖書記,你說下去,完全可以暢所欲言,不要說我們現在還沒作決議,就是作了決議,你還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見嘛。會前我們也交換過意見,我知道你對水路一起上馬有些想法,現在就和大家談談吧,哪怕和大家的看法完全相反也不要緊,也算一家之言嘛。”肖道清無路可退了,隻得把話說到明處。斟酌詞句時,心裡就想,這一回他肖道清可是違反官場遊戲規則了,搞不好會付出很大代價。因此,開口便說:“首先我要聲明一下,為了顧全大局,有些話我今天本不想在這裡說,可吳書記要我說,我想,說說也好,總能開闊一下同誌們的思路吧。”會場上靜得很,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肖道清的身上。肖道清打開了筆記本:“談三個主要問題。第一,在南水北調工程全線上馬的情況下,環城路同時上馬真就那麼合適嗎?同誌們設想一下,城外大漠河300多公裡河道上全麵鋪開150萬到200萬人上河工,是個什麼景象?這種水利建設規模,在平川曆史上從沒有過。而在這種時候,平川城裡還要上60公裡的環城路,又會是個什麼景象?這景象太壯闊,也就太讓人擔心了,我不由地就想到當年的大躍進,當年的大躍進是中央決策的錯誤。那麼今天呢?一旦出了問題,就是我們這些市委決策人的錯誤,在座諸位都有一份責任。在這裡我要解釋一下,我並沒有推脫責任的意思。第二,在現有的經濟條件下,我們有必要把河道搞得這麼寬嗎?有必要把路修得這麼寬嗎?環城路的設計圖我看了一下,路基60多米,六車道,恐怕全國少見,現在真有這麼大的車流量嗎?符合客觀實際嗎?”束華如插話說:“這種一流的公路在世界上也不太多。美國洛杉磯到紐約的十號公路十車道,也才60米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