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初,日本大正財團一行10人如期蒞臨平川市,大正先生的女兒大正良子也和夫婿中村先生一起來了。平川市委、市政府組織了一個以市長束華如為組長的接待班子,負責大正財團一行在平期間的一切活動安排。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的一把手同時出麵,為客人們隆重接風,大正良子夫婦和同行的日本客人都十分感動。然而,感動歸感動,大正財團的客人們對平川國際工業園的綜合評價還是很低。用中村先生的話說,鑒於市政基礎設施不配套,投資環境不理想,現在就是談招商意向似乎都還太早。這時,平川地區八縣市的旱情益發嚴重了,連著三個多月沒下雨,北部、中部地區不少河流、水庫、水井乾涸,橫貫平川全境的大漠河斷流,近900萬畝晚秋作物無法播種,中秋作物嚴重減產已成定局。平川市區的居民生活用水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自來水廠每天上午和下午各供水一小時。身為大正財團全權代表的中村先生注意到了這座城市的嚴重缺水現象,也注意到了國際工業園的缺水現狀,竟驅車幾十裡,從工業園的新自來水廠跑到大漠河邊的翻水站去看。指著乾涸狹窄的河床,看著水利局提供的圖紙,中村先生問束華如:“市長先生,指望這條季節性河流向工業園提供工業用水,是不是有點太浪漫了?”束華如解釋說:“工業園內有雙向管道,城裡的老水廠也可以供水的。”中村先生馬上說:“好像老水廠連你們城裡的生活用水都難以保證了吧?!”轟轟烈烈的招商,以悄無聲息的失敗告終……嗣後兩天的氣氛是沮喪而壓抑的。束華如和接待組的同誌們再也提不起精神;日本客人們也覺得尷尬,不再多談國際工業園的事了,而是大談中日非戰的決心和中日兩國人民的友誼。中村先生的父親當年做過侵華日軍的聯隊長,曾於1943年前後在平川地區的大漠縣城駐紮過一年多,製造過“大漠慘案”。中村先生便和大正良子一起到大漠縣去了一趟,代表自己父輩向大漠縣死難的中國抗日軍民謝罪,還以大正財團的名義捐助了一所小學。離開平川的最後一個晚上,中村先生讓大正良子請示了東京總部以後,才和束華如草簽了一個國際招商的意向協議。協議措辭很美好,承諾也很隆重,卻幾乎沒有什麼約束性。拿到這個照顧麵子的協議後,束華如心灰意冷地找到吳明雄說:“你看看,忙了兩年多,投了三個億,到頭來就落了這麼一紙空文,這叫什麼事。郭懷秋書記若還活著,不知會氣成啥樣哩!”吳明雄拍了拍束華如的肩頭說:“老兄,彆垂頭喪氣的,這結果不早就在咱們預料之中了麼?”束華如的情緒仍很低落:“我再沒想到會在水上出這麼大的問題,老天爺真是一點麵子也不給我們哩。”吳明雄說:“就是老天爺給麵子也不行,靠一條季節性河流和有限的地下水,我們這座擁有上百萬人口的中心城市是混不下去的。糊過今天,也糊不過明天;糊了日本人,也糊不了城裡的老百姓。”束華如歎氣道:“可國際工業園的事我們咋向平川市的老百姓交待呀?”吳明雄說:“咋不好交待?叫《平川日報》和電台、電視台照發消息,今天有這個意向協議,你還怕明天沒有正式的投資協議麼?家有梧桐樹,不愁鳳凰不落。隻要我們把基礎設施和投資環境搞上去了,就算他大正不來,我們也可以自己到國際上招商的。”束華如點點頭說:“倒也是。”送走大正財團的日本客人,吳明雄讓市委副書記肖道清和他一起到各縣跑跑,事先就和肖道清言明了,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搞調查研究,行程可能較長,一兩天內肯定回不來,要肖道清把手上的事都安排處理一下。吳明雄還和肖道清開了個玩笑,說:“你這個管紀檢的書記和我一起下去,下麵那幫土地爺大概就不敢肆無忌憚地請酒了吧?”肖道清既覺得突然,又覺得意外,咋也猜不出吳明雄的真實意圖。常委會重新分工後,他分管的仍是原先紀委那一攤子,既不管下麵八縣市的工業,又不管八縣市的農業,吳明雄讓他跟著下縣搞調查似乎沒有多少道理。肖道清不直接問,也笑著說:“吳書記,你總不會是讓我和你一起去搞廉政檢查的吧?”吳明雄說:“當然不是。有件關係全局的、很重要的工作,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聽聽你的意見。我們還是一路慢慢說吧。”第一站就是乾旱嚴重的大漠縣。在前往大漠的路上,吳明雄很隨意地問肖道清:政法委剛送來的這期情況通報,你看了沒有?肖道清點點頭說:“看過了。”吳明雄問:“有沒有注意到大漠縣泉旺鄉械鬥案的處理情況?”肖道清警覺了,問:“怎麼,大漠方麵處理得不妥當麼?械鬥時炸死人的凶手不是抓了嗎?是下泉旺曹家的人,好多曹家親戚來找曹市長說情,曹市長都沒睬他們。上泉旺肖姓的人來找我,我也沒管。這事縣委書記劉金萍和縣長黃建國都很清楚嘛。”吳明雄說:“一個50多歲的結核病患者會抱著幾十斤炸藥去炸河堤,還炸死了人?你肖書記就相信?就不懷疑這裡麵有名堂?”肖道清苦笑著說:“你吳書記說會有啥名堂呢?凶手是自己投案的,證據、證詞俱在。據劉金萍和黃建國說,在縣委、縣政府的直接過問下,大漠公安局和檢察院的調查取證工作做得都很細,我們咋好毫無根據地隨便懷疑人家縣裡的同誌?這樣,日後人家咋工作呀?”吳明雄擺擺手說:“算了吧,你!大漠縣那套把戲,你我誰不清楚?年年爭水年年打,打死人總有老弱病者出來自動投案,這邊剛判完,那邊就保外就醫。黃縣長這個老土地法製觀念薄弱我早就知道,可沒想到過去很講原則的劉金萍也會跟著這麼乾。”肖道清試探著問:“那你的意思是?”吳明雄淡淡地說:“我不找彆人算賬,就找她劉金萍算賬!她是縣委書記,得對大漠的法製負責!這樣不講原則地瞎糊弄,械鬥之風如何刹得住?她以為她這樣做是發善心呀,我看才不是呢!明年再打起來咋辦?再打死人咋辦?!我問你。”肖道清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劉金萍也難呀。說心裡話,把她一個女同誌擺在這麼一個乾旱貧窮的財政倒掛縣,也真是難為她了。如果我們還這麼苛求她,隻怕良心上有點說不過去了吧?”吳明雄說:“我不管她是男同誌,還是女同誌,隻要是一方土地,就得保一方平安,一方興旺,老是這麼糊弄就不行!”肖道清爭辯說:“劉金萍可不是那種不求進取的乾部,說實在話,大漠的事還真不能怪她。我是大漠人,我知道,這水的問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市裡不統籌,誰解決得了?前些時候,劉金萍還找過我,談水的問題。”吳明雄來了點精神:“哦?她有啥好主意沒有?”肖道清搖頭苦笑:“她哪來的好主意?這個女縣委書記大概也是急昏了頭,竟建議我們在八縣市同時集資,自籌六到七個億上引水工程。我當時就和她說了,中央三令五申不準加重農民負擔,我們這麼乾是行不通的。我和她算了一筆賬。”去了平川城裡人不算,八縣市總人口大約900萬,就算自籌六個億,每個農業人口也得攤到60多元,一個三口之家就是近200元,而大漠縣去年的人均收入才592元。吳明雄點點頭說:是的,我們的農民太苦了,一直是臉朝黃土背朝天,從地裡刨食,我們向他們伸手要這種血汗錢,確是很難張開口。可水的問題又非解決不可。現在看來,這不是個發展的問題,恐怕已是個生存的問題了——八縣市農業人口的生存和平川一座中心城市的生存。問題就這麼嚴峻!肖書記,你說我們這屆市委該怎麼辦呢?肖道清直到這時還沒悟出吳明雄讓他一起下縣的真實意圖,還以為這事與他無關,想了想,很平淡地說:我們還是應該在不違背中央和省委精神的前提下,儘我們所能,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吧。吳明雄不高興了,說:“你這話說得很符合原則,也很正確,可等於沒說。”肖道清臉紅了一下,沒再做聲。吳明雄卻又說:“肖書記,你是土生土長的大漠人,是喝大漠河的泥湯子水長大的,剛才你為劉金萍同誌講話時,我就想,你這人很公道,也有良心,十分清楚大漠的症結所在。現在,我倒要問你了,作為一個有良心的共產黨人,一個大漠農民的兒子,你就沒想過儘一份責任嗎?你就忍心看著我們的農民為爭水年年械鬥、年年死人嗎?要知道,對械鬥的農民發些小慈悲,再講些永遠正確的空話,是解決不了一點實際問題的。我的同誌!”肖道清臉紅得更狠,心裡也驚疑起來,朦朧中已意識到,這次吳明雄拖他下縣搞調查研究決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隻怕是有大文章,搞不好將影響到他未來的前途和命運。果然,吳明雄把啥都挑明了:“肖書記,我實話實說,這次讓你和我一起下縣,我是考慮了很久才決定的。下縣乾什麼呢?就是要從根本上解決水的問題。我們這幾天要沿著大漠河一路走到大澤湖,邊看,邊聽,邊研究,最終要拿出一個方案,報到市委常委會上去討論拍板。這個南水北調工程,已不是乾不乾的問題,而是怎麼乾的問題。我這個市委書記打算親自掛帥,你是我們市委班子中最年輕的副書記,我想推薦你全麵負責這個曆史性的工程。”儘管已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肖道清還是大吃一驚,問道:“吳書記,那,我原來分管的一攤子交給誰?”吳明雄說:“誰也不交,還是你分管。你和陳忠陽書記不同,年富力強,可以,也應該多做些工作,做些大事,創點大業。這很辛苦,可對你是個鍛煉。我吳明雄今年已56歲了,乾不了幾年的,未來的工作總要你們這些年輕些的同誌做。你們就該早一點上場,演幾出成功的大戲嘛。”肖道清腦子飛快地轉開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兩個字:陰謀。吳明雄在對他肖道清玩陰謀。事情明擺著,野心勃勃的吳明雄想讓平川八縣市的老百姓勒緊褲帶為他創造政績,卻又不自己親自動手,而把他這個前途遠大的年輕副書記推到第一線。乾好了,功勞是他吳明雄的;乾出亂子了,責任全是他肖道清的,他就將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吳明雄偏說:“肖書記,你好好想想,如果讓你全麵負責這麼一個萬眾矚目的重點工程,對你是不是有好處?還有一點,我說在前頭,這個工程乾好了,成績是你的;乾出問題了,全算我這個市委書記的。”現在看來,根本不是什麼成績問題,而是出多大亂子的問題。謝學東書記最擔心的事已經出現了,他肖道清真要跟著吳明雄這麼乾了,毀了自己的前程還是小事,搞翻了平川這條大船可是大事。於是,肖道清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語氣儘量平和地問:“吳書記,這麼大的事,我們恐怕還是要向省裡彙報一下吧?另外,也可以想想,看有沒有辦法在不加重農民負擔的前提下上這個工程呢?”吳明雄嗬嗬笑了:“你老兄說得對,我們不但要向省裡彙報,還要向省裡多爭取一些資金。老省長說了,省水利局他親自去談,想法多要它幾千萬。謝學東書記那裡你去跑,他可是我們平川的老書記,他不管我們平川的事可不行。我還弄清了,你有個中央黨校的同學現在做省農行行長對不對?還可以找他貸些款嘛。這樣估算下來,資金總缺口也就在四個億左右,按三年工期算,每年不過一億多。我們這次下去看看吧,自籌資金也許是可行的。眼下旱情嚴重也許正有利於我們的工作呢。”肖道清問:“對爭取省裡的資金,你就這麼有把握麼?”吳明雄拍了拍肖道清的肩膀說:“老省長是老水利了,又在電話裡答應過我,肯定沒問題。你肖書記這邊就更沒問題了。我找謝學東可能要不到錢,你是必能要到的,農行也得你去。所以,這個工程總指揮非你莫屬。我可知道把好鋼用到刀刃上哩!”這話倒讓肖道清聽得有點入耳了。如果吳明雄的本意想讓他出麵搞點資金,他還是願意搞的。吳明雄說得不錯,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平川人,他肖道清確有一份責任。因而,便表態說:“那好吧,隻要省裡支持我們上這個南水北調工程,我就全力以赴到省裡去搞資金。”說過這話,肖道清就想,即使省裡的資金和貸款能爭取到,資金總缺口也還有四個億,向農民攤派,仍是個重大的原則問題,他無論如何也得先向謝學東書記彙報了再說……嗣後,關於資金的對話沒有再繼續下去。吳明雄轉而談起了自己許多年前和老省長一起搞水利的曆史。肖道清也說起了自己當年在大漠工作的一些舊事。過了漠河大橋,吳明雄不說了,讓司機停了車,邀著肖道清信步走上大漠河堤。肖道清這才發現,大堤上停著一部三菱麵包車,車旁聚著許多人,分管農業和水利的白玉龍副市長,水利局、農業局、財政局的局長們,還有一大幫工程技術人員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