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那日夜裡,阮大成睡得極不踏實。白日裡,那喚做章二嫂的房主小寡婦來過一回,說是取房屋的賃金,取過之後卻並不離去,硬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和大成絮絮叨叨扯個沒完。章二嫂約摸二十六七歲的樣子,大眼睛,翹鼻子,櫻桃形的小臉兒,模樣挺俊俏。大成也樂得和她扯扯,扯了一陣,大成便從她的眼神和話語中悟出了那一層意思,不由地怦然心動,也暗暗萌發了一些非禮的念頭。然而,就在他用眼睛剝扯章二嫂衣裙的時候,那該死的陸牛皮偏闖來了,說是要請他去吃酒,硬迫著那章二嫂告退了。吃酒的時候,他極無興致,眼前老是飄浮著章二嫂小巧動人的臉龐,吃過酒回到家裡,那小巧動人的臉龐便也一齊帶了回來。整整一個傍晚,他都在以一個正經男人的心理,揣摸著一個不正經寡婦的淫蕩。他斷定這章二嫂是極不正經的!她看他時的眼睛多邪乎九-九-藏-書-網,眼神兒熱辣辣的,帶著一種壓抑已久的欲火,帶著鉤兒。她給他倒茶水時不時地把纖細的腰肢扭來扭去,把那被綢皮包裹著的臀部一擺一擺地向他麵前送。她坐的姿勢也夠放蕩的,大腿蹺在二腿上,那套著緞麵繡花鞋的三寸金蓮像條活脫脫的小金魚似的,在他眼前蕩來蕩去。他是過來的人,他一眼便看出,這女人是需要男人的——失去了男人的小寡婦們,哪個不需要男人?哪個不想讓強健有力的男人把自己壓翻在地?真心想豎個貞節牌坊的能有幾個?那女人說的話也挺有意味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挑逗的意思。他想:若是那該死的陸牛皮不闖來,他或許會和她紮紮實實地熱火一陣哩!都怪該死的陸牛皮,衝掉了他一場絕好的春夢!章二嫂帶來了女人的氣味,使他不由地想起了另外兩個女人,這兩個女人便是他的妻妾,一個喚做香兒,一個喚做俊俊兒,都是在南洋地麵討娶的。嘉慶二十二年,廣東梅縣天地會起事失敗後,他得到風聲逃之夭夭,妻妾二人並一個三歲的兒子全被官府拿獲,押入大牢。同時被拿獲的,還有另外十餘個洪門弟兄的眷屬。官府想以他們的眷屬為質,逼迫他們投案自首。有兩個弟兄見爹娘被拿了,孝心使然,便去投案了,結果,被處斬立決,丟了性命。他卻硬下心腸,未去投案,妻子香兒不堪受辱,吊死獄中,愛妾俊兒被入官送給了蒙古的一個王爺,那三歲的兒子也下落不明。從此,他和清朝滿狗結下的仇恨更深了。章二嫂的到來,使他不禁想起了她們,心中不禁一陣陣淒然、直到很晚,也未能入睡。那夜偏又很燠熱,院中兩株柳樹的樹梢上,枝葉紋絲不動,蛙蟲仿佛也熱得受不了,吱吱哇哇叫個不停。天色是很亮的,不太像夜晚,圓而大的月亮低垂在南寺坡上麵的半空中,月下能清楚地看到歇涼人的影子。後來,夜漸漸深了,天便涼了一些,阮大成朦朦朧朧地要睡著了,卻又被東邊“龍威”鏢局院裡的拳腳棍棒聲驚醒了。“.99lib?龍威”鏢局的鏢頭、鏢丁們每日總要練一陣功夫的,白日裡太熱,沒撈著練,夜間轉涼,便借著大好月光練開了。二踢腳,旋風腿打得啪啪響,長槍短棍舞得生風,更有使飛鏢的將沉甸甸的斤鏢,“嗖嗖”甩在鏢局前院的粗木樁上,把木樁紮得嚓嚓發響。這幫走鏢的好漢素常並不惹事,練功也並不大呼小叫,他們大都是北邊順天府的人,嘉慶年間鏢號生意做大,才在清浦地麵設了個南櫃。尋常除了保北路旱鏢、南路水鏢之外,也常替南寺坡上兒家商號看家護院。他們的功夫,據說是十分厲害,躥房越脊,形同兒戲,刀槍棒棍,樣樣俱精,清浦南櫃開了二十餘年,從未失過鏢。有人說,他們和各地賊人均有聯絡,隻是誰也抓不到憑據。那日夜,鏢局的十餘條好漢練得瘋狂,雖說不喊不叫,動靜卻還是很大的。阮大成被攪醒之後,再也睡不著,後來,便也操起雙劍,在那月光之下,舞練了一回,直練得渾身大汗,鏢局那邊院落裡沒了動靜,才擦洗身子,轉回房裡睡倒。就在他睡倒的時候,恍惚聽到了院子裡有點動靜。起先是“撲騰”響了一下,好像是一個軟軟的口袋從高處落到地下的聲音,繼而,他又聽到緊閉的屋門輕微響了一下。“不好!有賊!”他機警地爬將起來,將身邊的長劍拔了出來,輕手輕腳地向堂屋摸,摸到堂屋,便看到,堂屋大門的門縫裡插進了一把雪亮的刀片。那刀片正悄悄地在插住的門栓上撥,撥得很熟練,幾乎沒發出多大響聲。看到刀片,他突然意識到,此人來者不善,怕不是一般的梁上君子,其意恐怕不在圖謀他的銀錢,倒是有可能圖謀他的性命的!他手心不禁攥出了兩把汗水,一時間甚至想過摸回上房,打開窗子,奪路逃命。然而,這念頭在腦際僅僅一閃,他自己便把它否決了。一來,他並不知道來人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倘或來人是個雞鳴狗盜之徒,自己如此驚恐,豈不失了顏麵?二來,他也不知道外麵來了幾個人,窗下可有伏兵?倘或窗下有伏兵,自己不恰恰中了人家計謀?他決計一搏!他靈巧地閃到大門旁邊,身子緊貼著牆壁,手中的長劍攥在胸前,劍鋒冷冷地對著大門。門被撥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輕手輕腳地托著門頁,掂著大刀摸了進來。之後,未待阮大成做出反應,便旋風一般撲進了上房。阮大成又是一驚:這漢子果然好身手!他想跟那漢子撲進上房,轉念一想,知道不妥。這漢子身手不凡,乾這種活計決非一日、兩日,他若發現上當,決不會原路退出的!他靈機一動,衝出屋門,撲至上房窗下。就在他撲到窗下,剛剛穩住腳跟時,窗子果然“嘩啦”一聲打個大開,糊窗紙被刀片捅了個大洞。窗子打開時,那漢子蛟龍一般騰躍而出。那漢子顯然沒有料到阮大成會候在窗下,著地之後,便急急地想向院門外逃。不料,大成從他身後飛起一腳,狠狠踢中了他的後背,他一個踉蹌栽倒在地,手中的大刀飛出了一丈開外。大成跟上去又是一腳,將他踢得翻了一個身,手中的長劍抵住了他的心窩!“小子,好膽量,算計到你阮大爺頭上了!說,誰喚你來的!”那漢子卻不說,隻把一雙凸暴暴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阮大成,似乎還在尋找反撲的機會。阮大成更加怒惱,劍鋒逼著那漢子的心口並不放鬆,一隻腳又狠狠踏在他那光亮的額頭上,不停地搓動著。“不說是嗎?充好漢是嗎?好嗎,大爺今日成全你!”說畢,阮大成提起長劍,“刷刷”兩下,在那漢子胸前打了個大大的叉字,將他的衣衫連同一層皮肉全劃破了,鮮紅的血立時溢了出來。那漢子身子一抖,叫了起來:“費大爺,快來救我!”阮大成以為那漢子想詐他,理都不理,又將長劍逼到他的麵孔上:“嚎什麼?不怕吵醒了左鄰右舍?再嚎,大爺便在你嘴上開個十字花,讓你變成兔子!”那漢子不敢叫了。也就在這時,阮大成真的聽到院門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那腳步聲從院外的牆根響起,漸漸地遠了,聽不見了。好家夥,真的還有個接應的,阮大成愈加惱怒!他不明白,他究竟得罪了誰,使得這些人非要置他於死地而後快!“說,誰喚你來的!”阮大成又將劍抵到那漢子胸前,將那劍鋒吃進了他的肉裡。那漢子哆嗦起來,叫道:“是……是鎮東門外高三爺……高老三喚小的來的!”“卻為何事?”“高老蘭說,說您老要……要做我們的大爺,說……說您欺負我們,說……說……”阮大成不禁從心裡感到一陣顫栗:這高老三端的不是東西!如今洪門弟兄被官府四處緝拿,難以立身自存,他卻為保住自己的權勢地盤,不惜拿門內弟兄開刀,首先挑起蕭牆內亂,實在是罪不容赦!然而,這麵前的弟兄卻是上當受騙的,他不能殺了他。高老三可以不仁,他卻不能不義,他是要乾大事情的!想到此,阮大成將腳從那漢子頭上拿了下來,又道:“你叫什麼名字?乾什麼的?”那漢子道:“小的姓孫,喚做孫狗尿,和費大爺——就……就是外邊逃掉的那個費大爺,一……一起販鹽。”“可有義姓?”孫狗尿一聽這話,立時來了精神,從地上爬將起來,仰著腦袋道:“義姓洪!”阮大成不再多問,立時收起長劍,將孫狗尿從地上拉起,道:“同姓弟兄,不該自相殘殺,兄弟請起,隨我進屋敘談吧!”孫狗尿自知一條性命已經保住,便順從地隨著阮大成進了屋門。進屋之後,阮大成取出從南洋帶過來的紅傷藥粉給孫狗尿抹了,抹藥時,孫狗尿才發現,前胸的傷口並不太深,看來,這阮大爺本來就沒想要他的命,心中自然又多了一層感激。抹完藥,阮大成見孫狗尿的衣衫已割得不能遮體,遂又取出自己的一身衣服與孫狗尿換了,這才在堂屋坐下。為了試試高老三收下的這一堂洪姓弟兄的根底,阮大成取出一把茶壺,倒滿茶放在桌上,又取過兩隻茶杯,一隻放在孫狗尿麵前,一隻放在自己麵前,並不斟茶,卻道了一聲“請茶”,隨後吟詩四句:“一點本心為兄弟,”“誰知出乎空心意。”“燒心虛言天責罰,”“後來相結儘忠義。”孫狗尿很茫然,聽了聲請茶,以為阮大成要給他倒茶,不曾想,阮大成卻吟了四句詩,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然而,最後一句他認為自己是聽懂了,自作聰明地道:“是的,阮大爺,咱們是不打不相識,一打,便結下了忠義緣分!”阮大成苦笑一下,搖搖頭,將孫狗尿空杯中倒滿茶,卻用扇子半掩著,推到他麵前。按洪門中的規矩,飲這茶者,要吟詩兩句:青雲載一仙,兄弟萬萬年。可孫狗尿並不吟詩,接過來便喝。阮大成又是一番失望,這失望卻又不好露在臉上。他決心再試上一回,遂又取出一袋旱煙,抓於手中道:“兄弟可要食煙?”孫狗尿道:“吃的!吃的!”說罷,便去接煙袋。這無疑又錯了,要食這煙,須說:開東西南北門,開中門,大開。爾後,抓煙袋者手鬆開,方可接煙。幾番試下來,阮大成明白了高老三的無恥和混賬!這家夥身為洪門清浦香主,卻根本沒把洪門之中的規矩禮數交待給門中洪姓弟兄,他結幫不圖大業,隻為自己營私,真是可恨之極!他由此斷定:聚在他身邊的那些所謂的洪姓兄弟,一定是一些各打自己小算盤的市井小人,忠心義氣都是談不上的!他們的關係必然是一種利益關係,相互利用,狼狽為奸的關係!阮大成要孫狗尿說說高老三和他身邊那些洪姓弟兄的根底。孫狗尿當即將高老三的底牌全部抖落出來了。原來,這高老三黨羽果然極眾,光清浦地麵,便不下四百之眾,其中經常走動,參與販私鹽,賣洋藥,敲詐勒索的,約摸三五十人,但是,有些武功,敢於玩命的,也就是包括費獨眼費大爺和孫狗尿在內的四龍三虎。阮大成清楚了高老三的底細,心裡反倒坦然了、他揣摩,憑他的能力,憑他的手段,是完全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發動一場掃清清浦地麵的戰爭的!隻要他抓住陸牛皮、楊老四這幫弟兄,迅速擴充勢力,爾後再把高老三身邊的四龍三虎拉過來,高老三的好日子就過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