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煥章遺體告彆儀式結束後,石亞南根據事先的約定,隨趙安邦一起去了省政府。進門剛落座,水還沒喝上一口,省國資委的孫魯生也到了,看來也是約好的。趙安邦還沒從悲痛的氣氛中醒來,先說起了老書記劉煥章和當年寧川班子的舊事,感歎道:“煥老了不起啊,一九九二年春把省委常委會開到了天明同誌的靈堂前。煥老說,去看看天明吧,也許這位同誌會讓我們頭腦清醒!天明的喪事是我幫著操持的,當時我在場,我親眼見到煥章同誌淚水盈麵,帶著全體省委常委深深地對著天明的遺像三鞠躬!那一瞬間,我和老錢,裘少雄、邵澤興全都痛哭失聲啊!”石亞南感慨說:“是的,那時寧川也真是多災多難啊,每屆班子的壽命都沒超過四年任期!趙省長,要我說,你還算幸運,沒倒在寧川,反倒從寧川起來了!”趙安邦沉思著,不無自嘲地道:“起來了,就像毛澤東同誌說的,掩埋了同誌的屍體,擦乾身上的血跡,又繼續前進了!但是,回過頭總結一下,問題也不少啊!這陣子我一直在想:白原崴這類人和他們的資本積累有個原罪問題,我們這些改革者和我們摸著石頭過河的改革是不是也有個原罪問題呢?恐怕也有吧?!”石亞南嚇了一跳,脫口道:“趙省長,您……您想到哪去了?自我否定啊!”孫魯生也說:“趙省長,你不能這麼想問題啊,有些人怕是算不得改革者!”石亞南不明個中玄機,試探問:“孫主任,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孫魯生看了看趙安邦,沒說下去,隻道:“嘿,我也是隨便一說罷了!”趙安邦也沒就這個話題再說什麼,“好了,大家都很忙,咱們言歸正傳吧,說白原崴和偉業控股!這和你們兩位女將都有關係啊。我不知道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白原崴怎麼突然從文山鋼鐵公司受讓了這麼多國有股,竟觸發了要約收購!內中有啥文章啊?你們文山市委、市政府又起了什麼作用?錢胖子插手了沒有?”石亞南解釋道:“趙省長,這事我清楚:沒錢市長啥事,是我和市國資局的同誌打了個招呼,市委、市政府其他領導誰都沒插手!白原崴主動找到我,我覺得是好事,國有股減持不但是文山,也是國家和省裡的既定政策,又是以淨資產值轉讓,我沒有理由不支持!況且,我們文山的情況也比較特殊,曆史包袱重,從銀行貸款很困難,又急需資金補充社會保障上的欠債,對困難群體應保儘保,所以……”趙安邦揮了揮手,挺不客氣地打斷了石亞南的話頭,“銀行的事我知道,省工行李行長已經打到我門上來了,情況比你說的還嚴重,搞不好四大國有銀行駐文山的分支機構都會停止對你們的貸款!銀行對你們破產逃債的做法很不滿意啊!”石亞南叫屈道:“怎麼是破產逃債呢?趙省長,有些情況你可能不太清楚,我們決沒有破產逃債的意圖!國家有破產法嘛,破產法對債務處理有明文規定!”趙安邦不想讓石亞南擾亂自己的思路,又把話頭拉了回來,“銀行的事回頭再說,先說白原崴!石書記,關於文山鋼鐵的國有股轉讓,你並沒做錯,我今天也不是批評你,而是了解情況,同時,也給你和文山的同誌們提個醒!石亞南,我問你:你知道白原崴在搞什麼把戲嗎?你當真相信白原崴會讓偉業控股退市嗎?”石亞南不無驚訝,“退市?白原崴怎麼會讓偉業控股退市呢?他又不傻!”趙安邦點題道:“他當然不傻,他這又是炒作!”他又看了孫魯生一眼,“魯生同誌,你向我們石書記通報一下,說說這二十多天來偉業控股的市場變化情況吧!”孫魯生說了起來:“要約收購消息出來之後,偉業控股股價連續暴漲,從六元左右起步,大漲小回,持續放量走高,昨日收盤已達到了十一元六角三分!”石亞南一副困惑不解的樣子,“哎,這不是好事嗎?總比前段時間連續下跌好吧?這說明股民有信心,看好偉業控股,看好我們文山鋼鐵公司的前景嘛!哦,趙省長,順便彙報一下:白原崴對文山鋼鐵也很有信心,和我交了個底,還讓我保密呢:下一步準備籌資二十至三十億,收購我們的第二軋鋼廠,對技改加大投入!”趙安邦和孫魯生對視了一下,“看看,情況清楚了吧,人家的文章不小嘛!”孫魯生搖頭苦笑,“真沒辦法,咱白總從來都是拿市場上的錢做自己的事!”趙安邦把臉一拉,“怎麼沒辦法?他白原崴這二十至三十億的收購資金怎麼籌啊?我分析很可能是發行可轉債嘛!魯生同誌啊,你找個合適的機會把這個可能性向社會公布一下,看他這隻股票還往哪裡漲!今年的市道疲弱不堪,股民對這種變相擴容很反感,隻要事先知道有發轉債的可能性,我看就不會這麼跟風去炒了!”孫魯生眼睛一亮,“哎,趙省長,這倒真是個好辦法,當頭給他一盆冷水!”石亞南怔了一下,馬上叫了起來:“哎,哎,趙省長,孫主任,你……你們這麼乾,不……不是存心坑我和文山嗎?!白原崴和偉業控股就算發轉債也是為了做大做強我們文山的鋼鐵產業啊!再說,你們省裡也……也不能這樣乾預市場嘛!”趙安邦說:“石亞南,你說錯了,這不是乾預市場,是讓信息透明,讓已對偉業控股和準備對偉業控股投資的股民享有應有的知情權,體現市場的公平公道!”石亞南辯解道:“可……可發轉債並不是事實嘛,隻是你趙省長的推測啊!”趙安邦略一沉思,似乎放棄了,“那好,石書記,那我們就再看看,先把這盆冷水給他留著!”又衝著孫魯生開玩笑說,“魯生,你看到了吧?資本具有趨利性,我們的地方諸侯也有趨利性啊,誰把銀子鋪到她地麵上,她就拚命為誰說話!”石亞南便也開玩笑說:“那是,我不這麼做,誰還敢把銀子往文山鋪啊!”孫魯生卻道:“但也不能過分,也得有個底線,不能為了地方利益就支持慫恿某些強勢集團對市場和社會進行掠奪,這種掠奪既不能持久,也會受到報複!”趙安邦讚許道:“這話說得對,政府要有原則底線,強勢集團則要有公共責任感,否則,資本的原罪無法洗涮,還會滋生新的罪惡,最終必然害人害己。”他想了想,又說,“我們要逐步建立正確的企業公民價值體係,這個過程各級政府要參與,不能袖手旁觀,更不能起反作用。我們的法規政策不但要保護企業公民,也要製約企業公民,要體現對整個國家和社會的責任,而不是一城一地的局部利益!”石亞南心想,說起來容易,隻怕目前哪個地方的書記、市長也做不到!嘴上卻言不由衷地說:“是的,是的,趙省長,你和孫主任又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啊!”趙安邦可沒那麼好騙,當即批評道:“石亞南,你彆給我說好聽的了,你的毛病我最清楚,就是地方保護主義嘛!在平州任職,你眼裡隻有平州,到文山做了市委書記,眼裡又隻有文山了,白原崴搶來的錢你沒準都敢用!今天我和你先打個招呼:對白原崴和他的團隊,省政府要采取些製約措施,偉業國際8%的國有股份不打算減持轉讓給白原崴了,專職監事也將於下周進駐,敦促他們依法經營!”孫魯生解釋說:“這麼做,也還是為了白原崴和偉業國際好,裴書記那裡是有話的,政府手上的權力要製約,資本的權力也要予以製約,尤其是像偉業國際這種成長曆史比較複雜,資本色彩比較特殊的混合經濟體,就更要進行必要的製約!”趙安邦把話挑明了,“白原崴沒有絕對控股權,就不敢這麼一意孤行了,必要時,我們將聯合其他法人股權,在集團董事會和股東大會上否決他的掠奪行徑!”石亞南心裡一驚,不無擔心地說:“這不也是製約我們嗎?你們該不會否決偉業國際在文山的重點投資計劃吧?白原崴可是說了,要把戰略重點轉移到文山!”趙安邦毫不客氣,“如果超出了底線,當然要否決!所以,你和文山的同誌就看著辦吧,彆怪我事先沒打招呼!我這不是行政乾預,也是按市場規律辦事!”他這才說起了破產逃債的事,“亞南同誌,第一批破產企業,要從嚴掌握,不要搞半開半破那一套,那一套不靈了,銀行不是傻瓜,沒那麼好騙,大家都要負責任!”石亞南裝起了糊塗,“半開半破?會有這種事嗎?我回去問問錢市長吧!”趙安邦把手一揮,“你不用問錢惠人了,昨天李行長已經把材料送到省政府來了,情況是很確鑿的,錢胖子搞這一手輕車熟路,在寧川就給我惹過不少麻煩!”石亞南不敢狡辯了,歎氣道:“趙省長,那……那你也得給我留條活路啊!”趙安邦道:“怎麼會沒活路啊?你們沒活路,北方這部新經濟發動機還如何啟動?和你們交個底:省政府有幾個思路,一,和銀行協商,在對那些轉移固定資產、半開半破的企業進行轉製的同時,搞債轉股,讓銀行看到希望!二,省政府準備儘快與國家開發銀行合作,以打捆申貸的形式,進行國債項目融資,由國家開發銀行定期提供貸款,對我省北部基礎設施和文山老工業基地改造提供金融支持!三,省裡準備拿出一部分資金,對必須破產的大型國有企業進行一定程度的破產補償!”石亞南這才樂了,“那你咋不早說?我還以為你要對我們趕儘殺絕呢!好,趙省長,既然您和省政府動真格的了,我……我們就跟您和省政府奮勇前進了!”這番談話結束之後,趙安邦讓孫魯生先走了,卻又把石亞南留了下來。石亞南知道趙安邦要和她談文山下一步的工作,對年輕乾部的輪崗外派,趙安邦和裴一弘都很關心,尤其是趙安邦,已在省政府的一次會上公開表示了支持態度。果不其然,趙安邦問起了此事,“怎麼樣,亞南同誌,你們首批輪下來的那些年輕乾部是不是都順利送出去了?去向如何?有沒有太大的阻力啊?說說看!”石亞南道:“正準備走呢,已經定了,明天上午要搞個隆重的送行,我和老錢及常委都參加!組織人事部門統計了一下,九百多人去向在省內,主要集中在寧川、平州和省城,三百多人去深圳、廣州,二百多人去上海、北京,還有十五人去海外!阻力不能說沒有,但也不算太大,反正就兩年時間,乾部身份又沒取消!”趙安邦略一沉思,“根據這個去向看,一大半都留在了我們省內,我看不是太理想啊!下一批再搞呢,工作要再深入一點,爭取省外、海外的人數多一點!”石亞南笑道:“這畢竟剛剛開始嘛,能有這個成果就不錯了,尤其還有十五個去海外的,已經讓我和老錢喜出望外了!趙省長,你當領導的也彆鞭打快牛嘛!”趙安邦也笑了,“倒也是,亞南同誌,你們這次改革力度不小!一弘同誌私下裡和我說,這個石亞南看來是用對了,簡直是個鐵娘子嘛,文山肯定有好戲了!”石亞南忙道:“啥好戲,不過是敲響了開場鑼鼓罷了!這還是你趙省長一再鼓動我敲的嘛,我想不敲也不行!再說,敲這開場鑼鼓的也不是我一人,是班子裡的同誌們聯手同台齊奏!哦,錢惠人就不錯,對我很支持,我們現在的配合很默契!”不料,趙安邦怔了一下,卻道:“亞南同誌,配合默契當然好,不過,今天我得和你交個底:我現在對錢惠人不是太放心,怕他會出問題,你這個當班長的一定要注意,不能讓他像過去在寧川時那樣再違規亂來!”石亞南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以為還是破產逃債的事,便道:“誰亂來了?趙省長,我就向您坦白吧:老錢主持搞的破產計劃我知道,有些主意是我出的!”趙安邦滿臉憂鬱,“這我已經猜到了,我要說的不僅是這件事,是說一個重大原則!今天見麵我就說了,我們這些改革者和摸著石頭過河的改革,是不是有個原罪問題?我看有這個問題,我有,老錢也有,許多同誌都有,這麼多年來,我們隻要結果不管過程,許多人違規操作成了習慣,這怎麼得了啊?不出問題倒怪了!”石亞南心裡不服氣,“趙省長,這恐怕是個悖論吧?如果我們大家都循規蹈矩,不越雷池半步,哪有現在的大好局麵啊?!認真說起來,這場改革就是在摸著石頭過河的一次次違規操作中前進的。在此之前,大包乾,大上鄉鎮企業,私營企業遍地開花不都是違規嗎?有的甚至還違法!趙省長,要我說,這都是探索嘛!”趙安邦緩緩地說:“是的,這的確是探索,是曆史發展進程中必須的探索,總體說探索沒錯,沒有這種探索就沒有今天的局麵!但今天的情況畢竟不同了,市場經濟的基礎已經形成,法律法規不斷健全,已經不是當初無法可依的草莽時代了!”石亞南大著膽子問:“趙省長,你……你是不是官當大了,就不敢擔風險了?”趙安邦搖了搖頭,“這和擔不擔風險無關,亞南同誌,我現在和你談的是:必須改變以往違規操作的工作習慣和這種思維方式,尤其是錢惠人!以後一切都要給我按規矩來,決不能再任由他或者哪個人把大筆資金在手上隨便拆來拆去!”石亞南不無疑惑地說:“趙省長,老錢在文山沒拆借過什麼資金啊!真的!”趙安邦“哼”了一聲,“那就好,我今天就是提個醒,你們都留點神就是!”從趙安邦辦公室出來,在返回文山的路上,石亞南才發現情況有些不對頭:今天她和錢惠人一起來省城參加劉煥章的遺體告彆儀式,身為錢惠人老領導的趙安邦沒有召見錢惠人,卻召見了她,而且說了這麼多,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錢惠人真有什麼了不得的大問題嗎?不對啊,她得到的信息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呀!在靈堂外她見到了馬達,馬達親口和她說過,他們調查組查了幾個月,查出了一個廉政模範…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