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於華北通話結束好半天,田封義都沒回過神來,耳旁仍回響著於華北那帶著濃重文山口音的警告聲。真有意思,他昨天去軍區總醫院看望老書記劉煥章,於華北今天就知道了,就把電話打過來了!想必劉煥章就他的安排提出了疑義,甚至對他們這幫政治殺手提出了嚴肅批評,他們就惱羞成怒了,肯定是這麼回事!劉老書記真是個大好人啊,雖說當麵批評他,可該為他說的話還是說了。混賬的是老領導於華北,此公的混賬程度是任何一位為他賣命的乾部都難以容忍的,老書記都發話了,狗日的不說順水推舟幫一把,好歹把他弄到一個職務含權量稍微高一點的崗位上去,還這麼和他打官腔!這太令人痛心了,看來這麼多年,他真是跟錯了人,走錯了路,找錯了組織,如果說過去還隻是懷疑,今天可是徹底醒過夢來了。大夢醒來是黃昏。醒了,也晚了。劉煥章不是一言九鼎的省委書記了,以裴一弘為首的這幫政治殺手不會再買這位老同誌的賬了。於華北今天的這個電話就是明證。不論於華北和裴一弘、趙安邦有多少矛盾,在對付老同誌這方麵肯定是一致的。人心不古、世風淪喪啊,新官僚比老官僚們厲害多了,他也許又一次弄巧成拙了。可這能怪他嗎?一個倒黴透頂在宦海裡即將淹死的人,就是稻草也得抓一把嘛!不想了,這事就讓它過去吧,反正能努力的全努力過了,現在隻能先認命了。這時,是下午三點多鐘,明媚的陽光照耀著田封義置身的黨組書記辦公室,也照耀著他治下的這座省作家協會的小洋樓。小洋樓的位置很好,坐落於漢江省權力中樞共和道的末端,是當年老書記劉煥章批的。老書記說,作家們要寫作啊,要有個安靜的寫作環境啊,結果,就把這座八百多平方米的英式小洋樓批給了省作家協會。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省作家協會雖說在著名的共和道上,和權力中樞離得近在咫尺,卻和權力沒任何關係,讓田封義一想起來就黯然神傷。更不幸的是,辦公室的南窗偏偏又正對著共和道,田封義經常看著那些象征著權力的小牌號車在共和道上馳進馳出,被迫呼吸著共和道上夾雜著汽車尾氣的權力的氣味,就益發覺得深受折磨了,這種折磨對他造成的傷害程度,是沒嘗過這種滋味的同誌很難想像的。與權力無關的小洋樓上靜悄悄的,每天下午都靜悄悄的,真是適宜寫作哩!隻是沒啥人在這裡寫作。駐會的十幾個專業作家常年在家寫作,除了偶然來取信,取一遝又一遝的稿費單,鬼影都見不到一個,他上任三個多月了,有些作家竟然還不知道單位新來了他這麼一位黨組書記。這種情況在任何職務含權量高的地方都是不可想像的,一把手換了,一個個不來彙報,豈不是自絕於領導,自絕於組織嗎?在這種職務含權量很低的鬼地方,作家們還就敢!白老主席反倒勸他上門去拜訪作家們,他忍著氣應了,卻一直沒去。協會下屬的《漢江文學》月刊十幾個編輯倒是上班的,上半天班,上午上班,下午在家編稿,他想改革一下,讓編輯們上全班,又讓白老主席給反對掉了。整個機關就這麼人丁稀落,不成個樣子,能全天到這廳級廟裡撞鐘的和尚滿打滿算沒二十人,都不如文山市的一個處室,落魄得讓人傷心。豈但不如文山市的一個處室?就職級含權量而言,甚至不如文山基層的一個科級鄉鎮。當然,事在人為,省作家協會畢竟是正廳級,職級係數很高,又是文人窩,有名人效益,輻射係數很大,含權量挖掘擴展就有了很大的餘地。關鍵是誰來挖掘,怎麼挖掘?現在不是彆人,是他田封義來挖掘嘛,這方麵他還是很有經驗的。早年在文山當城管委主任時,他就進行過比較成功的挖掘。他做城管委主任之前,全市停車場歸公安部門管,他借口整頓市容,和公安局較量了一把,就把停車場管理權爭到了手。作家協會儘管含權量低,總也是廳級單位嘛,理論上和文山市平級,應該能挖到點啥。田封義想。好吧,在其位就謀其政吧,不能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啊!那就好好想想吧,下一步到底怎麼辦?他領導下的這個漢江省作家協會怎麼才能不斷提高自身的含權量。為了便於含權量的挖掘,首先得搭起個像模像樣的大架子。既是正經廳級單位,辦公室理所當然要改為辦公廳,辦公廳下麵設三個處,一個秘書處,一個行政處,一個組織人事處。哦,哦,不對頭了,把組織人事擺在一起已經很精兵簡政了,同級彆的文山市可既有組織部,又有人事局,還有勞動局啊,組織人事處恐怕要從辦公廳裡劃出來,向省委爭取一下,最好享受副廳級待遇。田封義認真地想。專業創作組、創作聯絡部、理論研究室、圖書資料室、月刊編輯部、爭取副廳級不太可能,全是一級處室吧,起碼要設一正兩副三個處級乾部。二級處室自然也要設起來,否則,辦公廳下麵那三個二級處的同誌們就要有意見了。白老主席介紹情況時不是說了嗎?協會下麵還有十二個專業創作委員會,什麼長篇創作委員會,青年文學委員會,詩歌創作委員會,都統一設為二級處吧,主任就是處長!有點意思了,作家協會的單位含權量還沒正式開挖,無意中倒先把他自己的職務含權量挖掘出來了!這麼算算,他一下子能提多少副處以上乾部啊?這鳥單位連門房老頭算上不到七十號人,豈不是每人都可以鬨個副處以上當當了?更彆說還有科級!在文山那種地塊上不說副處以上了,就是提個科級多少人爭破頭啊,這裡倒好,烏紗帽多得沒地方放。又覺得白老主席那屆黨組蠢得夠嗆,迂得夠嗆,你一個正廳級單位,有權提拔正處以下乾部,為什麼不提拔呢?放著這麼多的烏紗帽留著發黴啊?烏紗帽又不是你家的,為啥不把它慷慨批發出去?都留著自己戴啊?你有這麼多腦袋嗎!再說,這也很不好嘛,苦了同誌們,還降了廳級單位的格!按自己的思路細想一下,又覺得白老主席也許有苦衷:這廳級廟雖小,卻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王八們對他們這些相當級彆的領導和組織一般不夠尊重,白老主席那屆黨組自然就懶得提他們了。這其實還是不對的,工作思路有問題嘛,太狹隘了嘛,讓巴掌山擋住了眼睛啊!做領導的一定要有度量、有胸懷,豈能和下麵的同誌一般見識呢?這麼賭氣對含權量的挖掘很不利嘛!所以,要識大體、顧大局,要團結大多數,起碼要把辦公室坐班的行政乾部和小車班為領導服務的司機同誌先團結起來,業務乾部也要儘量團結,把專業作家們孤立起來也就可以了。是的,是的,他也不能這麼便宜了他們,尤其是大把拿稿費,國內國外四處跑的那三四個專業作家,這些人一個都不能提,讓他們牛去吧!你牛好了,我們組織上就是不用你,辦公室跑腿打雜的都是正處級,看你臉往哪擺!對了,還得給他們派個頭兒過去,資料室的老陳看來還不錯,乾了二十多年了,還是個主任科員,第一批提正處,讓他把作家們管起來。第一批提拔多少呢?這倒是個問題,必須慎重,這窮得冒煙的鬼地方雖然不指望誰來送禮跑官,可總也得讓他領你的情吧,總不能讓那些戴著你批的烏紗帽還四處損你的家夥上來吧?要有個觀察期,看準一批提一批,成熟一批提一批!過去的經驗證明,這種乾部人事製度的改革要循序漸進。正這麼想著,未來的辦公廳王主任進來了——當然,現在還叫辦公室。王主任樂嗬嗬地彙報說:“田書記,還真讓您說準了:文山市政府辦公廳剛才來了個電話,正式通知我們了,說您帶來的那輛新奧迪車不要了,算是讚助了!”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田封義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仍是一副深沉思索的樣子。王主任又請示說:“田書記,您看文山的那個二號車牌,我們是不是還了?”田封義看著窗外的共和道,淡淡地問了句,“省城的小號車牌搞到了?”王主任連連點頭,“搞到了,搞到了,田書記,二百號以內,00198號!”田封義仍不太滿足,此前,他給王主任提出的工作要求是:起碼五百號以內,爭取二百號以內,拚命擠進一百號以內,隻鬨了個00198號,隻算差強人意而已。王主任卻在表功,“田書記,能弄到這00198號車牌真不容易啊,我們不但托關係找了省委辦公廳,還找到了公安局主管局長。局長說,省城一千號以內都是省市領導機關的車,擠進二百號以內的廳級車就咱們一家,還提了個條件……”田封義不悅地問:“都快出二百號了,還提條件?什麼條件啊?”王主任道:“也不是什麼大條件,人家希望咱們寫報告文學的高手齊作家,就是齊奮鬥啊,給他們寫點報告文學,反映一下公安乾警的工作和生活。我和齊奮鬥老師一說,齊老師還真夠意思,馬上就答應了,這陣子已經到公安局采訪去了!”田封義挺意外,心中多少有了些感動:這可是沒想到的事,專業作家中竟還有這麼好的同誌!這位好同誌為了讓他的專車成功擠進二百號以內,默默進行著無私的奉獻,而且還不到他麵前來表功討賞。看來,對這些專業作家也不能一概而論啊,要區彆對待,比如對這位齊奮鬥,就該上門去拜訪一下,也顯得自己禮賢下士。於是,便表示說:“我們的齊奮鬥同誌帶了個好頭啊,深入生活,貼近時代,我們要多關心、多支持,你安排一下,我要抽空看望一下老齊,給他鼓鼓勁!”王主任說:“好,好,田書記,那你看安排在什麼時候比較方便呢?”田封義沉吟了一下,“就這幾天吧,再忙也得抽點空,你先和齊奮鬥同誌打個招呼,代表我向他問好致謝,具體定哪天去看望,我臨時通知吧!”王主任點頭應著,又說起了車牌,“田書記,文山的二號車牌是不是還了?”田封義搖了搖頭,“哪能這麼便宜他們啊?這樣吧,讓文山市政府再讚助我們五十萬吧!建設文化大省,文學首先要振興,這種窮酸樣怎麼得了啊?文學還有什麼希望啊?所以,我有個想法,要搞個漢江文學基金會,讓文山先帶個頭吧!”王主任一臉的驚訝,“田書記,這……這怕不妥吧?人……人家那台車就五十多萬了,我……我真不敢開這個口,也……也開不了這個口啊……”田封義把臉一拉,“王主任,你看你這個樣子,還像個廳級單位的辦公室主任嗎?馬上辦公室要升格為辦公廳了,你這個主任能壓得住陣嗎?這有什麼不妥?我在文山工作十五年,付出了這麼多心血,做出了這麼大的貢獻,現在讓文山為我們文學事業,為漢江的文化大省建設掏個區區五十萬算什麼?五百萬都不算多!”王主任很聰明,態度立即變了,“對,對,田書記,你看看我,怎麼忘了您是從文山市長位置上調過來的!您說得太對了,五百萬他們也該掏!”卻又猶豫起來,“隻是這話我說不合適啊,恐怕得您當領導的和他們的市長、書記說……”田封義想想也是,便讓王主任直接要通了錢惠人的電話,和錢惠人說了起來。錢惠人真不是東西,簡直沒把他這個廳級單位和廳級乾部當回事,他剛把建設文化大省、振興漢江文學的意義說完,讚助文學基金的事隻提了頭,電話那邊錢惠人就叫了起來,“……老田,繞了半天,原來還要宰我啊?我們不是已經讚助過了嗎?我們文山的一台嶄新奧迪不是已經跟著你的屁股去振興文學了嗎?好了,不說了!車牌你不還,我們也不要了,我讓辦公廳在《漢江日報》上登個遺失啟事,到文山車管所重做個牌子,反正你田封義看著辦好了!”嚷罷,竟然先摔了電話。這太他媽的讓他這個廳級領導沒麵子了,尤其是辦公室王主任還在麵前。因此,田封義儘管火透了,臉上卻掛著笑容,依然握著話筒“嗯嗯嘰嘰”又說了幾句,“……好,好,我知道,我知道,錢市長,那我就先謝謝你了!”把盲音不斷的話筒往機座上一扣,裝模作樣地對王主任說,“這個滑頭市長,讓我直接去找文山的企業,還說我是老市長,麵子比他新市長大,他隻能敲邊鼓!好,那我就去試試吧,看看我還有沒有這個麵子,這五十萬能不能從文山市的企業拿到啊!”王主任真沒眼色,這種時候竟還賠著小心請示,“那……那這車牌……”田封義手一揮:“給他,給他,讓這位錢市長坐著這二號車奔火葬場吧!”王主任得了令箭,告辭走了,田封義又陷入了挖掘含權量的工作思索中。必須深挖細找含權量啊,衝著錢惠人的這種態度,你就得正視這個現實而嚴峻的問題。對專業作家也要儘量團結,不想團結也得團結,廳難當頭,要一致對外啊!再說,這十幾個專業作家都不用,可用的人就少了許多,也打不開局麵,總不能讓門房老頭也鬨個副處吧?算了,算了,田封義同誌,胸懷再開闊些吧!見到齊奮鬥時和他好好聊聊,摸一摸底,看看像他這樣聽話的優秀作家還有沒有?如果還有,用來裝潢門麵也不錯,畢竟還是作家協會嘛,沒幾個處級作家也不成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