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做了省委書記,住進共和道十號這座西式小樓以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時常會襲上裴一弘的心頭。這其中有顯而易見的孤獨,有時斷時續的憂鬱,間或也還有些莫名的興奮。這讓裴一弘覺得很奇怪,他還有什麼好興奮的呢?難道他這個經濟大省的省委書記,現在還需要用共和道上一座舊時代遺留的小洋樓來證明自身的價值嗎?後來才發現,這莫名的興奮竟來源於溶在血液中的某種深刻記憶。在一個人的生命曆程中,有些記憶是難以忘卻的,包括那些毛絨絨的細節,比如二十一年前的那個傍晚。那是屬於裴一弘個人的具有隱私意味的記憶,印象深刻無比,卻又無法與人言說,哪怕對自己的家人,至今回憶起來,一切還曆曆在目。是的,就是二十一年前那個仲夏的傍晚,當他以省委機要秘書的身份第一次走在共和道的樹陰下,第一次鼓足勇氣按響共和道十號院門門鈴時,心情曾是何等的緊張啊!那時十號院裡住著德高望重的老省長,還使著曆史久遠的英國老式門鈴,鈴聲單調而沉悶。他按過門鈴後在門前等待,等了好長時間,似乎有一個世紀,可看了手表才知道,其實不過三十幾秒鐘。後來,當他準備再次按動門鈴時,紅漆大門上的小窗才打開了,門衛的臉孔出現在小窗內,像一幅貼在證件上的標準照。那時誰認識他這個新分來的七七級大學生啊?省委辦公廳明明事先打過電話,門衛仍隔著大門上的小窗好生盤問了一通,還認真查驗了他的工作證。進得門來卻又沒見到老省長,老省長有外事活動剛出去,送交的文件是一位秘書簽收的。那天,走出共和道十號院,裴一弘發現自己剛換上的白襯衣全被胸前背後的汗水浸透了。嗣後三年,他作為省委辦公廳秘書、機要處副處長,成了共和道上的常客,經常來往於一號至三十幾號的深宅大院,給省長、省委書記、常委們送文件,送通知,處理職責範圍內的相關事務。那時的裴一弘在省委領導們麵前太不起眼了,有些事說來好笑:一位省委副書記直到他離開省委辦公廳都沒記住他姓啥,一直熱情地喊他“小弘”。不過,最初的拘束和緊張卻漸漸消失了,共和道神秘的麵紗也於不經意間在他麵前一點點撕開了,他身不由己地成了一幕幕曆史的見證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九八五年全省地市級乾部大調整。那幕曆史發生在共和道五號老書記劉煥章家裡。劉煥章是那年一月從北京調到漢江省做省委書記的,他也正是從那時開始做了劉煥章的秘書,一做三年,一九八八年才由劉煥章提名建議到省團委做了副書記。裴一弘清楚地記得,在那個陰雨綿綿的下午,在樓外沙沙作響的細雨聲中,劉煥章大筆一揮,在省委一份乾部任免文件上簽了字,一舉決定了五十多名地市級和二百多名縣處級乾部的命運。一批老同誌下去了,許多年輕乾部上來了,趙安邦就是其中的一位。當時,趙安邦還隻是文山地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鄉黨委書記,卻在大膽啟用四化乾部的氣氛中,進了省委三梯隊乾部名單。嗣後,趙安邦於風風雨雨磕磕絆絆中一步步上來了,上得真不容易,不論在哪兒任職都有爭議。誠如劉煥章所言,是個異數,像這樣的異數,在漢江省的乾部隊伍中並不多見。劉煥章做了一屆中央候補委員,兩屆中央委員,任職省委書記長達十二年。在寧川的班子上做過一些錯誤決策。最終,寧川搞上去了,老人也退下來了,就是在退下來後的一次茶話會上,劉煥章曾當眾對趙安邦鞠躬致敬,給他和同誌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次臨上手術台,老人還拉著他的手說個不停,談寧川,談文山。文山是老人的又一塊心病,老人家退下來後不止一次和他、和趙安邦說過:以文山為中心的北部欠發達地區不搞上去,漢江這個經濟大省就是跛腳巨人,他就死不瞑目。老領導總算命大,到底沒倒在手術台上。但是,手術卻並不成功,癌細胞已全麵轉移。醫療小組的專家們悄悄告訴裴一弘,靠藥物維持,患者最多還能支撐三個月左右。看著渾身插滿管子的老書記,裴一弘強做笑臉,背轉身卻不禁潸然淚下。知道老書記來日無多,裴一弘便想把老書記《漢江二十年改革論文集》早日整理出版,並決定再為老書記做一回秘書,給論文集寫個自序。不料,連著幾晚都有外事活動,硬是坐不下來。這日下班沒事,剛把電腦打開,省委副書記於華北偏又來了電話,說是要過來彙報一個案子,還說案子很敏感,涉及寧川的一位主要領導。裴一弘馬上想到:這個主要領導很可能是寧川市長錢惠人。前幾天於華北和他提起過。這真有點麻煩,人家彙報上來了,你不認真對待肯定不行,太認真了隻怕也不行,負麵影響不會小了。老書記政治經驗豐富,上手術台前就和他說了:在寧川升格的敏感時刻,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真真假假,讓你很難判斷。另外,處理不慎還會影響到他和趙安邦的關係,錢惠人畢竟是趙安邦一手提起來的乾部嘛!因此,於華北來了以後,裴一弘客客氣氣讓於華北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沒等於華北開口彙報,自己先笑嗬嗬說了起來,口氣輕鬆,透著欣賞和讚許,“老於啊,這些年寧川搞得挺不錯啊,是全國為數不多的千億俱樂部成員了,煥章同誌臨上手術台還一再和我誇寧川呢,咱老書記高度評價寧川乾部的開拓創新精神啊!”於華北臉上掛著慣有的笑容,“是啊,是啊,省委和中央早就有評價嘛!”裴一弘便又不動聲色地說:“所以啊,對寧川乾部我們一定要慎重!寧川要在我省未來的經濟大發展中發揮更大的作用,要小心有人搞小動作,鬨地震啊!”於華北說:“一弘同誌,這我都知道,可寧川市長錢惠人確實有問題哩!”果然是錢惠人!裴一弘隻得正視,“錢惠人現在出事,是不是太敏感了?”於華北點了點頭,“是的,這位同誌還是安邦同誌的老部下嘛!”裴一弘手一擺,“哎,老於,怎麼開口就是安邦啊?這和安邦有什麼關係?!”略一沉吟,問,“這種時候,你說會不會有人做錢惠人什麼手腳呢?”於華北思索著,“這我也在想,可看來不是這個情況!錢惠人的經濟問題不是誰舉報的,是寧川投資公司腐敗案帶出來的,對犯罪嫌疑人的審訊筆錄我親自看過!老秦到中央黨校學習,我臨時兼管紀檢工作,這發現了問題,就得彙報嘛!”裴一弘想了想,問:“哎,這陣子,他們寧川班子團結上沒出啥問題吧?”於華北說:“應該沒有吧?錢惠人對王汝成做市委書記有些不服氣,但位置一直擺得很正,他們都是安邦建議使用的乾部嘛,這時候能不顧大局嗎?安邦過去也和我說過,王汝成和錢惠人是最佳搭檔,寧川這個班子是團結乾事的務實班子!”裴一弘想想也是,苦苦一笑,“那好,那好,那你把掌握的情況說說吧!”於華北攤開筆記本,正經彙報起來,“裴書記,省紀委的同誌搞清楚了:錢惠人的受賄不是空穴來風,線索比較確鑿,是寧川投資公司一位總經理交代的。這位總經理涉嫌貪汙挪用公款,已被正式立案審查。據此人交待,二〇〇一年十月到十二月,他曾按錢惠人的要求,分三次共計打款四十二萬元給深圳一家裝飾公司,打款名目是項目工程合資,結果,錢一到賬,全被一個叫孫萍萍的女人提走了!”裴一弘不安地看了於華北一眼,“哦?這個孫萍萍把四十二萬元都提走了?”於華北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是,都提走了,所謂合資隻是借口罷了!”裴一弘多少有些疑惑,甚至覺得於華北有些過分,這位資格很老的省委副書記對寧川和寧川乾部咋盯得那麼緊?這讓他不能不存一份戒心,“這麼說來,案情也很簡單嘛!讓有關部門去追那個孫萍萍,討回那四十二萬不就得了?就算款是錢惠人讓打的,也不過是樁詐騙案,犯不著這麼興師動眾的,也用不著你老兄來抓嘛!”於華北毫不鬆口,“一弘同誌,事情沒這麼簡單!其一,那位總經理曾向錢惠人行過賄,表麵上看被錢惠人拒絕了,可不到半個月,錢惠人卻指示他向深圳打款,錢惠人有受賄嫌疑。其二,那個孫萍萍現在下落不明,據她呆過的深圳那家裝飾公司老板和員工證實說,孫萍萍是我們漢江人,頗有風韻,是錢惠人的情婦!”裴一弘一下子警醒了:如果情況真像於華北說的那樣,問題可能就嚴重了!現在的腐敗案中總有漂亮女人的影子,被金錢美女打倒的乾部何止一個錢惠人!而且,錢惠人這次乾得好像還挺高明,腐敗形式又與時俱進,發生了變化:明明是受賄,卻製造假象搞成了個詐騙,於是,隻得表示說:“那就實事求是查一查吧!”於華北問:“一弘同誌,你看是不是先走個程序,上常委會研究一下呢?”裴一弘遲疑了一下,搖起了頭,“現在就上常委會不合適吧?憑這個線索就能對錢惠人立案審查了?證據在哪裡?內部掌握一下吧,在黨紀和法律許可的範圍內調查,讓有關部門先找到那個孫萍萍再說吧,我個人意見現在隻能當詐騙案辦!”於華北遲疑片刻,“一弘同誌,你知道這位投資公司總經理是誰嗎?”裴一弘看著於華北,心裡頗為不安,臉麵上卻儘量保持著平靜,“誰啊?”於華北道:“是白小亮,去世的省總工會副主席白天明同誌的兒子!”裴一弘一怔,“哦?白天明的兒子?白天明同誌可是寧川老市委書記啊!”於華北道:“是的!所以,一弘同誌,這個案子比較複雜!安邦對白天明同誌的感情在我省乾部群眾中不是什麼秘密,你清楚,我清楚,大家都清楚!本案涉及到安邦的老部下和安邦老領導的兒子,為慎重起見,恐怕還是要上常委會啊!”裴一弘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問題比他想像的還要嚴重:趙安邦對白天明的感情不是秘密,於華北和白天明的不和也不是秘密啊!八十年代在文山時,於華北就和白天明發生過嚴重衝突,曾讓白天明第一次中箭落馬。嗣後,白天明到寧川做市委書記,大上私營經濟,於華北又率領省委調查組敲定了寧川市委四大罪狀,把白天明搞到總工會坐了冷板凳。現在,紀委秦書記到中央黨校學習,於華北臨時兼管紀檢,辦得偏又是白天明的兒子和白天明當年的愛將錢惠人,這事有些棘手!於是,裴一弘明確指示說:“老於,錢惠人的問題現在還不能上常委會,我再強調一下:我們處理寧川問題時一定要講政治,講大局,講策略!現在的大局是什麼?是寧川黨政一把手要升格,如果沒有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受賄案,王汝成和錢惠人都要進副省級,這個情況你很清楚,省委已準備向中央推薦這兩個同誌了嘛!”於華北苦笑道:“一弘同誌,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得負責任嘛,否則……”裴一弘知道於華北要說什麼,勉強笑著,打斷了於華北的話頭,“彆說了,老於,你讓紀委先把情況搞清再說吧,現在任何態都不要隨便表,好不好?”於華北怔了一下,點點頭,“好吧,一弘同誌,反正該彙報的我都彙報過了!”他用征詢的目光看著裴一弘,又問,“你看,我是不是先和安邦通通氣呢?”裴一弘立即否決了,“彆,彆,這氣還是我來通吧,彆把問題搞複雜了!”於華北心裡似乎有數,沒再說什麼,放下省紀委的彙報材料,起身告辭。裴一弘本來還想和於華北談談文山班子的事,可被錢惠人的事搞得沒了情緒,隻在門口點了一句,“老於,文山市委書記劉壯夫最近有沒有去找你彙報啊?”於華北有些意外,“哦,一弘同誌,原來是你讓壯夫同誌向我彙報的啊?!”裴一弘沒心思多說,“老於,對這個田封義,你和組織部門可要留點神啊!”於華北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沒說,沉著臉點了點頭,出門走了。這一夜,裴一弘難以成眠了,吃了兩次安眠藥也沒睡著,便又爬起來看於華北留下的那份材料,越看心裡越惱火。幾次摸起紅色保密機,想給在寧川開財富峰會的趙安邦打個電話,通報錢惠人的問題,可想來想去,最終還是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