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後漢之間,是中國曆史的一個轉變。在前漢之世,政治家的眼光,看了天下,認為不該就這麼苟安下去的。後世的政治家,奉為金科玉律的思想,所謂“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與天下安”,是這時候的人所沒有的。他們看了社會,還是可用人力控製的,一切不合理的事,都該用人力去改變,此即所謂“撥亂世,反之正”。出來負這個責任的,當然是賢明的君主和一班賢明的政治家。當漢昭帝時,有一個儒者,喚做眭弘,因災異,使其朋友上書,勸漢帝“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裡”。宣帝時,有個蓋寬饒,上封事亦說:“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傳子,官以傳賢,四序之運,成功者退,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這兩個人,雖然都得罪而死,但眭弘,大約因霍光專政,怕人疑心他要篡位,所以犧牲了他,以資辨白的。況且霍光是個不學無術的人,根本不懂得什麼改革大計。蓋寬饒則因其剛直之性,既觸犯君主,又為有權勢的人所忌,以致遭禍,都不是反對這種理論,視為大逆不道。至於不關涉政體,而要在政務上舉行較根本的改革的,則在宣帝時有王吉,因為宣帝是個實際的政治家,不能聽他的話。元帝即位,卻征用了王吉及和他誌同道合的朋友貢禹。王吉年老,在此其旁薄鬱積,自然終必有起而行之之人,而這個人就是王莽。所以王莽是根本無所謂篡竊的。他隻是代表時代潮流,出來實行改革的人。要實行改革,自然要取得政權;要取得政權,自然要推翻前朝的皇帝;而因實行改革而推翻前朝的皇帝,在當時的人看起來,毋寧是天理人情上當然的事。所以應天順人(《易·鼎卦彖辭》:“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在當時也並不是一句門麵話。要大改革,第一步自然還是生計問題,王莽所實行的是:一、改名天下的田為王田,這即是現在的宣布土地國有,和附著於土地的奴隸,都不準賣買,而舉當時所有的土田,按照新章,舉行公平的分配。二、立六筦之法,將大事業收歸官營。三、立司市、泉府,以平衡物價,使消費者、生產者、交換者,都不吃虧。收有職業的人的稅,以供要生利而無資本的人,及有正當消費而一時周轉不靈的人的借貸。其詳見第四十一章。他的辦法,頗能綜合儒法兩家,兼顧到平均地權和節製資本兩方麵,其規模可稱闊大,思慮亦可謂周詳。但是徒法不能自行,要舉行這種大改革,必須民眾有相當的覺悟,且能作出相當的行動,專靠在上者的操刀代斫,是不行的。因為真正為國為民的人,總隻對於西域,未曾用兵。西南夷則連年征討,騷擾殊甚。對於匈奴,他更有一個分立許多小單於,而發大兵深入窮追,把其不服的趕到丁令地方去的一個大計劃(此乃欲將匈奴驅入今西伯利亞之地,而將漠北空出)。這個計劃,倒也是值得稱讚的,然亦談何容易?當時調兵運餉,牽動尤廣,屯守連年,兵始終沒有能夠出,而內亂卻已蔓延了。莽末的內亂,是起於公元17年的。今山東地方,先行吃緊。湖北地方,亦有饑民屯聚。剿辦連年弗能定。公元22年,藏匿在今當陽縣綠林山中的兵,分出南陽和南郡(漢南陽郡,治宛,今河南南陽縣。南郡,治江陵,今湖北江陵縣)。入南陽的謂之新市兵,入南郡的謂之下江兵。又有起於今隨縣的平林鄉的,謂之平林兵。漢朝的宗室劉玄,在平林兵中。劉、劉秀則起兵舂陵(今湖北棗陽縣),和新市、平林兵合。劉玄初稱更始將軍,後遂被立為帝。入據宛。明年,王莽派大兵四十萬去剿辦,多而不整,大敗於昆陽(今河南葉縣)。莽遂失其控製之力,各地方叛者並起。更始分兵兩支:一攻洛陽,一入武關。長安中叛者亦起。莽遂被殺。更始移居長安,然為新市、平林諸將所製,不能有為。此時海內大亂,而今河南、河北、山東一帶更甚。劉為新市、平林諸將所殺。劉秀彆為一軍,出定河北。即帝位於鄗(改名高邑縣),是為後漢光武皇帝。先打平了許多小股的流寇。其大股赤眉,因食儘西上,另立了一個漢朝的宗室劉盆子,攻入長安。更始兵敗出降,旋被殺。光武初以河內為根據地(漢河內郡,治懷,在令河南武陟縣),派兵留守,和服從更始的洛陽對峙。至此遂取得了洛陽,定都其地。派兵去攻關中,未能遽定,而赤眉又因食儘東走,光武自勒大兵,降之宜陽(今河南宜陽縣)。此時東方還有漢朝的宗室劉永割據睢陽(今河南商丘縣)。東方諸將,多與之合。又有秦豐、田戎等,割據今湖北沿江一帶,亦被他次第打平。隻有隴西的隗囂,四川的公孫述,較有規模,到最後才平定。保據河西的竇融,則不煩兵力而自下。到公元36年,天下又算平定了。從公元17年東方及荊州兵起,算到這一年,其時間實四倍於秦末之亂;其破壞的程度,怕還不止這一個比例。光武平定天下之後,自然隻好暫顧目前,說不上什麼遠大的計劃了。而自王莽舉行這樣的大改革而失敗後,政治家的眼光,亦為之一變。根本之計,再也沒有人敢提及。社會漸被視為不可以人力控製之物,隻能聽其遷流所至。“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與天下安”,遂被視為政治上的金科玉律了。所以說:這是中國曆史上的一個大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