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妻妾(下)常月軒,齊蕭的居室麼?張曦君腦中隨意閃過一念,並未深究,卻感周圍的氣氛似乎滯緩了一瞬,幾束目光自謝氏身後的侍婢投來。她心頭“咯噔”了一下,不會那麼巧吧……不好預感升起的那一刻,謝氏垂下眼瞼,纖密的眼睫一同覆下,落下一片輕顫的剪影,神色不辨道:“嬤嬤,撥給妹妹的常月軒可收拾了?”一側被稱為萬嬤嬤的****,答道:“上午,將軍的話傳來後,就開始著手收拾了。”頓了一頓,頭又低垂了一分,複道:“已可入住。”謝氏聞言抬眸,笑容依舊道:“妹妹,常月軒在西望樓那邊,府裡除了將軍的澤園和我住的沁園,就屬那裡最大了。今日隻是簡單收拾了一下,妹妹看可有什麼不合適,到時再與我說就是了。”關切之情溢於言表,不見一絲妒忌之色,“妹妹一路辛苦,將軍又在醉中,今日暫不多言,早些回去為好。”言之切切,神情真誠,雍容端莊,將一個出身名門的高官之妻完美演繹。而她,一無正值風華正茂的謝氏之姿容,二未表達對謝氏寬厚的感激之情。如此,二者相較,高低立見。張曦君不是未見許嬤嬤遞來的眼色,也不是未想起盧氏的諄諄教導,隻是不知如何回應謝氏的這番表示,尤其是在深感自己屬於外來者時,即使這一切她也是身不由己。無言以對,亦不知如何相對,隻能隨齊蕭踉蹌的步伐而行,心裡卻忍不住漾起陣陣漣漪。王謝兩族之女賢明遠播,她雖身居鄉野亦有所聞,當初聽時隻笑言過其實,如今親眼目睹才知傳言真偽。可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妻子,怎能做到如此地步,眼睜睜看著丈夫和另一個女人親昵,甚至主動為之?感到齊蕭舒開長臂,張曦君忙斂了心緒,從他懷中閃身而出,卻在扶他手臂之時,不知為何驀然回頭一望。火光雪色的交織下,謝氏始終背脊筆挺,長身而立,遠遠地望著他們。離得遠了,不知萬嬤嬤附耳說些什麼,謝氏忽然望向她展顏一笑,笑容灩瀲,又好像有些高高在上……高高在上的睨視?疑惑著凝目望去,依然是端莊大方,晃眼隻當自己看錯,複又扶著齊蕭而行。許是年關將至,又逢齊蕭高升,廊廡壁上的油燈徹夜通明,抄手遊廊的柱上宮燈高懸,所過之處照如白晝。一路行來,不免四望,但見將軍府占地雖廣,卻遠無王府的精致奢華,庭院廊廡大多簡單樸拙,想來傳聞齊蕭為人儉素,倒有幾分靠譜。約行一刻左右,遠見一座高樓,下層有梯,上層有窗,可供環眺四外。彼時,高樓之頂火把熊熊燃燒,十數名荷刀負箭的侍衛在此來回巡視。一望之下,又舉目遠望,見府邸東南西北四處各一座這樣的望樓,心道不愧為一軍統帥府邸,禁衛森嚴猶如軍營。“前麵就是常月軒了”徐虎忽然指著前方道。十丈之外一座白牆院子,有一七八尺寬的院門,門上一匾楷書“常月軒”,門下一道三台階梯的門檻,左右兩座鏤雕石燈並立。張曦君駐足抬眸,望著這一方宅門,心中默然:古時宅院深深,往往虛度女子一生光陰,她以後可也是如此了……一念閃過,胸口有些窒悶,她仰起頭,入目是一片暮黯不見星辰的夜空,仿佛一張無邊無際的天網,無論她怎樣跑依然跑出不這片漆黑之中。輕輕搖頭,強自甩去這無望之感,打起精神,走入今後生活的地方。常月軒的人早半刻得了消息,院內燈火煌煌,八名同妝束的侍婢匍匐在地,齊聲道:“恭迎將軍、小夫人回府。”一個多月了,仍是不習慣這般做派,又是冰天雪地裡跪著,張曦君心裡不覺有些怪怪的,偏齊蕭酒醉無法回答,隻好免禮道:“都起來吧。”說話時,目光瞥見為首的兩名少女,正是蜀地土豪地主送的兩名侍婢,年齡略大穩重的叫英秀,性子活潑嬌俏的叫景秋。思及她們初來時許嬤嬤的一番恩威並施,想必這餘下六名侍婢也是來拜見新主人。果然,待她們起身之際,眼睛皆飛快地向自己睃來,目光各有不同,好奇、思量、詫異……俱掩含其中。於是略思索道:“時辰也不早了,就英秀、景秋留下,其餘都回去歇息吧。”回想著盧氏對許嬤嬤說話的語態,儘量讓自己說得自然而溫和。“謝小夫人體恤。”六人異口同聲道,繼而相繼退下。張曦君舒了口氣,臉上露出些許疲態,向居室走去。齊蕭深眸微掀,一絲意外閃過眸底,轉瞬垂目,滿意之色收於眼中。進了居室,齊蕭似乎清醒了不少,不過仍帶倦倦的醉意,動作有些大的拂開左右攙扶,也不理會一旁的低呼,徑自走到內室倒頭就睡。張曦君來不及打量一下居室,忙快步跟了進去,見齊蕭如此模樣,一時也分不清他真醉,仰或是假醉……又或者半真半假?想著便是撲哧一笑,她怎這麼多怪念頭?見許嬤嬤她們奇怪的看向自己,忙又正色。不一會兒,英秀和景秋打來熱水,張曦君見徐虎還在一旁,便親自去服侍盥洗,因不敢確定齊蕭是否醉了,又見他一動不動的躺在那,動作仔細中沒來由地嫻熟起來,就像在家照顧幼弟時一般。齊蕭確實有些微醺,遂隨心所欲的躺下,待一雙溫軟的小手在臉上輕柔的撫著,舒服之餘腦海浮現一張稚嫩的容顏,不由眉頭微蹙,翻了個身,背對著她。張曦君微愣,徐虎見狀道:“小的服侍慣了,讓小的來吧。”張曦君樂意之至,卻聽許嬤嬤道:“正好,小夫人也能早點盥洗休息,明一早可要給夫人見禮,萬不得有失。”這笑容一下就掛不住了,倒不是為了許嬤嬤話中的鄭重其事,僅是想起那一對容貌相似的母子,心裡感受不明,隻知不想麵對齊蕭,需一個人靜靜。“可還有就寢的床榻?”她轉頭問英秀。“啊?”英秀愣了一愣,半天才明白意思,指著東牆的竹簾道:“這裡是浴室,裡麵有鋪好的床榻,倒是可以睡的。”張曦君滿意的點了點頭,見許嬤嬤一乾人等的詫異,她似真半假的道:“明天要拜見夫人,我竟有些睡不著了,恐夜裡翻身吵了將軍,還是換個地方歇的好。”雖不至於如此小題大作,但話也算合情合理,眾人了悟的應“諾”。如此一番,張曦君躺在浴室的床榻,本以為自己會輾轉難眠,然而一路的車程讓她神困體乏,沒過多久便已沉睡過去。第二天是被許嬤嬤叫醒的,聞得齊蕭雞鳴三分就走了,不由一怔。“彆發愣了,趕早不趕晚”許嬤嬤推了她一把,頗為語重心長的道:“昨晚夫人如此大度,您又稍有不妥之處,今早可萬不能再有偏差。”“嗯,嬤嬤我知道。”張曦君垂下眼瞼,不願嬤嬤看到她眼中的黯然。這十餘年嬤嬤一直照顧她,近來尤其為她操心,而且眼下事已至此,早無路可退,是她未理順心緒,不能徒讓嬤嬤難受。許嬤嬤露出欣慰的神色,隻是神色中多了一絲淡淡的憐惜。張曦君看到那分憐惜,隻道許嬤嬤在想什麼,而她又何嘗不想家中無拘無束的生活,麵上卻是甜甜一笑,趿鞋下榻,走出浴室,推開窗戶,在侍婢們的驚呼聲中,任由輕曉凜烈的寒風刮上麵頰。此刻,她需要少一些多愁善感,多幾分清醒的理智,麵對接下來的人與事。隨後,便在朝食未到之時,她亦未用朝食就向沁園去了。正應了許嬤嬤那句話,趕早不趕晚。她來得早,謝氏比她更早,其他人也皆是早到。不過總算沒有來遲,張曦君鬆口氣般的笑了笑。謝氏頭戴命婦才可用的蔽髻1,穿一身深紅摻進七八分黑的曳地羅衣,較之昨晚的溫婉,今日則是雍容氣度,卻依舊無一不精致,就如同這沁園一樣,處處透著府邸彆處沒有的精致。恍惚之間,身處沁園,隻感身在河間王王府。謝氏抿唇微笑,親切中又含一絲疏離,道:“妹妹來得真是早呀。”張曦君謹慎答道:“是妾應當的。”猶豫再三,到底未將賤妾二字說出,即使知道這隻是一種謙稱也終未喚出。謝氏笑容深了深,言語愈發關切了幾句,方讓萬嬤嬤引著見禮。深吸口氣,張曦君在萬嬤嬤的指引下匍匐跪拜,當下跪的那一瞬,不知是否曾因如此跪拜過齊蕭,還是因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愧意,讓她發現這一跪一拜,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煎熬難忍。隻是在謝氏受禮後,命身側手捧漆盤的侍婢將一對金釵賞賜下時,她胸口驟然一緊,隻覺那一對金釵似有千斤重,以致她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才接過金釵,強自鎮定地走回右首首席端然跪坐,接受來自四麵八方的各種打量。大禮過後,謝氏笑容可掬的將對席上的兩名女子逐一與她見禮。這兩名女子都正值韶齡,也俱是河間王府所送。唯一區彆的是,她們一個美豔,一個清麗,再加之端莊秀雅的謝氏,將軍府可說是女眷不多,卻將天下三種類型的女子皆囊括在內。“小夫人。”她們一同斂衽一禮,神色目光略有不同:美豔的李氏露出一抹輕視,卻又很快的消弭不見;清麗的郭氏禮數周到,並多了一些小心翼翼。張曦君垂眸頷首,含笑受了二人的禮,餘光卻瞥見許嬤嬤眉宇間輕籠的憂色。知道許嬤嬤在為她傷神,也知所為何事。可是,正處花信之期的謝氏三人,誠然比她更具女子的風華,然於她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幸呢?1蔽髻:一種假髻,髻上鑲有金飾。